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小宛道:“古剑……苍殛。”
一时间,大伙有的惊骇,有的哗然,然后面面相觑。
小宛平静的补充道:“仅是猜测。”伫立在原地片刻,便迈着老年人那缓慢的步伐离开,似乎是已经看出这里再没她事了。
踩着稀稀拉拉零落在地的竹叶,那缱绻而颤动的轻响,听在小宛耳中,声声似似都深入心头,令她止不住回首故国——纵然曾是金碧辉煌,楼台烟雨,终究在残酷的兵戈之中化为了焦土。
“……?”突然间步伐骤止。
小宛的视线转瞬就斜到一侧,正正落在润玉脸上,吓得后者一哆嗦。
润玉本来心烦意乱瞎晃悠,怎料碰上个阴鸷如鬼的病痨,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忙叫出口道:“你……你看什么看?”
小宛似是知道润玉无害,收回了目光,沉默离去。
润玉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望了才一会,就觉得心里直发毛。于是选择远离竹林,绕了回去。
走着走着,路过剪涤养病的房舍,润玉心念一动,踏了进去。
这屋里的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味道,剪涤正歇息在一张软榻上,身盖绒毯。看似悠闲的目光,实则空洞的无法详述,仿佛灵魂被抽得干干净净一样。
余光里瞅见门口来了道金黄的身影,剪涤转脸,竟是同那小宛一般,病恹恹道:“润玉小姐,你来了……”
“……啊,嗯,是啊。”润玉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
她步到软榻旁坐下,和剪涤面对着面,结结巴巴道:“你……感觉……有没有好一些?”
剪涤勾出抹笑容:“好些了,谢谢你关心。”蓦地瞅到润玉空荡荡的左袖子,剪涤心里一涩,不由抬起手,抚上那柔软的袖子,向上抚着,直到润玉的左肩。
这令润玉也鼻尖酸痛,伤然道:“胳膊没了,这辈子我就是个废人。凭什么我不可以和别人一样,还非要断只手臂!”
剪涤的神色很是愧疚,“润玉小姐,那你恨风儿么?”
只见润玉目露愠色,痛咬嘴唇,竟是泛出鲜红的血渍,“我恨,我当然恨!有时甚至想捅他三刀!可是胳膊已经断了,就是让他偿上命又能怎么样……而且,这段时间是他一直在帮着我找我爹……”说到后面,两汪眼泪淌了下来,正要抬袖擦眼泪,却见面前伸来一只温柔的手,略带操劳的纹理,为她轻轻的擦拭泪水,仿佛有着母亲般的感觉。
“润玉小姐,我知道你心里苦,也知道你很坚强。你放心,等等我就告诉风儿他们,将这里的事暂缓一下,帮你尽快找到太祀殿主。相信我,殿主不会有事。”
这般劝着,剪涤努力保持唇角的弧度。
她正如空中被微风裁剪后的云朵,体贴柔软,细致入微。
也就在此时,楚燃竹和潮风来此探望剪涤。不期撞到润玉,三人脸上均划过复杂的表情。
剪涤道:“风儿、竹儿,我有事情要向你们交代。”感受到润玉一颤抖,又将润玉揽入怀中。
剪涤道:“润玉已经许久没见到太祀殿主了,你们能不能快帮她找找,而且……”目光移至楚燃竹的脸上,“而且,太祀殿主毕竟也是你的……”
“爹”字没说,但楚燃竹眉头一紧,整颗心阴沉下来——目前的情形根本是捉襟见肘,义母中毒未解,兰薰性命堪忧,再加一个找人的重任……
沉滞半晌,他才僵涩道:“义母,你的身体如何?”
剪涤微笑着摇头,“没事,我并不重要,你们不必如此顾我。”
潮风着实不爽道:“义母这说得什么话啊,我可不想背上不孝子的骂名,非得想法子把你医好了才是!”
“真的不必了。你们先解决其他的事吧,我的毒再拖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听着虽没有十分的力气,却有十分的不可抗拒。
——“兰薰姑娘为斩断你的天罚孽债,连太乙金身都赔了,却不先想想,你值不值得她破釜沉舟。”
不知谁人讲话如此犀利,令剪涤的脸倏地惨白。
楚燃竹望向门口,道:“何人?”
门框外,一个系着古时发髻的女道徒缓缓露出半个身子。那张侧颜映入楚燃竹眼中,令他讶道:“你是……小宛姑娘?”
