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山上,离霜面对着浑身杀气的冰涟,又无助,又替她惋惜。
一张纸,上面写好了雪芒玉汁的调配方法,颤抖的握在离霜的手间。原本这张纸是留给楚燃竹的,离霜此前一直深信她的儿子会知道有她这母亲,而她却随时可能死于冰涟之手,这张纸,算是留给儿子最珍贵的遗物吧。
可是现在,为了数十名孩童的性命,这张纸无法再封存了。
“还不快点拿来——!”
冰涟催促,生怕再拖一会就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离霜颤抖着,犹疑着迈步。却正值此时,有只手扣在了她的肩上。
回眸望去,是张不平整的脸,酒色未醒中刻着数条皴裂,唯有那双眼,清醒的不可思议。
冰涟抖了下,“雷坼……!”
“就是老子我!”雷坼拍着胸脯道:“之前三番五次没跟你玩真的,美人啊,你是不是早该适可而止啦?今天干出这档子事,老子就是想饶你——也难!”
字字都如冰窟般,在冰涟的心头狂狂敲击。
她骂道:“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有什么用?不也是跟奴家一样,不是什么善类!”
雷坼吼道:“可倚强凌弱这事老子绝不干——!”
“胡说!之前你还抓我要挟负蟾,这不也是恃强凌弱?!”
这句将雷坼满口的骂语塞回肚中,可怒火却从脚底冒到脑门顶。
这时楚燃竹和兰薰赶到,前者扶起离霜,问着:“娘可无恙?”
“你们……怎么都来了?”
离霜颇不愿牵扯他人,她一直以来都是遇事自己担着。
而兰薰明眸道:“冰涟姑娘,忘忧城的孩童你藏哪里去了,不要以为我们寻不出来。”
冰涟道:“他们的周围可都是炸药,你们若不交出雪芒玉汁,我立刻施术引燃!”
“别妄想要挟老子!”雷坼怒了句,决绝道:“这么聊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赶快打完了走人!”
飞身冲上去,同时锃亮的狼牙棒反射出簌簌冷光,令草木都为之栗然。
冰涟暗吃一惊,抬起冰剑抵抗,怎奈雷坼的两千载修为远在她之上,加之攻势犀利,令冰涟甚是难以招架。
如此来去几回合,雷坼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冰涟的剑被砸断,她跌在了十几尺开外。
“嘿嘿,美人,你服不服输?”
雷坼噙着一副戏谑亲昵的笑,实则拒之千里,冷的可怖。
冰涟满目不甘,恨不能将他勒死在自己面前。
……像自己这样的小妖,若不依附于别人,便是打谁也打不过。可凭什么一路走来全无欢喜,只有悲痛和别离在一次次作祟,如恶灵般无休无止的缠着她!
身躯霎时被怨念占据,衣襟中的七情六欲石碎片也感应到冰涟的怨气,飞到她面前。
雷坼暗惊,赶忙跳开身,严阵以待。
下一刻,冰涟就催动起邪石之力,化作一团光球朝几人攻来。
雷坼双手持着狼牙棒,挡下光球,两方僵持,色彩的冲击力夺人眼眸,耳畔亦是两股力量搏斗的嘈杂声响。
楚燃竹本护着离霜和兰薰,却猛地听到雷坼的声音。
原来是雷坼在用意念与他对话——“被掳走的孩子中,有一个他爹娘是开饭馆的,他全身调料味。老子早闻出来了,就在蛤蟆精从前的碉堡里!少侠和兰薰美人赶紧去解救孩子们!”
楚燃竹判断一瞬,便道:“娘亲,保护好自己!”拉了兰薰的手,“这边!”
于是一黑一蓝两道身影,趁着焦灼的混战,就此不见踪影。
雷坼霍然猛一发力,将冰涟的光球击碎,然后一个醉步甩出道火焰,在冰涟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那火焰就将她团团围住了!
冰涟吓得尖叫,胡乱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光吞噬,吞噬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中……
雷坼将狼牙棒往肩上一扛,仰头望着那团火焰吞噬了冰涟,升到半空……不屑道:“安心等死吧。”扭头就走,宛如大功告成衣锦还乡。
目睹一切的离霜,惋惜道:“冰涟,为什么非要对自己苦苦相逼……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踯躅半晌,心头不忍,直到雷坼的身影已消失在半山腰,离霜才沉重的离去。
冰涟被卷入到雷坼最狠戾的毒火之阵中。
毒火之阵,乃狼豺一族的终极邪法——汹涌的毒火构筑成庞大的迷宫,九曲十环。被困入阵中者,饶是神仙都会迷路,最终被毒火焚烧得尸骨无存。这期间,还要经受恐惧、绝望、幻灭等各种负面情绪的煎熬,简直堪比十八层炼狱。
风姿绰约的脸,此刻被毒火映照得失尽颜色。
冰涟不知道该看哪边,全是火!这边也是,那边也是!没有出路,根本走不出这迷宫,必死无疑了,必死无疑了!
滔天的恐惧顶穿她的头顶,冰涟哭不出,只能像个疯子般大叫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回应,只有愈加旺盛的毒火,烧尽了冰涟的侥幸心理,烧着她的肺,她的肝,烧得她绝望,窒息,大脑一片空白。
“冰涟……!”
好像有谁在叫她,在这火焰噼里啪啦的地方,人声反倒像是幻觉。
“冰涟!冰涟!”
又响了几声,似乎不是错觉。
冰涟微一聚焦,竟是她的夫君!
