此时那道士已为休萦排开了卦阵,置在一张铜盘上。
兰薰望了眼,霎时倒吸一口气,停下脚步。
“怎么?”楚燃竹问。
但听兰薰不敢置信道:“死卦。”
楚燃竹微惊。
兰薰又道:“是死卦没错,但又并非福薄。这等叵测的奇象我还从未见过。”
两人赶紧凑到道士身旁。
这道士沉然对着卦象,若有所思,须臾后才说:“姑娘这卦阵,扑朔迷离。虽无生门,却死不足而生有余,处处偶得奇运。”
这套说法与兰薰的并不一致,兰薰极度诧然。
道士看向休萦,语重心长道:“请听贫道一言——无惧无畏,情如江涛,方能否极泰来,死局逢生。”
“无惧无畏,情如江涛……”休萦默默念着,此一刻仿佛眼前的阴霾淡去许多,让她渐渐能看到自己该走的道路。
同时兰薰手托下巴,背过身去,低声道:“奇怪,此卦明明必死无疑,那道士为什么说不乏生机……”
愈加的不解,兰薰想问个明白,谁料一转眼,却见人来人往中,那个打着招牌的显眼道士,已然不见半分踪影。
却道现在刚过了七夕没十日,这新野县又在筹备下一轮的节日祭祀。
街道上不时有祭司们奔走,往来的方向是县东头。
三人步到县东,这里立着一座地方庙堂,县民们都满怀着虔诚与期待,进进出出的。
“明日全县大祀农神和蚕神,咱们可要准备最丰盛的祭品,这样来年必能五谷丰登,桑蚕大吉!”县民是如是交流的。
兰薰道:“农神确有其人,名为后稷。可那蚕桑之神,本是轩辕时代的神祗,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销声匿迹了。导致民间许多处不再祀她,而改祀黄帝之妻嫘祖。”
楚燃竹道:“青冥谷的藏书,有记载蚕神的来历。”
兰薰也算是博古通今,自然是知道的,因此只有休萦好奇的问:“楚燃竹你给我讲一讲,那蚕神怎么来的?”
楚燃竹便说给了休萦。
——传说轩辕时代,一个名为“有虞氏”的部落中,一名男子远征,家里唯有一女,因思父心切,就对家中的白马戏言:“马儿啊,你若能把我的父亲带回来,我就嫁给你。”
白马当即飞驰而去,奔赴沙场,带回女之父。
但少女并未兑现诺言,白马日渐焦躁,对女嘶鸣。
父亲发现异状,逼问下得知真情,便道:“勿要声张。”并用箭亲自把马射死,并剥了它的皮晾晒在院中。
某日父亲不在家,女儿与邻家女嬉戏院中,女儿踢着马皮骂道:“你是畜生,还妄想娶人类女子为妻?”
忽然,马皮跃起,卷起少女就飞走了。
邻女赶紧叫来女之父,父亲寻去已不见踪影,直到几日之后,才发现女儿已同马皮合化为一只蚕,正在树上吐丝作茧。
——此树就叫桑,桑者,“丧”也。
(取材于《搜神记•女化蚕》及《中华古今注》卷下)
听了这故事,休萦不禁道:“这姑娘虽然可怜,但也可恨,既然不可能嫁给一匹马,干嘛还要骗它,那后续怎样?”
兰薰道:“她化蚕后,思念其父,孝感上苍,被天帝封为蚕神,民间多称‘蚕女’或‘马头娘’。据说她还曾骑着白马回到家中,劝父亲勿悲。”
“说了这么多,却不知道那蚕神长的什么样子。”休萦做主道:“进去看看!”
她俨然被那道士劝得开朗了不少,也愿意重拾好奇心了。
三人踏入庙中。
两具塑像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左侧的农神后稷和蔼可亲,而右边的蚕神……
楚燃竹霎时倒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喊出两个字。
——“虞筝……!”
所有前来参拜的人们都向楚燃竹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再加上左右两侧的兰薰和休萦,令他成了整座庙堂的中心。
楚燃竹凝视着蚕女的尊容,惊讶的摇头,喃喃着:“虞姑娘,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休萦疑道:“你在说什么啊?”
但见楚燃竹踏前几步,跪在蚕神像前,郑重其事抱拳道:“在下楚燃竹,在此答谢蚕女大人点化之恩!”
众人都鸦雀无声的盯着他,没人明白这内中因由。
于是在出了神庙后,兰薰将楚燃竹拽到身边,逼问怎么回事。
楚燃竹据实以告:“我曾瞒了你私赴岐山,偶遇蚕女大人,她姓虞名筝,对大道颇为参悟。与她一番谈话,我受益良多。”
兰薰不悦道:“你是去调查我的底细吗?”
“请恕罪。”楚燃竹虽如是说,可语气一点不像有罪的。
兰薰也无话可说,反正她的真面目也已让楚燃竹知道了……
两人正谈着,却发现休萦一个人朝一处室外香炉走去,一步一犹疑。
她看见了两个同龄的姑娘,那背影好眼熟,眼熟的让她热泪盈眶。
突然叫出:“小红,翠儿!”
