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陷入沉睡的白颖华悠悠醒转,甫一睁开眼眸,便看见云容一脸惴惴不安地红着眼眶守在她身边,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白颖华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容儿,害你担心了。”
云容见她醒来,心中便已大定,此刻见她面容楚楚,神态温和,心中更是一片酸楚柔肠,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右手,云容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哭腔:“你怎地每次都这样,那……那会对你的身子有这么大的伤害,你也不说,你要我、你要我……”
“容儿……”白颖华心中微怔。
——云容一向精明强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她是同一类人,会努力掩盖自己的痛楚与哀伤,以求身边人不担心、不忧心。可不曾想,原来云容与她,还是前一世那亲密无间的密友,尽管中间隔了误会和生死,还有千山万水的距离,容儿却还是,能够向她展露脆弱的一面。
这一个认知,让白颖华心中渐渐浮起淡淡的温暖。却不知是想到什么,云容一脸坚决:“好了,现在颖儿你醒了,记得好好将养身子,至于雪宫秦那个混蛋,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白颖华面上划开一道温和笑意,墨玉眸子里闪着温和的光芒,面色虽然苍白,却依旧胜雪如玉:“若有要用到落华宫,便径自下令。”——容儿与落儿不同,虽然没有武功傍身,却有心机与智慧,那紫雪太子雪宫秦纵使有些头脑,却也绝不是容儿对手,她一点儿也不担心。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慕王在。
忽地,耳边听闻金戈之声相交,白颖华微微蹙眉,云容怔了一怔,便微微一笑,那笑意在白颖华看来竟是颇为促狭的:“呶,外面那两个,可打了两天两夜了呢!”
虽然昏睡两日,勉强使得身子稍作了休息,可到底九玄针法的后遗症十分霸道,白颖华依旧觉得身子疲乏,这小半日与云容说话,便是一直躺在床榻上,侧眸望着她。本来她还记得,昏睡前似乎夙轩还在房中,这一醒来却不见他人影,兼之外面时不时地响起“啊——楼主你耍赖!”这样熟悉的叫嚷声,她便知晓云容口中所说的那“打了两天两夜”的两人是谁了。
轻叹一声,白颖华在心底缓缓地摇了摇头,面上神色却是云淡风轻:“容儿,慕王……如何了?”
耸了耸肩,云容撇了撇嘴,竟是露出了白颖华鲜少见到的小女儿姿态:“谁知道他如何了?不过颖儿,若是下次再有这种要付出代价才能施用的医术,你……”
白颖华墨玉眸子里浮起一丝寒凉,薄唇微启:“再有此番状况,容儿,你想说什么?”她并非不知云容想说什么,只是微微挑了纤眉,待她自己去回悟。
云容何其冰雪聪明,白颖华这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她便知她言外之意——再有此番情况,她,想说什么?又当如何?因为这针法的反噬便不要颖儿去救雪慕远吗?那么,是要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因为救她而死?可……若要为了救雪慕远而害颖儿损了身子,这又是她极不愿意看到的。
——一边是挚友,一边是夫君,她要如何……诶?夫君?!她刚才想了什么?她刚才竟然是——理所当然地,认为雪慕远是她的夫君了?呃,虽然雪慕远的确是她名义上的夫君没错,可是……她何时便这么理所当然地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夫君的?
望着云容面上忽青忽白的颜色变换,白颖华便知自己方才那句话所想要的效果已然达到。她在心底自嘲一声,面上却依旧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道:“容儿,我——睡了几日了?”
“嗯?呃,两天……”云容面色奇怪地红了一些,答了白颖华的问题,便又急急问道,“颖儿,你饿了没?我让小蝶去膳房煮些清淡的米粥,再做两个素淡小菜,如何?”
“毋需那般麻烦。”白颖华向她宛然温和一笑,微微地摇了摇头,道,“有酒么?”
云容诧异了一下,下意识应道:“酒自然是有的……”顿了一顿,她又不赞同地蹙了蹙眉,看向白颖华的眸光里带了一丝微微的无奈,“颖儿,你昏睡了两日,这一初醒便要喝酒,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啊。”她抬手竖起一根手指抵上了白颖华的唇,摇摇头,颇为强硬道,“小蝶!”