褐色的斗篷扬起,撞灭几丛火焰,负蟾赫然奔到冰涟身前。
“夫……夫君……”她简直傻了。
面前这张森冷妖美的脸上,写满焦急担忧。今早梦醒竟不见娇妻踪影,负蟾急忙出来寻,幸亏没有来晚!
“冰涟,快走!”
来不及说什么,牵起冰涟的手就撤。
冰涟错愕的跟上步伐,焦道:“夫、夫君,这阵法我从前听过,根本出不去的,你为什么要冒险进来!”
没听到回答,冰涟只有望着他的背影,被他紧紧系着手,不断颠簸。
负蟾似乎并不寻找出路,而是用法力打碎毒火壁,一层接一层的摧毁。举步维艰的感觉,头一次这么明显的上演在两人身上。
终于不知过去多久,似乎已摧毁了数百道毒火屏障,冰涟兀的看见,前方透着外界的亮光——定是出口!
一下子浑身就充满希望,冰涟迫不及待要出去。
然而,那只牵着她的手,却无力的松开。
“夫君,怎么了?”
诧然一问,竟见负蟾捂着胸口跪到地上,嘴角溢出血来。
冰涟这才意识到,负蟾因为一次次的破除毒火,元气大伤,现在恐怕已是……!
“夫君!”
冰涟忙跪下身,“夫君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出去了!”
四目相视,负蟾的神情却如春暮的落花,温柔间还蕴着几分无奈,而更多的却是难以想象的安详。
“冰涟,你走吧……”
冰涟道:“要走一起走,夫君我扶你起来!”
正要动手,却被负蟾阻下,他连抬抬手臂都要费好大力气,“送你至此,我已做成了,快走吧……”
冰涟如遭雷击,怔道:“夫君……你难道——?”难道根本没打算全身而退,只是为了让她重获生机?!
霎时,眼泪就从惊呆的双眸中止也止不住的冒出,滴在腾满热气的地上,仿佛仅有一滴就能浇灭所有烈焰。
“夫君……夫君……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脸颊,被负蟾轻柔的抚过,他虚弱道:“我负过云娘……怎能再负你……”
“可是……”冰涟泪如雨下,“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负了夫君,我该死,我该死!”
“好了,快走吧……毒火怕是会蔓延……”负蟾抬手便要推走冰涟。
可她猛然扑上来,圈住负蟾的脖子。
“我不走!我不要离开夫君!”
哭喊着,每一个颤抖,每一声喘息,都牵着负蟾的心,让他难以割舍——然而,不能负她,不能令她和云娘一样含恨而终。
负蟾道:“你不可以葬身此地……还要去人间找陈渡……”
“不!我不!”热泪将负蟾的胸口打得湿透。
“我不去了,不找什么陈渡了,我只要夫君安然无恙!夫君,我们一起出去,从此隐居深山做白头偕老的眷侣,再也不问世事……夫君你答应我好不好!”
负蟾一夕之间由人变妖,苟延残喘了七十多年,心田早被夷为寸草不生之地,却唯有冰涟此刻发自肺腑的话语能化作温泉滋润着他,让枯萎之树也能绽出花蕊。
“七十多年了,再有所求也是枉然……”怀抱着她,负蟾由衷道:“与你结为连理只有数日,但我觉得……似乎回到当年……宫一邢那种平静却幸福的生活……也因认识了你,我不再怨恨云娘……冰涟,谢谢……”
听着,冰涟的泪泛滥成万顷汪洋——自己不也是一样!被陈渡伤得体无完肤后还苦苦执着,自欺欺人。却唯独负蟾不计前嫌的待她,呵护备至。冰涟永远忘不了成婚的那一夜的甜蜜,与他缠绵时的迷醉,都深深的镌到心坎上了,一辈子都不可能淡去——可事到如今,一切莫不都是咎由自取!
“夫君,是我太任性,都是我的错!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好,先跟我出去,求求你了夫君!”
“……我已灯枯油尽,脱不了此阵,你快离开……”
“不!不!!”冰涟抱着他抱得更紧,“夫君不走我也不走,我是夫君你的,是你一个人的!我死也要陪着夫君!”
听着她的话,负蟾露出满足的笑和几许无奈。斜了目光望一眼远处,毒火正在朝这边蔓延……
“冰涟,你抬头,看着我。”
听到这温柔的声音,冰涟轻放开负蟾,看入他的眸。
就在这刻,她被猛地拥住,嘴唇也被用力的亲吻起来。冰涟霎时情迷意乱没了思绪,任两只舌纠缠相戏在一起。温暖和炽热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坠入软绵绵的情海般就要窒息。
可突然之间,她感受到负蟾微有一僵,几乎同时,肩膀被他狠狠打了一掌。
“夫君——!!”
冰涟完全懵然,竟是负蟾将她推向出口。
“夫君!夫君——!!!!!!”
冰涟挣扎着想回到负蟾身边,可负蟾俨然将剩下的妖力都用在冰涟身上,送她脱出毒火之阵!
……这样……就放心了。
……冰涟,答应我……放弃夙怨,好好活下去……
还有最后丁点力气,负蟾望着冰涟被他的法力推远,推向那束晃眼的光亮。
她还在挣扎,还在喊叫,花了所有力气抗拒着伸出手,可负蟾却离她越来越远……
外界的颜色逐渐变浓,辽阔的火阵却在变小,愈加的小,最后,便只成为半空中的一团火焰。
身边是风,连风都哭得痛不欲生。
热泪洒满长空,伴随冰涟凄厉的哭喊,令整个妖界摇摇欲坠。
疼痛似连着心脏,一片片被挫骨扬灰。她得救了,却又比死去一万次还要痛苦。
没有人能明白,那到底该是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