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城城西,倾月别馆。
白颖华一袭纯白如雪的衣袍,衣袖宽大如云,衣摆层叠拖曳及地,一路行去,周身皆是环绕着凛然气息。她步伐匆匆,比之寻常要急切许多,风拂过,万千青丝与衣袂一同飘扬而起,在游廊中划出清冽的弧迹。
有侍女迎面而来,却只远远望见那一袭白衣风姿清绝的面容上浮着一层凉薄的怒气,纤眉微蹙,薄唇微抿,一双美丽的墨玉眸子里浮着真真切切的薄怒之色。再看那一袭白衣衣衫落落一路行来,气势凌然,那侍女便忙抱着手中花瓶侧身退至游廊边缘站定,垂首行礼:“公子。”
然那一袭白衣却半点停留也无,衣袂因着匆匆前行而被风撩起,正拂过她面前,一阵浅淡的莲香飘然而过,摄人心魂,那侍女便抱着花瓶在原地呆住了。
“宫主。”一袭玄裳跟随在那一袭白衣胜雪身后,步伐同样匆匆,那呼唤的声音一如以往那般温雅如玉,却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急切,“宫主!”
然不论夙轩如何沉声迭唤,那一袭白衣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这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所过之处,别馆中的侍女侍卫皆是不解地停下脚步或手中的事情,探头探脑地望着那两人远去,眼眸里闪着见怪不怪的八卦神色。
——依着这情形,只怕是公子又和夙轩大人闹别扭了,夙轩大人追着想要解释呢。
直至行至她的寝居——怡然居,白颖华才蓦地回身一扬衣袂:“本宫现在不想看见你。”那一道自右向左斜劈而下的气劲直冲着她身后右侧的那一袭玄裳而去。
夙轩眸光一沉,却是反应极快地脚下步伐变换,一个错步便侧身避开了那一道凌然的气劲,面上浮起一丝苦笑,他黯然道:“颖儿,我并非故意……”
白颖华长身玉立在他面前,身量颀长却尚不及他,便只得微微抬着眼眸望着他,那眸光冷冽如寒霜,流露出的神色没有半点松动,一如万年寒冰:“并非故意?”她清冽的声音微微地带着一分冷戾,七分寒凉,“若你并非故意,难道盈月和嫣月会故意将消息压下不禀?!你当真以为——本宫是笨蛋么?!”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然冰冷刺骨,挟着宛若从地狱底层蔓延席卷而来的寒气。
夙轩面色一滞,微微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为何会压下玄风国起了战事的消息,这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尚且清楚的是,她答应他随他回家,他只是不想有其他的事情来打扰了这一件他期盼了这么多年的美事。不过这也不过只占了原因的一半,而那一半的原因,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无从寻觅。
——只是,在月神殿偏室里她再三地询问朱雀国如今已打到何处,他却是不得不说。他就知道,纵然她亲自开口将秋沉落赶走,心中却还是万分牵挂。这一个认知让他心中荡起波纹万千,有无奈,有嫉妒,有心疼,有怜惜,还有一丝怒气。只是这些,到如今……他如何说得出口?
白颖华见他面上神色苦涩,墨玉眸子里一片深黯,仿若深山峡谷里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半点水纹涟漪也不曾泛起,平静地仿佛一片死寂。片刻后,她拂袖转身,踏进了怡然居的大门,他甫要再跟上去,她却已然衣袖一挥,“砰”地便将大门阖上了。
夙轩立在门口,讪讪地抬手摸了摸鼻头,而后轻叹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方才她已经命揽月去收拾行囊,想来是要快马加鞭赶去玄风国了,那个不明真面目的劳什子“神器”……他实在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去。
怡然居里,白颖华面上神色在关上大门时已然卸去冰冷的笑意,只余下淡然悠远的空落寂寥。然她不过甫一转身提步,察觉到屋中气息不止她一人,眸光深深一沉,便冷喝出声:“谁。”
听到她满含冷戾之气的低喝,一道温润如春风一般的声音缓缓响起:“白宫主,无月并无恶意。”随着这温和的话语声甫一落地,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便缓缓地转过帘幕,出现在白颖华的视线里。
一眼看过去,白颖华怔了片刻——眼前这男子相貌俊逸竟是不输夙轩,那一双淡然的银色双眸和那一袭飘逸垂下的银色长发,衬着那一副出尘容貌,白颖华脑海里竟是在那一刹那闪过一句话——
——此一副容颜,当真只应天上有。
不过下一刻她便反应过来,又想起他方才淡然声线言“无月”,她的眸光便倏地冷了三分:“不知银月国的祭司驾临本宫这小小的倾月别馆,有何见教?”心中原本便蕴着三分怒意,这一句话里的不屑与轻蔑,竟是十成十的,那般显而易见。
这一袭银色衣袍的银发男子,确是祭月殿的祭司无月。原本他听司棋无意间说起夙轩钟情的女子来到了月见城,便想着要见一见,却没想到他来之时,白颖华却是担心夙轩便随着他一起去了月神殿,无月虽身为身份高贵的祭司,可寻常想要离开祭月殿实在不易,故而便一直在这怡然居里等着了。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白颖华比之他想象中的还要再风华绝代,也还要再不可捉摸了些。轻叹一声,无月声音依旧温和淡然,半点也不曾因白颖华那显而易见的蔑然语气和眸光神色而动,只是道:“白宫主,无月此番登门拜访,并无恶意,只是想和白宫主说说话。”
白颖华闻言,抬眸扫了一眼那整个人气质闲淡温雅的无月,片刻后却是轻轻一扬纤手,随手吸了一把椅子坐下,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支着脸颊,神色淡淡地道:“不知无月祭司要和本宫说什么?”