“小姐,有什么吩咐?”宁蝶自外室走入,福身一礼,问道。
“去膳房煮些清粥,再做点清淡小菜端来。”云容头也不回地吩咐,眼眸里闪着坚持的光芒,一眨不眨地望着白颖华。
“就知道公子醒来后小姐会这么吩咐,知书、知画,快把东西端进来!”宁蝶嘴角浮上一丝颇为得意的笑容,转身招呼另外的小丫鬟道。随即便有两个小丫鬟端着清粥与小菜走进内室来,奉了粥菜,便在宁蝶的示意下又退了出去。宁蝶笑嘻嘻地道:“小姐,这里还需要不需要小蝶伺候呐?”
“……你也下去吧。”云容并非不知晓宁蝶那促狭的笑意是由何而来,只是宁蝶不曾知晓白颖华是女子,云容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当下她只得无奈苦笑一声,将小蝶也支开了。
小蝶甫一掩门退出去,便有一袭玄裳一袭红衫先后疾步进了来。白颖华有些头痛地望着眼前局面,半晌只得支起身子,倚在床榻边,听凭云容将一勺勺清粥和着小菜递入她口中。
“宫主。”夙轩面容沉静,便是连那声线,也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这让勉强打起精神准备应付他的白颖华稍稍有些意外,不过还不等她说什么,口中便又被塞了一勺清粥,白颖华动了动唇,轻轻咽下,便又听血柒终于按捺不住道:“小华华,你作甚要去救那个什么雪慕远!”
这倒是十成十的埋怨语气了。
心中十分了解血柒对于白颖华的心意,云容面上泛起一丝不安,白颖华见了,轻飘飘地递给血柒一个寒凉的眼神,而后才对云容微微一笑,神色温柔。聪慧如云容,当即便明白挚友笑意中的那一抹安抚,心中一暖,不安之色便褪去许多。
“小华华!”血柒顿了一下,不依道。
白颖华再度丢给血柒一道寒凉眸光,唇角勾起一道冷冽的弧度,长长的眼睫一翘,墨玉眸子里寒光一闪:“本宫要救何人,与你何干?”
血柒一怔,随即面上浮起一丝苦涩,阖了唇再不言语。倒是他身边一直立着的那一袭玄裳,微微侧眸望了一眼神情颓丧的血柒,便又将眸光投向那卧在榻上的白衣散发的女子,温润如玉的面容上浮着似是欣慰的笑意,然那苍远如夜空般的眼眸里,却转着高深莫测的情绪。
白颖华无端只觉心中不适,顿了片刻,终究抬手推开了云容再度递过来的瓷勺,微微摇了摇螓首,笑道:“容儿,我有些倦了。”
“哦,那好,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歇息。”云容起身,收拾了一下食盘上的碗碟,向她笑了一笑,道。
白颖华点点头,又叮嘱道:“慕王的伤势沉重,虽然我以九玄针法将他的伤势稳住,但切记在五日后拆线之前,令他莫要轻易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药也要按时服用,注意驱寒保暖。”
“嗯嗯,颖儿你就别管他了,夙公子有请大夫前来,这几日雪慕远的伤你就别操心了。”云容说着,便端起食盘,“好啦,颖儿,你好好休息。”
白颖华点点头,望着云容纤细的身量消失在外室,这才将眸光投向血柒,微微凉薄地:“你也可以走了。”
血柒面上神色一顿,忽地又想起之前追来的初衷,上前一步,急道:“小华华你还记得唤我什么吗?”那妖娆面容上,不见一如曼陀罗般的致命诱惑,也不见一如红莲盛开般的盛世芳华,只有心急知晓答案的认真,却令人意外地,那一滴眉心痣更加殷红如血,妖娆地仿佛要吸了人的魂魄去。
白颖华怔怔望着他,眼前忽地闪过这人曾经或笑或嗔或怒或急的每一幕。
“宫主。”一边再度响起的这声音,依旧温润如玉,可却蕴含了莫名的寒凉之意。
白颖华恍然回过神来,望着眼前耀眼的红衫男子,敛眉垂眸道:“不知血柒公子,在说些什么?”