门边,那露出半个身影的小宛,默然跨过门槛,步入屋内。一双无神却犀利非常的眸子,在楚燃竹的脸上停驻。
楚燃竹窒了窒,仍旧沉着神态问着:“小宛姑娘可是有什么高见?”
小宛瞅了眼剪涤,又看向楚燃竹,定定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楚燃竹默不作声,而潮风则疑问道:“什么意思?”却见小宛转身便走,忙跑上去从后面扣住她的右肩追问道:“喂你话别说一半好吗?”
听不到小宛再说什么,反是潮风扣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明显感受到有种凌厉的邪气泛上来,就像是她体内埋有一柄邪剑,凶煞之极!
倏地潮风就抽回手,心下颤栗一片。而小宛则继续离去,仿若什么都没发生。
身后,楚燃竹那双深黑的瞳紧锁着她的背影,只听他若有所思道:“身具如此邪煞的剑气,她究竟是……还有,何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七襄观外,云梦水边,兰薰孑然而立。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寒风瑟瑟,惊起单薄的蓝色衣裙,冻着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身躯。这种近似绝望中绽放的美丽,却明媚如初,正顽强的对抗无情的寒风,而不凋零。
可是,却从没像今天这般迷惘。
她想到天枢,想到摇光,他们为天道而效力,心却无依。
她想到负蟾,想到冰涟,他们只求一份安然,仍被天弃。
还有函勿和休萦,不知此生还能否得缘一见,更不知他们到底后不后悔当初的抉择。
再反观自己,兰薰亦不知道,她迄今为止所做的事,究竟是深思熟虑还是一时冲动。
……如果面前曾有几条不同的路,那么是不是不管选择哪条,到头来都会后悔呢……?
霍然,凛寒的风中飘来一缕凛寒十倍的剑气,并非凛然的正气,反是阴邪的血气!
兰薰当即警钟高挂,扭头喝道:“谁——?!”
只看见一个少女,身着道服,像个病痨般立在不远。除了小宛,别无他人了。
辽阔的云梦泽,两个少女的身影分外扎眼,对视了须臾,终究是兰薰先道:“这位姑娘,看着装,是夙玄道长的门徒吧。”
这问题才不是小宛会回答的,她站在兰薰十几尺外,问道:“你困惑么?”
兰薰一惊,还是诚实的点头。
小宛道:“究竟困惑什么?”
兰薰摇摇头。
而小宛似看出了兰薰的心思,只见那双病气而总睁不大开的眼,霍的明亮起来。
“刹那芳华,转瞬即逝;昙花一现,屡见不鲜。”
小宛又道:“每见枯朽则应晓其必有朝而复荣,每逢繁华则谨记其终不久而凋零。正可谓水结既成冰,冰消反成水。”
兰薰浑身一颤。
小宛道:“既是周而复始,无是无非,又何叹玉碎,而何惧瓦全?”
兰薰全然怔住,忘了点头。
小宛再道:“对人而言,倘若看不见前途和机遇,便是悲观;倘若对危难熟视无睹,则是无德。这二种情形都与你无关,便更不必愧悔了。”
言语至此,面对仿佛被石化的兰薰,小宛定定道出最后一句。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有各怀鬼胎的人心。什么都可以斩断,唯有心念,斩不断。与其勉强放下,不如顺应心声。”
这一刻,似有石子击破了兰薰心湖中的倒影,整个水中天开始崩塌、瓦解,然后再次组合成一片新的天地,明亮起来,澄澈起来,浸润着全身的血脉。
兰薰豁然开朗,亦在心中道:原来她和虞筝一样,都主张顺心而活,可看遍古今贤达,真正能做到的却有几人。或许,虞筝始终不能看破的,她却已经参透了……
想着,兰薰脱口而出:“这位姑娘,你——”这才发觉此处只剩自己一个,伫立在云梦泽畔,头顶着那片霍然明媚的天空。
同一时间,七襄观的后院,虞筝披着马皮,哈出一缕烟汽,悄然步到银瀑水榭之下。
水榭处已然立有一人,是飞穹,他感觉到身后有人,便转过身来。
“筝儿。”飞穹本想笑笑,嘴唇却干涩的无法如愿,只能面无表情道:“其实,你我初识的那天,我便觉得,你身若菩提而心如明镜,本该是精修缘法的栋才,不料却弃去神籍,下界为妖。如今已过去千载年头,你我究竟造化如何,飞穹始终迷惑。”
“我又何尝不是,不过现在,似乎想通了。”虞筝走来,眼眸清雅似泉,“其实,造化高低,原不在于大彻大悟,而在于依天顺地,道法自然,所以,一切俱是唯心罢了。”
飞穹不由深思着点头,叹道:“是啊……俱是唯心。”
虞筝柔眸浅笑,行到水榭的栏杆畔,双臂倚靠其上,望着飞流银瀑,由衷倾诉着心声:“今之忆昔,真是感慨万千啊,那时的志向,到如今已不过是云淡风清了。”
飞穹道:“我也是这般感受。”
他正说着,听虞筝轻“嗯?”了声,便顺着她的视线而去,落在了一抹牵动心魂的粉红身影上。
纯如幽风,肤如冰雪,眼眸闪转之间,似有万朵芙蕖同时绽开,恰如满湖涟漪。正是辛夷。
虞筝见状,冲着飞穹会心一笑,敛了敛马皮向辛夷走去。错身之际,在辛夷的耳畔柔声道:“他就交给你了。”
辛夷神色清丽,微望了眼虞筝的端容在自己身侧略过,便迎向飞穹。
本有千言万语想说,却都堵塞在胸口,不知道怎样启齿了。
终是飞穹先问起:“怎么了?”