无月见她这反应似是算得妥协,当即唇角便轻轻一弯,露出一个完全可以称得上仙人般无瑕的浅笑,而后也眸光一扫,挪了两步坐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再抬眸望她时,神色之间便有了三分淡然,七分认真:“远萧是真心待你。”
白颖华下意识地蹙眉,重复了一下:“远萧?”
无月点了点头,笑容温和美好:“远萧便是夙溟。”
不经意抬眸望见那一抹温和的笑容,白颖华忽地便觉得眼眸微微一痛,竟好似是被灼伤了一般,她微微移开寒凉的眸光,同时心念急转,不消片刻便知晓无月口中的“夙溟”是指夙轩的真名,月夙溟。而那“远萧”,便应是他的字了罢。
微微点了点头,白颖华纤眉微挑,长长的眼睫微翘,神色之间浮起一丝颇为感兴趣的模样:“哦?无月祭司似是对本宫的‘月厨’颇为熟稔。”
无月又笑了一笑,仿佛完全听不到她言语之间的那一丝辛酸尖刻和讥讽,面上的笑容依旧好似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温柔宠溺,而那一双银色的眼眸里流转出的眸光也如同那笑容一般澄澈纯净:“远萧是无月看着长大的。”
白颖华不自觉地便觉得无月那一脸的笑容和温柔眸光十分地刺眼,让她心里渐渐地掀起巨大的风浪,一波又一波,搅得她不得安宁闲适。唇线优美的薄唇缓缓地划开一道魅惑慵懒的弧度,白颖华墨玉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恶劣的狡黠光芒:“怎么,祭司大人嫉妒了么?”
无月闻言却是微微一怔,随即面上那原本温和的笑容倏地便僵住了,随即笑痕便缓缓地加深扩散,白颖华诧异地看着无月露出了一副她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的神情,他面上的笑意竟是愈发地大了,好似怎么止都止不住一般地漫溢了出来。
白颖华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直到半晌后无月才堪堪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又温柔笑着道:“白宫主果真是妙人儿。”
白颖华不明所以,无月便问道:“白宫主以为,无月如今年方几何?”问完之后,他还饶有兴致地望着白颖华,似乎是对她的答案无比期待。
白颖华顿了一顿,唇角的弧度微微地加深了些,然声线一如方才那般清冽魅惑,挟裹着不易察觉的寒冷与凉薄:“本宫对无月祭司的年龄没有兴趣。”
无月微微一笑,甫要开口说话,便又听白颖华话锋一转道,“不过——本宫却也知晓,至少已有三十余年,无月祭司的容貌都未曾改变过一分一毫。”
无月一怔,随即微微一哂,暗自慨叹道:“也是,远萧一直都在夸赞白宫主冰雪聪明,方才却是无月无礼了。”说完这一句话,他面上的笑意竟又温柔几分。
白颖华暗自在心中感叹此人祸水程度只怕比之夙轩有过之而无不及,面上却依旧笑意不变,神色不改:“无月祭司此番前来的用意到底如何,本宫并没有多少兴趣。何况——说起来无月祭司身为当朝祭司,却和前朝皇子过从甚密,就不怕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么?”
