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在瀛洲的这段时间,你们先去了铜陵……”
后山洞外的一处安静之地,几人坐着,楚燃竹将事情原委诉给兰薰,并说他们已在常羲大人和襄阳城隍的帮助下,取得了青女被封在长江底的一魂三魄。
可是兰薰却愧疚道:“引导青女神力需要青霜花,可我的权杖,被文仲搜走了,还有苍殛,也落在他手中。”
辛夷安抚道:“没事的师姐,我们一定可以把北辰权杖和苍殛拿回来,只是师姐这次别去冒险了。”
“辛夷这是什么话,我非去不可。”兰薰笑道:“你是不知道函勿的医术何其登峰造极,不仅令我痊愈,还打通了我浑身脉络,让我回复一身仙法。”
这让几人都大感惊讶,飞穹更是将信将疑:“此事当真?”
“当真啊,难道还要我表演一番?”
妍眸浅笑,兰薰的心情看起来好到极致,飞穹只能打消顾虑。
而兰薰又道:“我们尽快出发,七天内将一切尽数解决,你们以为如何?”
楚燃竹道:“你尚未恢复元气,不妨再歇息几天。”
“辛夷也这样觉得。”
可兰薰却出奇的执拗:“有什么好歇的,我说七天就七天,这一次你们谁也不许有异议!”
三人不免面面相觑。
不知怎的,楚燃竹突然觉得,兰薰好像有天大的事瞒了他们。
真相是足以将人撕成两半的残忍。
而楚燃竹是在这之后听到的真相。
送兰薰回房后,他一人从西侧的竹林小径中行过。浅雪留痕,又不着痕迹,竹叶拂过袖子,透着钻心的凉意。
楚燃竹隐约听见有言谈声,便过去一听。
只见太公和夙玄真人两厢黯然,面对着函勿。而太公的语气,再听不出一分一毫的浩渺无拘了。
“函勿医仙,贫道敢问,你康复兰薰所用的方法,是否为‘七日聚魂’?”
七日聚魂——!?
这个词让暗处的楚燃竹心下一凛。
函勿道:“两位仙长目光如炬,我也无从狡辩了。”
“七日聚魂可是术海一脉单承,洪荒炼药术中最可怕的禁术啊!”夙玄叹道:“它可以使濒死残废之人一夜如初,但消耗的却是毕生修为,比长生不死药的代价更为巨大。将毕生修为集中于七日,百病皆消,法力剧增,然而……”
太公将夙玄不忍说出的话说出:“然而七日之后,魂飞魄散,再也不得超生。”
这一刻,仿佛漫天的风云都化作狂雷轰顶,在楚燃竹浑身上下爆炸开来。胸腔里轰的一下就破碎了,雷鸣般的吼声在脑膜里不断撕扯叫嚣,四肢的感受也已忘却。
……难怪——兰薰执意要在七天内解决所有!
“谁……?!”
函勿突然警惕的声音,才让楚燃竹回神,不由自主走出,与三人遥相呼应。
这一刹他眸底涌动的深刻绝望,让函勿痛到骨子里了。
楚燃竹知道,这绝不是函勿擅作主张,一定是兰薰雷打不动的选择。
“她竟然求你用此禁术……你又为何答应……”
函勿道:“她说‘心之所善,百折不挠,诛我九死,亦无悔焉’。”
楚燃竹再一次如被雷击,悲怆、苍凉、难忍……所有的感受汇聚成汪洋大海,将他深深吞没。良久,才得以出声:“心之所善,九死不悔……”
再正视起函勿,刹那间眸子就染上不输于兰薰的决绝,楚燃竹问:“七日之后的子夜,便是兰薰魂飞魄散之刻?”
“……是。”
“你又可有方法阻止?”
函勿狠咬下唇,缓道:“洪荒炼药术,都是大逆之举,最无道的便是这七日聚魂。天道怎容得一再的违逆,因此,世间再无办法了。”
窒息的沉默粘稠于空气中,一时间无人开口,空气都像是巨石般重压。
“有法就有破……函勿,请你告之于我。”
楚燃竹竟一扬衣衫,赫然跪下。
这让函勿心乱如麻,“你先起来。”
“楚燃竹只为得你一法,否则长跪不起,请如实相告,不论代价如何!”
