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一袭玄裳的夙轩走了出来,然却在墨华殿前的台阶上止住了脚步,长身玉立,一手负在身后,面上神色端得是一派冰寒。如夜空一般苍远深邃的眸光扫过殿外众人,冷冷出声:“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雪凌宇双手抱在胸前,即便是看到夙轩如此明显的不欢迎态度,唇角的笑痕依旧邪魅张狂:“自然是担心小颖咯。”剑眉一挑,眸子里挑衅意味浓重。
听他话音如此,林夕瞬间向后连退三步,一脸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怖神色,看得慕容逍很是咂舌——他自小与林夕一同长大,自然知道这家伙莫说武功,平常就连跑都不愿意跑的,如今居然瞬间窜出这么远,不仅充分体现出了“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这一真理,也让他有些不解其意:这夙轩,真就这么可怕?他也与这夙轩照过几次面,虽然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却也并没有林夕表现出的这么可怕吧?
夙轩闻言倒是几不可见地微微蹙了蹙眉,随即面上神色再度沉寂下去,一袭玄裳仿佛是那望不见底的深潭,平静地诡异。就在林夕十分之努力地想要摆出一副“不干我事”的表情时,夙轩那有如实质般的冰冷眸光落在了他身上,林夕瞬间再度后退三步,生生打了个寒颤,咬牙道:“看什么看?”
慕容逍皱眉——林夕的表现实在太过不同寻常了。当下不动声色踏前一步,挡去夙轩落在林夕身上的眸光,沉声道:“右使阁下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似乎并非错觉,慕容逍望见,在他这一句话话音甫落之时,遥遥立在墨华殿门口台阶之上的那一袭玄裳的男子,墨色的眼眸里倏地闪过一丝银光,那神情,好似在俯视众生一般的高贵与傲慢。
——这个人,似乎与之前他所见的那人又不同了。
片刻,夙轩都未曾开口,慕容逍紧蹙眉峰,再度开口问道:“右使阁下,我皇下旨表彰白公子救国功绩,不知右使阁下可否通报一声?”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数日前,孝仁帝亲临城门,迎接战胜归来的众将士们。然城门大开,尤熙大将军依旧一骑当先,带着伤,领着身后不到三千的伤残将士们,笑着、哭着走进了城中。然孝仁帝一心挂念的殿前闲人和风落公主,却不见了踪影。待回宫,他才知晓,全御医署的御医全都被“请”到了临风别馆之中。心里担忧着自家皇妹的孝仁帝也顾不上微服了,直接御辇一抬,摆驾临风别馆。
要说这孝仁帝是玄风国最尊贵的人了,到哪儿人见着他都得三跪九叩,恭迎恭送,可偏偏那一日孝仁帝在临风别馆大门口,无数百姓仰慕眼神的注视下,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临风别馆朱门紧闭,大门口站着一横列的蓝衣侍女和黑衣侍卫,人人都亮着刀剑,板着脸面无表情,但是那“拒绝入内”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就差用毛笔在人人脸上都写上“擅闯者,杀!”这样的字样了。
于是御辇上的孝仁帝一边担忧一边兴冲冲地来了,在临风别馆绕了个圈,待发现偌大的临风别馆除却正门以外都进而不入后,只得悻悻而归。
——不过区区一个江湖门派,竟敢给皇帝吃闭门羹?
一时间,朝野上下,流言四起。
群臣力谏,要求给这狂妄的落华宫一点颜色瞧瞧,文武百官们也不管这进谏原是言官的职责了,一个个,弹劾进谏的奏折好似雪花满天飞一般一片片呈到御书房,朝野上下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有了如此认真又一致的看法。
然,不知孝仁帝到底作何打算,对那些奏折一概无视,相反还颁下了嘉奖殿前闲人白颖华与落华宫的圣旨,这一决定实在是跌破了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和西丰百姓的眼镜。曾有言官提议百官罢朝,然出乎意料地,众官响应,最关键的两名人物——位高权重的沈老丞相和尤熙大将军却不同意,沈老丞相还把脸一板,在乾元殿前的百米台阶上义正辞严地将文武百官骂了个狗血淋头,上好白石板砌成的台阶上愣是被他的拐杖生生地捣出了一个浅浅的凹痕。就连一向不问朝政的尤熙大将军也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然手里提着那一把苍龙偃月连环刀却表明了——谁敢真的去闹什么罢朝,就先问问他手中的苍龙偃月连环刀愿不愿意。
于是这样一场公然藐视皇室朝堂权威的不敬案件,就这样不了了之。
而如今,他慕容逍站在这里,明面上是为孝仁帝倚重,派来颁下这表彰丰功伟绩的圣旨,实质上却是被派来冒着生命危险探查白颖华生死与明珠帝姬的下落的。
然他圣旨甫一取出,便察觉到不妙,周身压力陡然大了一倍。抬眸看去,那一双暗沉如夜的眼眸里旋着风暴,眸光漆黑如墨,仿佛风暴就要那么从那暗沉无边的夜空里旋然而出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玄色衣袖凌空一挥,夙轩冰冷的声线沉沉响起,无尽冷意随着那声线蔓延而来:“哼,我落华宫,不稀罕那个东西。”
慕容逍抿了抿唇,眸光微微一沉,却是没有再说话。
——确实,如今他玄风国这等行为,实在是有些“马后炮”了。若白颖华福薄,只怕会就这么一命呜呼,那么天大的恩赐与表彰,都形容虚设。然他主要目的并不在宣旨,而是来要人的。他可没忘,皇上对帝姬殿下的宝贝程度,若是落华宫执意不放人,这后果可当真不好预见了。
就在慕容逍思虑着如何开口询问风落公主的下落时,一旁的欧阳烈忽然开口了:“夙公子。”他抬手抱了抱拳,见夙轩将眸光转向他,便开口道:“不知可否告知舍弟去向?”
