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一眼天空,幽绿中泛着昏暗,已是黄昏时分了。
怀恨镇。
天色逐渐被破为蓝绿交融,在这样幻灭而空虚的颜色下,冰涟抱膝坐在院中的台基上。
自回家后她便不饮不食。
负蟾被她的情绪牵着,不安之极,问:“这几日你究竟遇到什么了,说予我听。”
青丝下失神的眸子望向负蟾,宛如一场淋漓尽致的悲剧,冰涟凄凄道:“夫君,我……我遇到素衣道人了,还看到了陈渡,他这辈子过得很不好,很……需要我。”说着,再也克制不住的泪水冲破屏障,“我真的放心不下陈渡,可我又不想离开夫君……夫君,我心里好难受,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眼泪肆虐,看得负蟾内心一揪,坐到她身边,将她裹入怀中。那泪珠沾在他的耳侧,滚烫沸腾。
“别哭,”负蟾不会哄人,便只能说最实际的:“我……无法替你解决问题,便只能帮你实现心愿,至少能常住在人间,看清楚陈渡的现状。”
他的这番话,如绳般勒着冰涟的心,简直要碎成屑。她一个劲呜着:“夫君,夫君……”只觉全天下找不出自己这样可恨的人妻,自己的心根本就是黑的!
明知钻牛角尖,冰涟却就是本性难移。
前方,路已经不长了,尽头便是悔恨。
长夜漫漫,昏暗无颜,幽绿色铺盖着苍天穹庐,压迫于忘忧城顶。
经历了血洗和焚烧,忘忧城面目全非,墟骸一片。
城心楼的高塔上,还没有哪夜的风寒过这一夜,吹打飞穹的双肩,冰冷刺骨。俯瞰全城,昏绿中最主要的色彩,已变成白幡和纸钱的颜色……
“飞穹公子。”
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兰薰登上塔楼,步到他的身边。
“我曾听辛夷说,公子一到夜深就心事重重,果如其言呢。”
飞穹遥望着远空,怅道:“飞穹愧对诸位,因我师兄妹三人之故,惹出如今这些祸端。”说着,手中的长箫甚至被捏得发出声响,那竹材上的斑点,看起来就和血一般。
兰薰道:“公子可知,我的同僚落攸,她的往事令全岐山所不齿,可她从不在乎。公子虽不似落攸那样行事洒脱,但每每都扶弱护人而不旨在超凡入圣,就凭这一点,兰薰便打心眼的佩服。至少,兰薰便做不到公子这样,拿得起而放得下。”
“在下哪堪你这样高赞……”飞穹礼数周到,口气里,依然是颓然的像是废墟。
淡漠的冷风,寒冷刺骨,不断钻入人的袖口,无情冷眼的瞧着一切突如其来的变局。
兰薰心知肚明,素衣道人,也就是飞宇,以及镂月、诏凌他们所谋划之事,必然雷霆万钧,也必然和飞穹脱不开关系。飞穹经历今日的变故,实在难以和盘托出,而他与飞宇、镂月的同门之谊至今尚在,确实也难为飞穹了……如此想了想,兰薰暂且不追问了,此刻身子也被夜风冻透,便道:“飞穹公子,你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兰薰不必挂怀,就任在下在此吧。”飞穹已习惯了深夜独处,将满腔心绪寄托给长箫幽乐。
兰薰便道:“那还望公子注意休息。”
施了礼,兰薰退走,却在塔楼的楼梯上,见辛夷正往上走。
“师姐,你的身子还没有全好,怎么跑到又高又冷的地方?”
“我见到飞穹公子在高处,与他随意说了几句,你去看看他吧。”
兰薰笑言,与辛夷擦肩而过,回到大厅。
空荡的大厅中,烛火的残焰忽明忽暗,有气无力的颓废感渲染了整个城心楼,渗过窗纸,透向全城。
兰薰有感而生的轻叹,余香袅袅,却是正值此时,望见厅门彼侧铺开了两白一黑这三道身影。
离霜与子女归来,一路看过忘忧城的惨状,心底早就失了平静,现在三人的神情都是不安。
“兰薰姐姐!”雪葵最为激动,头一个冲上来,“兰薰姐姐没事吧!”
“我没事,你们怎么样?”
楚燃竹扶着母亲走来,他道:“遇到冰涟与负蟾,不过是有惊无险。方才从街坊口中听闻忘忧城之变,你有否受伤?”