血柒怔在原地,面上神色一派不知所措。
白颖华阖眸,仿佛疲倦至极:“本宫乏了。”侧过去的面容,掩去神色的眼眸,还有主人凉薄的语气,冰冷的话语,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红衫男子如火的热情上,瞬间发出“滋啦”一声,幻化成轻飘飘的雾气,缓缓散去。
血柒退了一步,却不言语,死死盯着眼前半倚在床榻上的白衣散发的女子,半晌无果,终是转身,眨眼便消失了身形。只是那疾奔而去的血色衣衫,倏地,便让白颖华想起许久、许久以前,凤凰山上的柳氏山庄里,那立在高大树枝上被凉凉夜风撩起衣袂的一袭血色,还有那一抹如同盛世芳华绽放般的,红莲般的妖艳笑容。
“——会露出这般恍惚神色,倒真非宫主的做派呢。”一旁忽地响起一个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的音色,只是那语调,还有那说出来的话,怎地都让人觉得全身不舒服罢了。
白颖华倏地睁开眼眸,墨玉般的眼眸里流泻出一片冰冷眸光,堪堪扫过那一袭看似悠然自得的玄裳,她寒声道:“你待如何?”
夙轩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眸光悠远,落在她身上却不知为何便暖如春阳:“宫主,怎地这三年过去,你对我,还是一如以前那般戒备?”
白颖华闻言,面上表情不曾有一丝变动,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唇间逸出的声音一如他的那般温润如玉,清冽如泉,却无端带出漫天的讽刺。
“——一如以前,么?”
夙轩一怔,却又见她唇瓣一开一合,说着让他无端勃然大怒的话语:“——三年以前,本宫以为你是血玉楼主,尚且信你三分;如今么……哼。”
最后那一声极轻的冷哼,便直接昭示了她未说完的话语。夙轩蹙眉,只觉得胸腔中似是有什么堵着一般,好似他想要说出口的话都被无端堵在了胸腔中,不上不下,又恰好让他痛苦不堪。
窗外一声闷雷炸响,惨白的雷光闪过,容园客居中对峙的两人却是眼眸都不曾一眨。半晌,夙轩颓然别开了眼眸,声音里带着苦涩和无奈:“你要——要如何,才能信我?”
“——呵,信你?”白颖华声音紧接着他的话音响起,却是充满了凛然的寒意,“夙轩,可还记得,你与本宫许下的约定?”
夙轩一怔,身子一僵,便听闻眼前卧在榻上的白衣女子寒声道:“本宫帮你夺回银月国,你也要遵守你的承诺。”
夙轩倏地瞪大了眼眸,那夜空一般苍远的墨色眼眸倏然间银月当空,月华漫天,不消片刻,银色月华便已经全数弥漫了那一双悠远的瞳仁。
——银眸。
这是银月国延续了数百年的王室的最显眼的特征。
白颖华心中哗啦一声,不知是什么碎裂了一地。她面上出乎夙轩预料也甚至出乎她自己预料地,浮出一丝苦笑:“……果真如此。”
夙轩眉目本便生得极好,那一副谪仙面容配上一副墨色苍远的瞳仁,确有遗世独立的仙人意味;而此刻一副银眸镶嵌在那一张她看了三年的天人般的美丽容颜上,竟也是说不出地协调。
——也是,本来,这张面容上的眼眸,便该是银色的。
夙轩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你……你如何知晓?”
——他以为他瞒得极好了,所有可能猜出他身份的蛛丝马迹,他都消弭地一干二净,更何况、更何况……更何况这件事除了他在七岁那年无意间听到,便、便……
那白色繁复如云的衣袂轻轻一挥,四周窗门皆是紧闭,一道气劲充斥在屋中,白颖华下意识做完这一切,便又一顿,自嘲地笑了一声,极为寒凉地:“呵……夙轩,不,月夙溟,银月国的前朝九皇子殿下。”
夙轩全身僵住,一双银眸震愕地望着眼前那一袭白衣,笑意阑珊的绝色女子,微微张着唇,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惶惶然,不知该说什么。
白颖华微微敛眉,半阖了眼睑,长长的眼睫颤了一颤,垂下,掩去墨玉眸子里流泻的神色,心头一片空落落的。
——夙轩的身份不简单,她并非不曾想过,也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师傅不会骗自己。她一直这样坚信。却不想,却是有人,将天下所有人都骗了,包括她的师傅,于是便包括她。
——她才不是劳什子银月国的前朝公主,不过是当初有人为了保护他,而丢出去的障眼法。
——没错,一开始银月国的无月大祭司便算到银月国王室有一死劫,在银月国的九皇子出生之时,便做了手脚。只是那手脚究竟是如何的大手笔,竟能让世人以为银月国的九皇子,是个女娃娃,还是个年岁差了五岁的女娃娃。
——她的生身父母已然不可考究,只是唯一可知的是,十余年前,代替他被如今银月皇室追杀的,是她这个身体的原主人,那个还不知世界美好温暖的小女娃娃孤身一人坠崖,一命呜呼。自此银月皇室高枕无忧。却不想,十余年后,她再度出现,竟是被人查出了当年那一个替身的身份——银月国的“前朝公主”。
——因而,宫瑾羲才会莫名其妙地,便盯上了她,对她的落儿和容儿下手。而时隔十数年,为何她曾经那个虚假的身份会被查出,倒全要拜眼前此人所赐。
“宫主,我……”夙轩开口。
白颖华抬手,轻轻摆了摆:“罢了,我不想听。你要复国,我帮你,这落华宫,你想要,也尽管拿去。”她抬眸,“只是,休要忘了你应过我的事情。”
夙轩怔忡,望着眼前仿佛一瞬间真实了许多的白衣女子,心头同样一片空空落落。
——为何、为何除却父王和他的暗部,连宫瑾羲都不知晓的事情,她会知晓?!