无月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道:“无月只是个祭司而已。”这一句话似是什么也没说,却又似乎解释了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顿了片刻,又道,“远萧是真心待你——”
白颖华蓦然抬眸:“所以呢。”声音慵懒之中却透着无尽的冷意,仿佛暴风雪席卷而去,那沉黯寒凉的一双墨玉眼眸将无月整个人笼罩其中。
无月轻叹一声,这是白颖华自见到他以来第一次轻叹,仿佛氤氲着淡淡的无可奈何,无月道:“所以,请白宫主也——真心待远萧。”
白颖华一怔,想到两个时辰前在月神殿的偏室里揽月的话,她不禁蹙了蹙眉——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赶着来和她说夙轩的好,夙轩的真心,要她好好地回应,真心地相待。
“无月知晓,十余年前的事情的确是无月对不起白宫主,这件事情若白宫主存心计较,无月也无怨无悔。”无月望着她,又如是道。
白颖华却是回过神来,抬眸望着无月,冷笑一声,甫要开口,身后的门便突然被踹开,一袭玄裳的夙轩沉着脸闯了进来:“无月!”
白颖华薄怒,可她方将眸光落在夙轩身上,夙轩便倏地窜到了她身前,语带担忧:“宫主你没事吧?无月有没有怎么样你?”
“……”白颖华板着脸将自己的手从夙轩的手中抽出,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寒声道,“谁允许你进来了。”
——再说了,无月不会武功,看起来身子又十分孱弱。她有不济到会被这样一个看起来像是药罐子一般的人“怎么样”么?
而另一边,紧随夙轩而来的几个少年少女一窝蜂地挤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添茶倒水、打扇加衣。
“无月大人,您出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无月大人,您的身子不好怎么能就自己一个人出门?!”
“无月大人,您怎么样?有没有被这个魔君怎么样?!”
“无月大人,您怎么可以抛下我们?!”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白颖华微微有些不耐烦地望着围在无月身边的四个少年少女,蹙了蹙眉。夙轩注意到她神色,当即沉声喝道:“都闭嘴!”
司琴、司棋、司书、司画一听到这声断喝,下意识地便要再断喝回去,然不过张了张嘴,便忽然想起眼前这人是谁,那一声断喝便只得咽下喉咙,塞回肚子里了。四个人都瘪着嘴围在无月身侧,垂着眼眸不敢再看夙轩的方向。
白颖华见得此番情景,唇角微勾,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浅笑来。
那边厢,无月和夙轩对视半晌,终是银眸银发的男子妥协道:“既是如此,白宫主,无月今日便先告辞了。”
白颖华颔首,又抬眸瞥了一眼一脸紧张的夙轩,道:“夙轩,代本宫送一送无月祭司。”他话音未落,夙轩不赞同的眸光便飘了过来,她斜睨了他一眼,他便无奈地垂了眸光,向无月道:“无月祭司,这边请。”
无月点了点头,便在四个神侍的环绕下缓缓起身,向外行去。夙轩站在白颖华身侧,目送无月的身形走出房门,走出院门,消失在花园游廊中。
感觉到身边寒凉的眸光,夙轩微微一笑,唇角的弧度溢满了狡黠和算计的意味:“目送也是送。”
白颖华闻言一滞,却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便也起身,拂袖便走。夙轩忙扯住她,神情关切:“无月和你说了什么?”
白颖华微微侧眸,那墨玉眸子里光彩熠熠,仿佛流光四溢,夙轩蹙眉等了片刻,却见白颖华微勾唇角,笑容魅惑慵懒:“本宫才发现,无月比你还美,夙轩。”
夙轩闻言呆怔在原地,白颖华便微一用力挣脱了他的手,拂袖而去。
苍山山脉,苍山派地界,云来峰。
阎飞昌瞪着眼睛望着双膝跪在堂下的一袭蓝色衣衫,张了张嘴却半晌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气得吹胡子瞪眼。
“请师伯恩准不肖弟子云浔的请求!”欧阳浔跪在堂下,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双清亮的眼眸也是熠熠发光,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云浔”,即欧阳浔在苍山派的弟子名号。他与傅云熙同为云字辈弟子,故而在苍山派弟子名册上,定为“云浔”。他到苍山派已有七日,每一日他都会到云来峰在阎飞昌的书房里跪上三个时辰,只求阎飞昌送他进玉莲峰顶的玉莲秘境去查探虚实。
长叹一声,阎飞昌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浔儿,非是师伯不允,那玉莲峰顶的秘密是不传之秘,只能由每代掌门保管,且即便是掌门,也不得擅入。”
欧阳浔执拗道:“弟子是为了救人,师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弟子愿为弟子所作所为负责,也愿意立下誓言——绝不泄露其中半点秘辛!”