辛夷稍有郁色,道:“如果再遇到飞宇哥哥和池池姐姐,飞穹哥哥要怎么办?”
“……不知。”
辛夷再问:“青女对你有恩,可她和兰薰师姐无法共存,要是真到你死我活的时候,飞穹哥哥会怎么办?”
沉默良久,飞穹终究无奈的说:“不知道。”
想当年同进同退的师兄妹三人,竟一夕之间分道扬镳,飞穹对此已不知该如何看待。遗憾、后悔、不解,都已被漫长的时光淡去。而时光同样将他昔日的豪情,洗涤成了霜雪……
“那日在忘忧城重逢飞宇师兄,我竭力说服,而他无动于衷,反认为不可理喻的是我。至于池池,有过之而无不及。”
辛夷听着,柳眉稍聚,声音也暗下几分:“飞穹哥哥,还记得冰涟姐姐吗?”
“嗯。”
“那……还记得中秋那晚,我在江畔同她一起放灯寄情的事情么?”
“记得。”
“那时我还觉得,只要做到纳无所穷,如海百川,就没有辛夷说服不了的人,的确冰涟姐姐也有所动摇……可到最后,她却越陷越深,以悲剧的方式收场,却唯有如此才得以解脱。”发自肺腑诉着,不染纤尘的双眸却染了满满的哀怜,“从前辛夷与师父一直远离世俗,他总夸我心性极好,可是与师姐经历这些后,我觉得,或许根本是我眼高手低吧。甚至……还傻乎乎把偷看到的《亘古谣》曲谱教给陌生人,害的师姐封印被破,危在旦夕。辛夷若是不做些什么,就更对不起师姐了!”
听她说了很多,飞穹没有更沉重,反倒有了丝宽慰,他轻抚起辛夷的头顶,道:“既然如此,就做些什么吧,兴许还有转机。”
“……嗯。”辛夷仰脸,再次聚起一份心念。
深视彼此片刻,飞穹终于露出笑容:“辛夷,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辛夷随即也勾出笑容:“我和飞穹哥哥想的一样,无论如何,都要在事态恶化到不可挽回之前尽力而为,先不管结果。”
她的这份心有灵犀,令飞穹心间淌过一阵暖流,旋即化作对她的柔情。飞穹轻伸出手,握住辛夷莲藕般白皙的手臂,将她拉入怀中。
辛夷没说话,只是保持着笑容,被飞穹温柔的摩挲着。醉意深深的眸,余光里看见飞穹腰间的青玉佩。碧色澄澄,晶莹剔透,竟是纯粹的毫无杂质,那淡淡的荧光照入辛夷的潭底,流转起千百滋味。
一只手抚上玉佩,辛夷将之取下,端在掌上。
玉的森凉之气一圈圈的透入手心,渗进全身。
“怎么?”飞穹揽着她,望向那块青玉佩。
辛夷吟道:“物是人非常有之,时过境迁心不变……我相信,池池姐姐终会放下心魔的。”
突然,不远处的竹林稀疏处,传来一声巨响。
飞穹、辛夷一惊,放开彼此一同望去,只觉得那里有种可怕的戾气在肆虐嚣张,撼动得整片天地都瑟瑟发抖。
“是什么人侵入……”飞穹不能置信的喃喃:“辛夷,紧随我,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