夙轩闻言面色微微一顿,随即道:“欧阳大将军,非是夙轩有意隐瞒,浔世子的下落,我落华宫也不知。”
欧阳烈闻言倒是一愣——
他抵达临风别馆之后,便四处寻找自家弟弟的行踪,奈何别馆中的落华宫众和丫鬟小厮统一口径,道是欧阳浔并未随公子和右使前来临风别馆,且已有半年之多未曾现身在落华宫各别馆分宫了。原以为自家那痴情弟弟是为了那白颖华奔波劳碌,却不想就连落华宫的右使夙轩也不知其下落。要知道,落华宫左右使虽各司其职,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左使盈月权力更大,但他却是深知夙轩深不可测,这整个落华宫背后的隐藏势力,说不定就是他。
落华宫背后有隐藏势力这一点,虽只是他与父亲的猜测,但却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事实。否则,从古至今,哪有这么厉害的不似人类的少年不到七年便能发展出这样一支势力的?纵然盈月的确厉害,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依照四国之间不成文的惯例,江湖与朝堂绝不可平分天下,他们又怎么会允许这样一个异数的存在?
“不过,欧阳大将军不妨去苍山派走一趟。”就在欧阳烈满心疑惑和担忧时,夙轩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有意有所指般,“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欧阳烈一怔,随即恍然。
——秋沉落五年前在苍山派众误闯禁地的事情,他多少也曾听浔提过一点儿。而自家师傅,苍山派的掌门阎飞昌对待落华宫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也就是在那前后的事情。师傅还曾修书与他,要他多多注意落华宫的动向和民间风评……
——看来,浔是去苍山派了。
得出这般结论,欧阳烈当即向夙轩拱了拱手:“多谢夙公子。在下在此处叨扰已久,就此告辞。”
夙轩见他眉目间一派了然,便知他已想通个中关节,面上神色微微缓和了些,点了点头,不过一颔首,连还礼也无,便就那么望着欧阳烈转身,大步离去。
一旁的雪凌宇双手抱胸望着夙轩,此刻见慕容逍仍旧在板着一张冰块脸沉思,林夕则站在慕容逍身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便邪邪一笑,身形一闪便要进墨华殿去。
“砰——”一声巨响,雪凌宇闪电般地出手对上夙轩半途挥袖击来的气劲,身形一闪便落在慕容逍身边不远处,转眸望着方才他所站的地方后方的一株枫树缓缓倒下,面上那轻浮邪肆的笑容虽还挂着,可那斜飞入鬓的英眉下,一双眼眸已然深邃如海。侧眸看了一眼慕容逍和林夕,一袭墨绿镶金边锦缎长袍的雪凌宇微一挑眉:“右使阁下,你这出手也太没轻没重了吧?要是我慢了一步或者功力不敌,岂不是要青天白日地死在这里了?嗯……死在墨华殿门口,这儿还有慕容大人和林大人看着呢,你说等小颖醒了,她会不会跟你闹脾气呢?”
夙轩面沉似水地望着一脸夸张表情的雪凌宇,依旧一言不发。
林夕从慕容逍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嘴角挂着看戏一般的笑容,附和道:“是啊是啊,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呢,右使阁下可要好好考虑考虑,不然要是因为这个和白大人闹了别扭生了不快,那可太不值了。”
夙轩暗沉的眸光唰地便转向了一脸笑容的林夕,林夕猝不及防呆愣了一下,随即倏地把自己塞回了慕容逍的身后,留下慕容逍一张冰块脸对上夙轩那副冰冷又阴沉的神情。
见夙轩似乎终于把眸光投向他,慕容逍依旧板着冰块脸,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然那一双眼眸里的寒气却泄露了他此刻非常不耐的情绪:“右使阁下,不知帝姬殿下现在何处?”
