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又华丽的地牢里,浮着一层浅浅淡淡的诡异气氛。
片刻后,夙轩紧紧盯着林夕的眸光才微微地松动,林夕只觉肩上一轻,顿时好受许多,当下心中大石放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夙轩见他如此,眸光微微转深,剑眉一挑,极好看的丹凤眼尾微微向上一扬,却是开口解释起当下的状况来:“本君不是告诉了你们,秋沉落身中血蛊,如今神智已失,睁开眼睛便要动手杀人。”说到这里,他眸中的光芒又暗了暗,唇角却是划出一个极漂亮的笑容,带着无法言说的魅惑与算计,“如此,你们还要将她带回皇宫?”
三人齐齐怔了怔,片刻后,不知是被那一副风华更甚的美丽笑容摄去了心魂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慕容逍妥协:“我明白了。”顿了一顿,似是在斟酌用词一般,他又道,“在公主殿下血蛊清除之前,我会周旋。”
夙轩似是对慕容逍如此识大体甚为满意,当下神色微缓,微微一颔首,道:“慕容大人果真玲珑心思。”
慕容逍唇角难得地浮出一丝微弯的弧度,轻叹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的国家。”
——他纵然心冷面瘫,却也不希望这偌大的玄风国,费尽心思才在数度风雨中屹立下来的玄风国轻易地毁在一个中了血蛊遭受控制的公主身上。
——这样说或许很不公平,然秋沉落如今神智已失,又受银月太子的控制,若真要将她迎回皇宫,哪一日皇上突然暴毙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与风息阑自小一起长大,息阑对这个妹妹的宠爱他是看在眼里的,再了解不过。而若秋沉落当真为宫瑾羲控制,他在暗,他们在明,秋沉落的武功虽未至白颖华那般出神入化,却也并非寻常,真要存心算计,那是防不胜防啊。而如今的玄风,已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再也经不起一次突然的改朝换代了。
慕容逍在心底长叹一声。
林夕在一旁看着好友有些苦恼的冰块脸,同样心有戚戚焉。然就在此时,夙轩的声音再度响起:“林御医,方才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白……呃,我什么也没看见。”下意识地答话,却又及时在话甫一出口便生生地改了口,瞬间看向夙轩后又立刻移开了视线,面上挂着讪讪的笑容,可那一副不自然的表情任是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话有问题,遑论夙轩如此精明的人了。
然夙轩只定定地望着他,苍茫深邃如夜空一般的眼眸里波澜不兴,好似万年沉潭死水,看不到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然仅仅如此,视线乱移的林夕在霎那之间便生生感觉到肩上仿佛压下一座大山,沉重地让人无法呼吸。
一旁慕容逍将这情景看在眼里,脚下甫一动,便被一旁的雪凌宇扯住了。他回眸,极为不悦地看着他,却见邪王只是收回了手,面上依旧一派笑意邪肆张狂,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挪到林夕身上:“林兄。”
林夕此刻正巴不得谁出个声来打破这有如沉潭死水一般令人窒息的气氛,一听雪凌宇唤他,忙笑眯眯地看向他:“什么事?”
雪凌宇被林夕面上那一副看起来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震了震,随即正了正神色,问道:“小颖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嗯?”林夕眨了眨眼,有点儿不大明白怎么他们正说着秋沉落的事情,这话题怎地突然就又跳到白颖华那边去了?再说了方才他在墨华殿中诊断时夙轩一再威胁他不得将白颖华的情况泄露一字半句,他虽然感激雪凌宇出言解围,可是这围解地也太烂了吧?这岂不是要他在死得很惨和死得非常惨之间选一个吗?他一个都不想选啊!
林夕哭丧了脸,那一张看起来似乎只有二十岁的嫩脸此刻正嘟成包子形状,包着两包眼泪可怜兮兮地看向一旁不断制造冷气的冰块脸慕容逍,眼眸里的“逍,救我!”几个字实在太过明显。
慕容逍不由地抽了抽嘴角——林夕这般表情,他似是已有数年没有见到了,上一次似乎还是王子凌那家伙的妹妹逮着他不放扯着要他嫁给她的时候吧……
这边厢,林夕一眼就看出了慕容逍那个大冰块脸居然在走神,当即内心悲愤地泪流满面,就差举起拳头指天咆哮了——你说如今前有狼后有虎的情况下,那个大冰块脸居然还有闲心挂着一张看起来好怀念好怀念的冰块面瘫脸在那里走神发呆?这混蛋到底有没有一点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觉悟啊!