那两个姑娘一怔,回头来,霎时就惊喜道:“妲己娘娘!”
这称呼惹来了一大片围观。
休萦激动道:“真的是你们,小红,翠儿……”倏地眼泪决堤,扑上去与二女拥抱在一起。
旁人议论:“怎么喊她妲己啊?”
“就是说,那个*妇妖姬,难道她是妲己的转世?”
这话入了楚燃竹和兰薰的耳,两人惊怪。
休萦哪顾理会那些路人,她抹着泪道:“小红,翠儿,自翠艳楼倒台,这两年你们都还过得好么?”
“嗯,娘娘不用担心,我们两个虽然被卖到这新野县的王员外家,可王家小姐对我们照顾有加,算是不错。倒是娘娘您,这两年怎么过来的,感觉变了好多。”
休萦泣道:“说来话长,我现在已是江湖中人了。我已改叫岳休萦,再不是翠艳楼的那个再世妲己!”
这下旁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妓女从良啊!不过长这么标致,也怪不得会被誉为再世妲己!”
后来,在新野县的食楼中,休萦和两个姑娘说起了往事。
原来她两人原是侍奉休萦的侍女。
翠艳楼的老鸨有些文化,想让风姿撩人的休萦接她的班,于是请老师教她诗词歌赋,琴瑟琵琶,最终如愿以偿的将休萦打造为晋城头牌歌伶。又因为休萦原本姓苏,便捧她为“再世妲己”。
当年的晋城,这位“妲己娘娘”比太守还有名气。
每晚,休萦都坐在雍容华丽的软榻上,琵琶半遮容颜,高歌一曲《凤求凰》。
嫖客们殷勤奉承,相竞送上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葡萄美酒洒了罗裙,楼内灯火通明,好一派纸醉金迷。
可是,美丽也是种罪恶。
横祸飞来。
那是两年前,休萦十六韶华,正是女子最美之龄。晋城新来一位皇亲叫“福王爷”,他慕名登临翠艳楼,一眼就看中了休萦,这便自称“再世纣王”,向老鸨提亲。
老鸨见钱眼开,就这么当着休萦和众多嫖客的面,说什么明晚有场旷世奇缘——再世纣王和再世妲己的千年姻缘一夜圆。
休萦简直吓傻了,赶紧连夜逃出晋城,化身流浪歌女远走。
而那翠艳楼,也因得罪了王爷,落得个可想而知的下场。
“对不起,小红、翠儿……都是我逃跑害了你们!”
故人重逢,时过境迁,休萦涕泪连连。
二女道:“小姐别这么说,那是鸨妈妈咎由自取!倒是小姐后来怎样?”
休萦道:“后来我流浪中原,被一群流氓强掳,正要贪我便宜的时候,有位侠士出手相救……”说到函勿,休萦突然哽住了,不觉间想到那间作坊和里面的种种……休萦掩面大哭起来。
二女诧道:“小姐这是怎么了?”相继安慰休萦。
楚燃竹和兰薰观察到现在,便更加确定怕是函勿藏有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被休萦发现,令她里外不是人,苦楚伤悲。
一场茶饭之后,小红、翠儿两个丫鬟必须回主子家了,缘散于此,她们与休萦互道珍重。
眼看这新野县也逛遍了,三人回返青冥谷。
不想今日青冥谷来了位客人——暮水阁主水川。
持着桃花扇,妩媚动人的水川,亦是暮夏时节谷中的一道风景。眼含笑意,眉间轻扬,却在瞅到兰薰的时候,万般风韵都冻结为一张恐惧尴尬的脸谱。
兰薰主动迎向她,笑道:“水川阁主大驾光临,兰薰有失远迎,实在对不住。”故意行了个大礼。
休萦也如法炮制。
楚燃竹端然抱拳,“参见姑母。”
水川赶紧强笑道:“不必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怎么,你们三个今儿是去哪了?”
休萦道:“我们上新野县转了转,阁主您是有事吗?”
水川假嗔:“瞧休萦这话说的,敢情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又笑道:“我最近忙里忙外的,听说兄长身体抱恙,这便来探视他。竹儿,快些带姑母过去。”
这之后在端逢的房里,聚集着众人。
水川来到床头坐下,握住端逢的手,道:“近来虽然有些波折,但兄长万不可动气伤了身体。”
端逢躺在枕上,笑望水川,有些虚弱道:“为兄不会轻易倒下,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舍妹的一片心意。”
而在旁侧待命的函勿说:“魂断草的药效尚可,但谷主心中一直挂碍诸事,积忧不散,所以才痊愈缓慢。”
水川便道:“所以兄长,函勿的话一定要听!就算你事务繁杂,不是还有风儿和竹儿么?”
这对兄妹畅谈了好久,水川才离开青冥谷,回去暮水阁了。
却是这时兰薰还料不到,一场剧变就此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