——没错,在赤芍县第一眼看见白颖华,他便知她是他这盘棋上最好的棋子,风华绝代、武功独步,仅这两点,便是可遇而不可求。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半点心机也无的秋沉落可以用来牵制,实在是完美的棋子。
——可是,可是,他也不曾想,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他自己会动了心?
——动心便动心罢,他尽可再找其他的棋子去替代她在棋局中的位置,他早就将她纳入自己的心房,打定主意要好好保护她,可为何,谁来告诉他,为何她会知晓这件他最不想她知晓的事情?
——眼下她的这番话,意思是告诉他,休要再藏着掖着他的目的,休要再遮遮掩掩他的城府了么?可是,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她的落华宫,也从来不是为了复国便真的要去娶秋沉落!
“我不会娶秋沉落的。”似乎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夙轩忽地暗哑着嗓子,缓缓道。
——他们曾有过的那个约定,在她为了秋沉落身受锦地罗的虐待之前,他们曾有过约定,若她哪一日不在了,他会娶秋沉落,给她一生的安宁生活,给她一生的盛世繁华。
——但那不过,不过是他敷衍她。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得不到;他拿到手的东西,也从来都不会丢失。“娶秋沉落”这样的事情,他从未想过。
白颖华似乎料定了他会如是说,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觑他:“若我帮你——一统天下呢?”
夙轩蹙眉,忽地抬手甩袖:“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那些!”
白颖华丝毫不让,针锋相对道:“‘不是那些’?那你要的是什么?若要与我说,你只是想复国,我倒也不介意假装信你一次。”这语气里的万分不屑,还有一丝尖刻,生生地断了夙轩接下来要冲口而出的那句话。
——她已然不再信他,一分都不了。她只道他自一开始接近便是为着利用,到如今,依她的性子,断不可能再相信他。
——哪怕他再诚恳地与她说,哪怕他剜出自己的心来与她看,她也绝不会再信了。
夙轩深吸一口气:“要我娶她,你便不顾她自己的意愿了?”
白颖华倏地一怔,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提到秋沉落“自己的意愿”,而偏偏,这便是她的死穴。顿了一顿,白颖华侧眸,涩然道:“这个不用你操心。”
夙轩眉峰狠狠地蹙起:“白颖华!你莫要告诉我——”
“白颖华?”他话尚未说完,便见眼前白衣仿佛陡然间脱力般,身侧的纤细手腕滑下,垂坠在床榻上,而那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也缓缓地阖上了。
夙轩大惊,上前几步,却又听得身后暗处隐卫道:“少主,她只是太过疲倦,又陷入了沉睡。”
靛的声音好歹让夙轩冷静了下来,而白颖华一陷入沉睡,方才依靠她的内力所制造的安静空间便瞬间土崩瓦解,外室的门被忽地踹开,一众人都涌了进来。
原来,这不过半日时间,被白颖华甩下的秋沉落和早已回了青竹山的南宫神医三老,却又不知为何直奔雪见城的容园而来,将将抵达容园便发现这客房的门怎么推都推不开,众人大惊失色之下开始商讨应对之法,却不想就在此刻那门忽地松动了,一众趴在门上的老老少少便毫无形象地跌进了门内。
夙轩沉着面色冷冷地扫了一眼上至南宫神医夫妇和上官邪,下至小蝶小舞嫣月等等人,忽地一甩袖,喝道:“都出去!”
从未见过温润如玉的夙轩发如此大的脾气,一众丫鬟侍卫忙爬起身退了下去,倒是南宫神医三老面色严峻地带着秋沉落,走进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