雪凌宇走过来,伸手捣了捣他,笑得一脸欢快,却偏偏又作出一番万分担忧的模样:“林兄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身子不适?还是说小颖的情况真的很糟糕?难道我们要开始为她准备后事了?……喂!”
就在雪凌宇双手抱胸还想继续好好看戏的时候,身后一股气劲满蕴着杀气袭来,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极为冰冷暴躁的咆哮:“闭嘴!”
雪凌宇想也不想回身一掌迎了上去,而后掌形一变便将那一股庞大的气劲转了个方向,送上了头顶。
轰——
整座地牢密室晃了一晃,随即他们头顶那可谓价值连城的雪玉墙壁忽地破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众人一呆,齐齐抬头向上看去。
就在一旁的橘月和曼月、碧月庆幸只是裂了一道小细缝的时候,忽然一声“喀啦”的声音响起,而后在众人无比呆滞的注视下,那一道小小的细缝缓缓地扩大、延展,不规则的纹路向着四面八方而去,速度之快竟是令众人都再度呆了一呆。
不过眨眼功夫,整座雪玉天花便已然有差不多三分之二都布满了细小的裂缝,看上去竟是好似紫雪国出产的名贵瓷器——细丝冰瓷一般,光华流转,璀璨四溢,愈发美轮美奂。
夙轩冷哼一声,眸光暗沉深邃如黑夜深海,其中冷意蔓延而出,冲着三人毫不留情地扑面而去。雪凌宇唇角邪笑不变,慕容逍的冰块脸也毫无变化,然林夕知道,会武的两人都在不动声色地一同对抗夙轩散发出的压迫气势。
一时间,这华丽雅致的地牢里一片死水般的静默。
渐渐地,林夕看见慕容逍额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周身的冷气也更足了;雪凌宇虽然依旧挂着邪笑,但那紧绷的神色却泄露了他此刻并不轻松的事实。林夕有些懊恼,他再笨也看出二人肩上压力不轻,而夙轩却依旧只是那么一副高深莫测面沉似水的模样,看起来并无半点不适,孰高孰低,就连他这个外行人都一眼就看得出了,可他却毫无办法。
对面站在夙轩身后的三女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虽然神色平静,但眼眸中的忧心忡忡却是显露无疑。
林夕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望向夙轩身后牢笼中的眸光带着一丝迫不得已。
那白雾凝成的人儿见他如此,模糊的清雅面容上竟是浮起一丝他未看懂的清浅笑意,他正想再仔细看一看,却发现她侧了侧眸,望了一眼被橘月和曼月搬回床榻的秋沉落,神色柔软而沉哀弥漫。
林夕眸光一闪,白颖华却已然再度回过了眸来,望着他,薄唇轻轻开合。
——你代我救救落儿。
林夕皱眉望着她,脑筋飞快地转起来——什么?
——你代我,救落儿。
——你要我……什么?
——救她……
——就……?救她?
见那一袭白衣终于露出笑意,轻轻地点头,林夕也长舒了一口气,松开眉头,下意识地点头。
正值此时,一直注意着林夕反常模样的夙轩倏地转过身去,那正费力抵抗着夙轩无形压力与杀气的两人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作为,顿时一个用力过猛,发出去的功力没有遇到阻碍,两人都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林夕忙伸手拉了二人一把,雪凌宇站稳身子后便开口抱怨:“喂,夙轩,你搞什么……”话音渐渐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三人惊愕地望着眼前。
一袭白衣,一袭玄裳。
胜雪的白衣因为是雾气的缘故显得愈发飘渺出尘,仿佛随时就要那么羽化升仙,消散在冰冷沉寂的空气里,与这世间万物融为一体。如墨的玄裳却从内而外都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空前冰冷的寒气,挟着极度的惊怔与错愕,似要将整个地牢这狭小的空间卷入风暴之中,周身都裹着一层仿佛要结冰的沉寂,令人心寒,却又心疼。
——心疼?
林夕很诧异,很诧异为何他会在一个男子身上察觉到这般令人心疼的气息?
夙轩望着眼前飘渺的白雾,风姿清雅、容华绝代的雪衣女子,满心的空白。
半晌,他微微动了动唇,低不可闻的轻唤响起:“——颖儿?”