又是个“不计代价”之人,此刻函勿心中的凌迟之感,哪里道得出来。兰薰、楚燃竹,这两人的命运维系在他一念之间,他们苦苦央求之事,却会把比天罚还惨烈的代价加诸他们身上,这让函勿情何以堪。
就在这时,姜太公移步前来,将楚燃竹扶起。
“你的信念,依旧同那时一般……那时你为了青女,宁可肝脑涂地,如今为了兰薰,你又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有如此信念,贫道愿信,你与兰薰可殊途同归。”
“姜仙人……多谢。”楚燃竹抱拳,又再对函勿道:“我下场如何,咎不在你,但请全力相助。”
犹豫的函勿终究是屈服了,或许,当他答应兰薰的时候,也注定会有这一结果吧。
“七日之后,子夜之前,你将兰薰带来我处。七日聚魂之事她有心瞒你,因此,什么也别让她知晓。”
“多谢。”
楚燃竹发自内心的感谢,可此情此景下听入函勿的耳中,竟比任何毒辣的谩骂都更让他难受。
突然间,中庭水榭那里传来辛夷的尖叫,还伴有惴惴不安的琴音,并冒出金色的光。
几乎同时,太公和夙玄真人腾起,以最快速度冲去那方向。
但终究慢了半拍,当众人闻声陆续赶到时,只见辛夷卧倒在地,不断有鲜血从嘴角淌出。她还死死抱住芳蕖琴,可七根弦已断了六根!
“辛夷……!”
飞穹吓得浑身发颤,赶来低身将她揽起,“辛夷,还好吗?”
“我没事……”辛夷拽住他的袖口焦急道:“是镂月姐姐,把芳蕖中的那一半奇魄琉璃抢走了!飞穹哥哥,一定要快点追回来,他们下一个就会找虞姐姐和忘忧城的麻烦!”
太公、夙玄真人、楚燃竹接踵而至,前两者立刻为辛夷治伤。还好没伤到要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蓝练倏地划过,兰薰现身,唤着:“方才我似瞅到镂月,单枪匹马深入,现在又全身而退。她究竟修炼了什么秘法,能这样渗透七襄观而不被察觉?!”
这番话俨然像在问夙玄真人和飞穹,前者道:“池池天赋过人,这是其一;其二……她素来是一不做二不休。”
“镂月此人当真可怕。”
兰薰的感叹中,还带着点说不上的钦佩。无意间视线与楚燃竹交错,见他的眼眸深处凝结着难以言喻的悲惜,兰薰敏感的心道:该不是我露了馅,他知道了什么?
刚巧飞穹这时道了句:“快追!”才令兰薰挪回注意力。
“辛夷也去!”辛夷不顾劝阻,毅然站起。
却道镂月抢走了那半块奇魄琉璃后,飞速逃回瀛洲。
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咬定的事,管它合不合天良,她只图做一个爽快,甚至有时还会过火。
但昨日,姜兰薰就那样被飞穹师兄劫走,镂月怒火中烧,全发泄在自己的剑上,最后把那只多事的青鸾戳得累累伤痕,衰弱致死。
饶是如此,镂月的怨气也没缓解半分。现在青女的残魂他们一丝没得到,奇魄琉璃也还在他人手中……镂月没有飞宇的耐性,她再等不下去,索性孤军深入博它一把,趁着只有辛夷在琴畔时,把奇魄琉璃抢走!
可镂月甫一离开七襄观没多久,就有人追来。
速度战就这样在空中展开,镂月御剑拼死奔往瀛洲,身后的追兵也各自御着武器穷追不舍。
“池池——!!”
她还听到飞穹的声音刺破流云驰来。
终于到了东海滨上空,镂月突然御剑冲下,落在海滩上。
待追兵们赶到时,只见她身后已列开了好大排场,无数青面鬼驾着瀛洲国的飞天战车摆好阵势,将国王诏凌前呼后拥,俨然就是来接应镂月的。
“来得正好!”
镂月总算放心,头也不回就对后方的诏凌道:“这半块奇魄琉璃已经到手,让尸灵在这陪他们活动筋骨吧!”
诏凌道:“咬定青山不放松,我却不及国师好运,有你这样能干的师妹。”
“废话少说!”
镂月对他人的吹捧向来视之为慢性毒药。
“又是尸灵……”
面对黑压压的青面鬼,兰薰突然想知道,既然瀛洲根本没遭到什么天灾,尸灵又是哪里来的。
而这样的阵势仿佛重现了昔日忘忧城被侵略的惨况,令飞穹胸有淤塞,道出:“池池,人死不腐不化是大忌,你岂可操纵他人尸骨为害!”
谁想这句一出,一阵沉闷而狰狞的笑声突然逸出诏凌的唇。
坐在华丽马车上的他,穿得是极尽奢华,抢了东海所有宜人的风光,取而代之的则是挥不去的寒意。
“瀛洲的事你们别管,否则会有更多蓬莱人死在你们手上!”
楚燃竹心底一怵,“何意?!”
诏凌残酷道:“蓬莱国被我们杀了的一半国民,我会好心到让他们入土为安?”
“难道……?!”
楚燃竹霎时倒吸凉气,连同诸人,都被点醒了。
辛夷道:“蓬莱人都已经被你们害死了,你们连他们的尸体也不放过,还要做成傀儡这样驱使!”