“虞筝怎么会让我有所闪失,只是,我当真没帮上忙,眼睁睁看着忘忧城被凌虐。”
听出兰薰的失落和气愤,楚燃竹慰道:“如今不比当初,你能自保,我已宽心。”
“嗯……”兰薰微点头,又说:“夤夜已过,虞筝还不见踪影,真让人挂心不下,我想去街上找找她。”
楚燃竹道:“我与你同去。”对离霜说:“娘亲和雪葵先行歇下吧,不必管我。”
今夜,在一处悲壮的废墟中,两人见到了虞筝。她顶着马皮,以镜痕的身份激励着城民们重塑家园,每一句,每一字,都让他们的心灵能寻到安抚和自信。
然而,马皮覆盖下的那张素颜上,却淌着两行清泪。
就算所有人都倒下,她也不能倒下。就算所有人都在哭,她也要强作振奋。
这样一个坚韧的女子,那看似如柳的身段,却可以将塌下来的天也扛住。
兰薰在不远处望着忙碌的虞筝,心里极不是滋味。
“虞筝此人,真是不简单,若我是她,这种时候哪里还能在人前笑,在人后哭。”
兰薰喃喃着,身旁的楚燃竹,静静望着她,却又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绪,赫然握紧兰薰的小手。
“我与娘亲、雪葵刚回到忘忧城,见到此番光景,又想到你已失去法力,当时,我真怕你……”他一边诉着,一边低头好好的看着兰薰,似要将她一点不差的记入灵魂深处。
兰薰亦是情如泉涌,顺着自己的感觉,小步到他面前,轻轻倚入他怀中,微微娇道:“没关系,我懂得自保,也知道今非昔比,我断不会让大家自顾不暇。”
“诸事小心。”
楚燃竹嘱咐着,又望向那边的蚕白色身影。
“兰薰,今夜你便与我辛苦一下,帮助虞姑娘吧。”
怀恨镇。
冰涟偷偷溜出了家门。
昨晚一夜她都醒着,满脑子均是在素衣道人的术法中看到的陈渡,他那痴情又无知的状况不断煎烤着冰涟。
她翻来覆去,令身边的负蟾也难以入眠。
“怎么了……”喑哑的低喃飘在芙蓉帐中。
冰涟凝向他在黑夜中的眼,依旧泛着炯炯的眸光,她低道:“我只是睡不着……夫君,不用管我。”
但娇弱的身子还是被负蟾揽进怀中,“冰涟,快些睡吧,那些扰人之事我会帮你。”
冰涟泫然欲泣。
——这都是自己的错,不能牵连夫君!
这念头萦绕在脑海,愈加的鲜明,冰涟知道自己本也只剩一条命可以拿来赌,既然如此就孤注一掷,绝不连累负蟾。
破晓之刹,月落乌啼,霜飞满天,伴着幽绿染野之色,铺在忘忧城上空。
彻夜未眠的人们,终于将城池修缮得初成外观。而那抹不顾倦怠的蚕白色,也从昨晚劳累到今晨。
“虞姑娘当真是爱民如子。”
楚燃竹如是道。
他昨夜亦是和兰薰帮忙忘忧城,没有合眼。
却道两人正在细说之时,忽然听到雪葵的声音。
“哥哥!兰薰姐姐!不好了……!!”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过来。
“怎么了?”兰薰微动神。
雪葵的手中,持着一张丝帛。
“这个……这是冰涟姐姐写给娘亲的……”
丝帛上的黑字如针般刺入几人眼中——竟是冰涟声称掳走了忘忧城数十名儿童,要离霜单独去白头山顶,以雪芒玉汁的配置方法交换!
正逢这时就看见有几人冲向镜痕,疾呼道:“不好了不好了!城主大人,孩子们不见了!”
楚燃竹便会合而去,将丝帛呈给镜痕,并问:“昨晚众人皆在,冰涟如何瞒天过海?”
便有丢孩子的人说:“我们都忙着修缮忘忧城,把儿女聚在尚还完好的屋中休息,结果今早去唤他们,屋子却是空空如也!”
另一人说:“孩子们没什么法力,说不定是被冰涟控制,自己出城到她手里的!”
雪葵更是急道:“雪葵找遍了城心楼也没有找到娘亲,娘亲她一定是单独去白头山了,哥哥我们、我们得赶紧去找娘亲。”
楚燃竹尚未答,却被一声“给老子闪开——!”怔到。
然后熏天的酒气扑鼻而来,众人不约而同腾出条道路,让雷坼进入中心。
巨大的酒坛半瓶浪荡,醉步连连,满脸猪肝红色,雷坼来到镜痕面前,一把抢来丝帛看了几行,就丢到地上。
“该死的冰涟,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欺负小孩!!”
一嘴的酒气喷在周遭,雷坼霍的抽出狼牙棒,挥舞出的气流吓得人们噤若寒蝉。
全城皆知,雷坼此人平日里怎样与他玩笑都好,可若他动真格的时候,万万惹不起。
只有镜痕道:“雷坼,记得我之前的话,适当留些情面。”
“门都没有——!”
看来雷坼已铁了心,大摇大摆,转瞬即去。
却道这之后,楚燃竹与兰薰将雪葵留下,两人也赶赴白头山去寻找离霜。
临行前,镜痕私下告诉他们,为何雷坼会这般动怒。
原来,雷坼本是豺狼,同他一窝的另四个兄弟姊妹一并修得儿童身形。正想去一展胸怀,却在口渴而临湖饮水之时,被水怪袭击。结果只有雷坼侥幸逃脱,另四人被水怪撕咬得血肉模糊,吞入腹中。
至此,雷坼便四处流浪。众妖见他是孩童之身,也知他道行极浅,不愿多理他。
孤儿的生涯总是万般艰巨,徘徊在生死边缘苟延残喘,何况妖界甚是弱肉强食。直到遇到虞筝和飞穹,雷坼才见到曙光。
他说,他恨透了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所以要助他们建成一座没有歧视的无忧之所,让妖界也变成天堂。
——这便有了忘忧城。
在城中,雷坼开了半壶多,酿酒、沽酒、求酒、酗酒,日子过得畅快极了。可过往之事一触及脑海,雷坼仍会咬牙切齿。
前些日子,负蟾在忘忧城周遭方圆几百里肆虐,吃食了不少妖类,这已经激起了雷坼对往日的怨恨。再加之今日,冰涟又对弱小的孩子出手,雷坼已经忍无可忍了。
白头山上,离霜面对着浑身杀气的冰涟,又无助,又替她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