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确定,与十二万分的希冀。
——希冀是她,却又希冀不是她。
——早在林夕诊断出她伤势沉重却没道理昏睡不醒的结论时,他心底便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却始终不敢说出口,不敢去承认,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那身形飘渺的白衣女子眉目柔软地望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疼惜,可那一双墨玉眸子里却浮着执拗,她听闻他唤她,唇角微微勾起,笑得温和美好:“夙轩。”
似是感叹般的语气,似是呢喃般的话音。
夙轩惊怔地瞪着一双银眸,眸中璀璨夜空正银月当空,满天星辉闪耀,那美丽的银白色光泽璀璨四溢,那般地令人惊叹,惑人心神。
“你……你……”他接连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向运转飞速的大脑完全一片空白,就连本该跳动的心脏也似乎在渐渐地冰冷沉寂,他只觉得,从心底觉得全身发冷,密密麻麻的疼痛接连在全身肆虐,又冷又痛,他快要就这样惊怔着死去。
白颖华身形微动,缓缓行到他身前,缓缓落在他面前,伸出纤细的手去,落在他眉间,轻轻缓缓地揉开他紧蹙的眉峰,面上笑意点点,柔软却又悲哀:“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声音低低的,泛着清冽的泉水味道,好似轻风拂过心湖,撩起丝丝涟漪,圈圈扩散成美丽的水纹,夙轩全身大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似是要将那一缕白雾搂入怀中,却终是徒劳无功。
他望着她的眸光陡然一沉,面上神情大恸,伸出去的手微微蜷曲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指尖苍白冰冷。
被那样的眸光望着,白颖华微微地半敛起眼睑,长长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再度抬眸时,她已是笑靥如花:“夙轩,你愿意等我么?”
夙轩一怔,随即狠狠地点头。
白颖华见他如此,清雅出尘的面容上漾起一丝温软的浅笑,眉眼弯弯。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宽大如云的衣袂如云雾般飘渺,在她身侧划出美丽的弧线,而后,轻轻地,垂坠在了那一袭玄裳的身侧。
夙轩呆呆地,垂眸望着怀中的人儿。
白颖华模糊的面容上依旧浮着浅淡至极的笑意,却在那一霎那生动起来,不再如冰冷美丽的玉瓷人偶那般毫无生气。她伸手轻轻揽住他,依偎进他的怀中,声线一如寻常清冽如泉、温润如玉、清亮如箫,却泛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喟叹与感动:“夙轩,若是哪一日——”她低低地,缓缓地道,“若是哪一日,我不在了……”似是见他要反驳,她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如呢喃耳语,“三年。”她墨玉眸子里流光四溢,“等我三年。”
“好。”他答得干脆,银眸里一层一层沉寂下去的流光却昭示了这一声“好”表示着什么。
她依旧笑,在他怀中微微仰起脸望着他,眉目柔和,唇角笑意晕染在美丽的面容上,竟是愈发地风姿绝代:“若是三年我还没有回来,你便记得,忘了我,莫再等我。”
夙轩闻言再度蹙起眉,望着她的面容上浮着极不赞同的神色,然,触到那一双美丽眸子里的执拗,他缓缓妥协:“好。”
只是这一声“好”里包涵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白颖华见他答应,面上神色微微一松,竟是愈发地柔软温和。她缓缓直起身子,松开手,唇角的笑意阑珊而微凉,轻轻回眸扫了一眼夙轩身后呆滞的众人,深深地望了一眼林夕,而后缓缓地退开,飘身进了牢笼。
落在秋沉落身边,白颖华缓缓地弯下身子,面上带着疼惜与沉哀,她抬手轻轻地将她凌乱的发丝拢在耳后,琉璃般美丽的墨玉眸光全数倾注在那一张苍白地诡异的面容上,半晌,她缓缓启唇。
唇线优美的薄唇翕动,纵然众人已听不到声音,却莫名知晓,她说的是:“落儿,莫怕。我一定会救你,我在你身边,不要怕……”
话音渐渐地飘散在凝滞的空气中,那一袭白衣风华绝代的女子最后缓缓地转眸,望了一眼一直将眸光萦绕在她身侧的玄裳男子,唇角微勾。
那浅浅一笑,美得风华绝代,摄人心魄。
七日后,临风别馆。
醒心殿,秋沉落缓缓睁开眼眸。
一直候在一边的独月和孤月见林夕终于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忙不迭地奔了进去。林夕站在门外抬头,望着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丝丝缕缕飘过的白云,忽而长叹一声。
身后的房间里传来独月小丫头的惊呼声,林夕唇角几不可见地扯出一抹苦笑。
——换心什么的,纵然他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纵然他的确很想尝试,纵然……可再多个“纵然”,在这一刻都完全无法抵消他心中的阴郁与凝滞。
而此刻身处屋中的独月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两手捂着张得大大的小嘴巴,满眼不可置信,就连孤月也瞳孔微缩,表情震愕。
秋沉落万分不满地看着二人,却随即感觉脑袋微疼,只得暂时放弃开口说话的打算,抬手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脸的郁郁。
然,她再度抬眸时,却诧异地望着眼前:“孤月大哥?”