阎飞昌闻言却是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不泄露半点?别以为师伯老了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就是想帮那个落华宫的小丫头吗?你这进去了,先不说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能不能出的来都是个未知的问题!好吧,退一步说,就算你出来了,也打探到了有用的消息,你肯定会把那消息告诉那小丫头吧?你这叫‘不泄露半点’?鬼才信啊!”
他这一通噼里啪啦地训诫下来,欧阳浔虽然面色稍有难堪,却依旧神色坚定,将脊背挺得笔直,声调铿锵:“求师伯成全!”
阎飞昌瞪着他看了半晌,欧阳浔便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眼睛一眨不眨。半晌,阎飞昌无奈地摆了摆手,道:“罢了,浔儿你起来吧。”
“师伯你答应弟子了?”欧阳浔喜上眉梢。
阎飞昌虎目一瞪:“别的都可以,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行!再说你竟然想闯师门禁地,去把门规抄写一百遍!”
“……”欧阳浔一脸的喜色顿时褪尽,他咬了咬唇,“若师伯不允,弟子便不起来!”
“嗬!你还学会威胁师伯了?!”阎飞昌被他这态度和话语气得不轻,当即腾地站起身,一掌拍在面前的书案上,力道之大竟生生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都震得跃到了半空,“好,你不是不起来吗?那你就跪着吧!”最后瞪了欧阳浔一眼,阎飞昌将手一甩便背到身后,大踏步走出了书房。
欧阳浔挺直脊背跪在地上,望着飘到半空又徐徐落在他面前的几张宣纸,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也想过,这一条路会十分艰难,却不想平常那个为老不尊的师伯竟然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无论他好说歹说、怎么恳求,他都不肯松口。但是,这件事情他必须要做到!之前去银月国时,颖华曾发作的那个假死之症,虽则后来夙轩和神医前辈一致告诉他没有隐情,可他直觉并非那般,想来思去,他利用原先定阳王府的消息网却没查到什么,万般无奈之下,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师门,拥有数百年历史的,神秘的苍山派。再一联想曾经在玉莲峰顶发生的事情,他便打定主意要从此处下手。何况他直觉,玉莲峰顶的那个秘密便是颖华身上那么多的谜团的切入口。
——只是,看阎师伯的样子,要从此处下手,当真是难之又难,唉……
就在欧阳浔无奈地唉声叹气时,一道身影落在了他面前,而后那一道身影又极快地站到了他的身侧,欧阳浔抬眸,诧异地看着来人:“傅云熙?”
——与傅云熙不同,他非是在苍山派众学艺,而是早年苍山派的闵兆丰长老在山下四处游历时收的弟子,故而欧阳浔与傅云熙虽是师兄弟,却着实不熟,这般会连名带姓地唤,也实属正常。
傅云熙依旧一袭简单的青色衣袍,背着一柄坠着刻有“苍”字的玉佩的长剑,站在他身侧望着他:“浔师弟。”
傅云熙倒是一出口便是颇为亲切的“师弟”,只是这一声“师弟”听在欧阳浔耳中,怎么都有些别扭。但是别扭也无法,欧阳浔应了一声,奇怪地问道:“——你来这里找掌门师伯吗?掌门师伯方才出去了。”
“我知道。”傅云熙平淡道,“我是来找你的。”
欧阳浔一呆,还在心底揣测傅云熙找他何事时,傅云熙便径自开口了:“白颖华值得你如此?”他用目光上下扫了一眼欧阳浔,语气里有淡淡的不解和好奇。
欧阳浔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得知自己跪求掌门是为了白颖华,但这件事情本没有否认的必要,便十分大方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因为提到那女子的缘故,他原本坚毅的神情微微地柔和了些:“值得。”
傅云熙听他声音坚定,又见他神色温柔,心中浮起一丝不知是感叹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只长叹一声,道:“你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
欧阳浔微微一笑:“我认为值得,便是值得——尽管可能什么都不会得到,但只要我认为值得做,又有何不可呢?”
傅云熙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然跪在地上,那脊背却挺得笔直,神色温柔,仿佛他见过最顶天立地的,令他动容的男人。
“你要去玉莲秘境对吧,我带你去。”半晌,傅云熙的声音低低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