众人更是心中泛开一抹愧疚——原来他们曾经眼也不眨杀了的那些青面鬼,本是一个个淳朴的仙洲住民啊……
镂月才不想浪费时间,她将抢来的半块琉璃向后嗖的一扔。
诏凌纹丝不动,手一抬,正正接住。
然后镂月剑一横,指挥尸灵道:“给我冲上去,死也要拖住他们!”
四人忙严阵以待,却惊见尸灵们毫无动静。
镂月心头一疑,回眸问:“诏凌,你磨蹭什——”
话尚未说完,那深紫色的身影竟突然间抵达镂月近旁,下一刻,有道银亮的雪光刺痛镂月的眼。
一切竟是那样措手不及,包括由后背传来的恐怖痛感。
——那是国王的佩刀!
诏凌居然将佩刀刺进镂月身后!
“池池……!”飞穹失语。
众人惊呆。
镂月扭过去的头还僵在半路,现在,难以想象的痛感霎时弱化了她的知觉。
吃力的转回头,颤抖着低下,只见那刀已将自己的腹背穿透。
锋利的白刃上,血珠汩汩滚落,鲜艳的血液在花衣上塑造了一朵朵曼珠沙华。瀛洲国王的佩刀,向来加持有不可小觑的魔力,此刻翻江倒海的瓦解镂月的内息,让她难以自愈……
“诏凌,你……”
诏凌狷狂的冷笑:“瀛洲国伟大的国君,却一直唯国师和你马首是瞻……只怪你太信任我了!”
“你……你……咳咳、咳咳……”镂月的法力已经被佩刀瓦解得愈来越少,“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们……”
诏凌眉间一扬,似乎是忍了很久低人一头的感觉,现在总算能把他们踩到脚下了。他从后面贴近镂月的耳,灼热的呼吸,却比寒霜更让人冷的发抖。
“君主必须大度,本王就告诉你。自流火先王出殡那天开始,国师和你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镂月浑身一颤,两眼突然瞪得巨大,就好像突然间拨开假象,看穿一个血淋淋的骗局。
“你和流火……到底是什么关联……!”
耳畔,听见诏凌说:“流火为何要建造一座过于恢弘的王陵,又为何放一张空棺材在里面……也算让你死的明白了!”
语毕,人便回到华丽的王车上。收了佩刀,双手按膝而坐,宛若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池池……!”
如梦初醒的飞穹,狂奔向她。
镂月惨白的面容就和那时的寂玖一样!飞穹甚至害怕还未抵达她身边,她就会化作一缕摸不到的青烟!
终于赶到了,镂月无力的倒在飞穹怀中。
而诏凌拿到奇魄琉璃后就觉得索然无味,随意扬下手,大部队浩浩荡荡的回返瀛洲。
撤退之际,听他喊道:“飞穹,替你师妹准备后事!还有你的忘忧城,迟早是本王囊中之物——!”
一片喧嚣就这样过去,重新宁静下来的海滩,竟安逸的充满窒息与死气。
众人沉然步来,又未敢擅自靠近。
“飞穹师兄……你听着……”
镂月剧烈抽搐的手拽住他的手。
“诏凌……跟流火先王……关系非浅……地下王陵是幌子……咳咳、咳咳……”咳出好几口血。
飞穹紧紧握住她的手,“池池,你莫用力,伤势会恶化。”
镂月倔强道:“临死之人还管那些……师兄……我对不起你……但……即使到死……我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什么……”
“你没有错,我们……谁都没错。”飞穹别过目光,心痛的宛如行将就木。
原来,岁寒三友间破碎的情谊,不仅完全不可能修复,还越错越远,直到其中有谁被残忍的扼杀。
顺着飞穹的目光,镂月看到他腰上别着的那枚青玉佩。
“我的玉佩……”镂月的另一只手拼命将之死死握住。
“睹物如见人……飞穹师兄还一直……惦着池池……!”
“飞穹怎会忘记,两千多年,飞穹无不盼望我三人能重归于好。我心属忘忧城,亦更属与你们的同门之谊。”
“同门之谊……同门之谊……”念着念着,镂月却突然怔怔道:“我们当初……究竟是怎样……分道扬镳的……为何我会觉得……就像黄粱一梦……”
是啊,爱憎别离,贪嗔痴恨——红尘紫陌中的每一段分分合合,在经历之时仿佛刻骨铭心,但多年后再回首看来,却都是黄粱一梦。
船过,水自留痕,但船已行远,那痕迹涟漪,当初又为何会泛起呢?根源在哪?寻不到了,记不起了……
只知道,自己为了一个逆天而行的心愿,奔走忙碌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要含恨而终。
“师兄……将我的魂魄……送回我故乡……在哪里……还记得吗……?”
“我记得……”
“那就好……”移回目光,将视线投向高高在上的天空。
镂月突然间觉得如释重负,好像回到了垂髫之年,躺在故乡村口的大石头上,仰望着同样的蓝天。
只是,故乡的天,比这里要蓝上很多。
“爹……娘……哥哥……池池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