孤月面色微微一怔,方才那没有焦距的眸光渐渐聚焦到她的面容上,下意识开口:“小姐……”
他言语之间欲言又止的意味实在太过浓重,然而秋沉落也只不过微微疑惑了下,便道:“你……怎么哭了……”
孤月面上的表情太过复杂,有悲伤,有欣喜,有好似难言的茫然,也有不知为何的怔忡。秋沉落形容不来,却直觉孤月流泪,是因为看见自己,可却不知,为的是喜还是悲。
孤月闻言一怔,抬手摸了一摸,却真的触到了湿滑的液体。他将手放到眼前,一片怔忡——流泪?他竟然……流泪了吗?
他抬眸,再度对上那一双光华璀璨的紫琉璃般的眼眸,脑海中一片空白。
“哥?哥你怎么了?你……”独月原本只是惊怔于秋沉落睁开眼睛后露出的紫眸,此刻一听秋沉落言语,这才转眸看见满脸泪痕的孤月,当下便大惊失色。
孤月没有答话,独月眼珠儿一转便猜到个中缘由:“哥,你是不是……”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一脸茫然的自家大哥,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妖女了?”
秋沉落蹙眉:“妖女?哪个妖女?哦,你是说夭月吗?对啦,夭月咧?好久都没看到她了……”
孤月却陡然间回过神来,抬袖抹去面上泪痕,随即面色一正:“孤月失态了,请小姐恕罪。”他垂眸向秋沉落行了礼,随即又道,“小姐大病初愈,还须好好休息,孤月与独月便不再打扰,如有吩咐,小姐唤一声便是。”
说完,也不等秋沉落与独月反应,便直接伸手拎了独月的衣领,一个闪身便消失在醒心殿内,只留下秋沉落满头雾水。
“哥。”
望着站在夭然苑外默然呆立的黑衣男子,独月轻叹一声,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从背后环住了他。
孤月身子一震,却没有推开她,只是低声道:“茜茜,哥没事。”
“嗯,哥哥没事。”独月应声,却依旧保持着环抱他的动作,将脑袋轻轻贴在孤月宽阔的后背上,声音缓缓地响起,“不管发生什么,茜茜都会一直一直在哥哥身边。”
孤月闻言却垂下了眼眸,再不言语。
——许多年了,自从茜茜十岁后,她便再也没有这般抱过他。这个世界男女大防虽看不甚重,却也终究有着祖传下来的规矩,即便是亲兄妹,即便感情再亲密。可他却莫名地明白,这便是“独孤茜茜式”的安慰。茜茜纵然人称“毒月”、“小魔女”,却终究是个心地善良柔软的女孩子。
孤月很欣慰,可却总也无法消弭心上裂开的那一道小口子。
他抬手从怀中取出夭月送与他的那一方锦帕,眼前又浮现出那鬼灵精怪不输自家妹妹的小丫头的笑脸。
每每看见他便主动自发地缠过来,笑得好像偷腥的小猫,总是不知不觉地给他下一些乱七八糟的毒,看他好气又好笑地无奈妥协,她便总是笑得得意洋洋。最后的七天里,她拖着他四处乱逛,却也很少真的无理取闹,笑容里总有悲伤落寞的味道。
还有最后一天灿烂的晚霞里,她一边灌酒一边笑,却最终笑到满面泪痕。
晚霞映在她娇俏的面容上,那般令人心动。
他承认,在最后那一天的那一刻,他动心了。
可他也知晓,这不过是一场注定无果的,他一个人的悲剧。
“哥。”身后的小丫头闷闷地唤。
“嗯。”他应。
“我们回家吧。”她想了想,嘟囔道。
孤月唇角划出一个笑容,右眼处覆着的黑色面具里,深邃的眼眸里浮起淡淡的温和与宠溺:“茜茜想家了吗?”
独月松开他,转到他面前,忽然俏皮一笑:“当然不是,爹爹修书来说,要你回家去成亲呢!”
“呃?”孤月瞪着眼睛,万分诧异地抬手摸了摸鼻子,“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