夙轩闻言,薄唇微勾,似是终于等到了他要的话一般,唇角勾出一道更为冷酷的弧度,那方才微微缓和的眸光此刻更加冷冽,仿佛有地狱寒气自其中升腾而出:“秋沉落如今身中血蛊,为银月所控制,若慕容大人有自信能医好她,或是能确保她不伤他人,我落华宫,自会将她交出。”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夙轩将三人神色看在眸中,笑意冷凝在唇角,抬手一招:“碧月。”
“碧月在。”一直候在苑门外的碧月闪身落在夙轩身前,恭敬地垂首行礼应声。
夙轩扫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三人,道:“带他们去地牢。”
慕容逍等三人顿时把目光投向碧月,碧月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垂首应道:“是,右使大人。”随即转身看向慕容逍等人,微微一笑道,“三位贵客,请随碧月来。”
望着三人随碧月离开墨华殿,夙轩转身,微微蹙起剑眉,眉间的惆怅与担忧隐隐浮现。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抿了抿唇,松开眉头,唇角勾起一道温柔的笑意,推开雕花殿门,再度走了进去。
临风别馆,醉月司,地牢。
醉月司是落华宫宫主直隶的部门,平素一直是交由左使——“柳枝”盈月管理,然临风别馆的醉月苑在西丰守军大捷之日便由右使直接接管,其中人员被夙轩统统换去了别处,分配了橘月与曼月两大护法看守,醉月苑外布下三重阵法,由七七四十九名醉月众分守各处,可谓固若金汤。
雪凌宇、慕容逍和林夕三人在碧月带领下七拐八绕地转过一处又一处地方,走过长长的倾斜的密道,终于看见了一扇刻画着繁复云月星辰图案的石门。
林夕一路大惊小怪地喋喋不休感叹着这地牢的不可想象,慕容逍依旧板着一张冰块脸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至于雪凌宇则是饶有兴趣地四处打量着,也不言语。待碧月伸手轻轻叩了那石门上的一处弦月图案一下,又沿着北斗七星从勺头至勺柄的顺序依次敲了一遍后,机关开启的声音传来,三人表情不同地看着那一扇石门缓缓地缩进一旁的石缝中,不约而同地上前,踏进了“地牢”。
雪玉为壁,玄晶为地。墙壁上每隔半丈便有一盏小灯座,纯银镂花的灯座上放着一颗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头顶吊着一盏不知何材质雕刻而成的一座华丽灯盏,四面八方各有一条活灵活现的吐珠长龙,双爪之间也都夹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灯盏的正中间的凹槽里,正放着藏花国曾经的国宝之一,沧海明珠。精致的摆设,上好的瓷具。上好红檀木的八仙桌,四方官帽椅,雕花镂空云月星辰图案的床榻,绫罗为帐,绸缎为幔。
“这能叫地牢吗?!”片刻后,林夕第一个出声,语气里满是不甘和忿忿。
一旁的雪凌宇无奈摇了摇头,唇角邪肆的笑容似乎有些挂不住:“确实,若这也能称之为‘地牢’……”深吸一口气,却没有了下文。
慕容逍还是那么一张冰块脸,对身边两人的言语和表现不置一评,直接伸手指向前方:“看。”
在三人身前不到一丈处,是一道玄铁打造而成的栅栏,每一根栏杆都有手腕粗细,千斤不撼。而在那牢笼之中,墙壁上吊着两条铁链,连接着他们此行要寻的那个人。
三人震撼莫名,一时之间倒没人想起要问,为何要把秋沉落如此囚禁。
然一旁的碧月此刻悠悠出声:“慕容大人,林大人,凌王爷。”她轻叹一声,“非是我们不愿合作,实在是……这血蛊太过霸道厉害。如今小姐昏睡,若是她醒来……”
她话音未落,轻轻的铁链撞击声忽而想起。那被铁链拴住的少女,动弹了一下,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碧月面色一变,当即叫道:“三位贵客请向后退!”与此同时,手中不知何时扣了三枚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进了铁笼中。
雪凌宇眼角余光一闪,自是看见了碧月的动作,然下一刻他便陡然瞪大了眼睛——
在他想来完全不是碧月对手的秋沉落,竟身形诡异地一闪,极为冒险地折了身子躲过了那三枚银针。
“糟糕……”碧月下意识叫了一声,同时脚下毫不含糊地步伐变换,手中再度扣住数枚银针,右手一甩,银针自一个刁钻的角度射进牢笼之中。
而就在此刻,林夕看见了秋沉落抬起头后的眼眸。
血红,完全的血红。
林夕心中大骇,脚步不由顿住,身边慕容逍低喝一声:“小心!”随即一手扯着他的衣领将他丢向身后雪凌宇。雪凌宇眸光一沉,伸手接住林夕,同时喝道:“碧月姑娘,给我三枚银针!”
就在此时,碧月第二发的银针已到秋沉落面前,慕容逍板着一张冰块脸看着秋沉落竟然不闪不避,一直被铁链束缚着的双手竟不知何时挣断了铁链,双手在身前交错,银光一闪,竟是她接住了所有七根银针,瞬间又射了回来。
“该死!”雪凌宇低咒一声,松开林夕的衣领,双手在身前霎那间交错数次,而后反手便将被反射回来的银针再度射了回去。
秋沉落身形再度诡异地扭转,竟是又一次毫发无伤地躲过了雪凌宇的银针。慕容逍眸光蓦地一沉,伸手一把拽回方才不慎被伤的碧月,开口,语气冷得似乎能冻死人:“如此,要怎么办?”
碧月捂着被伤的手臂,一脸惨白。
雪凌宇却悠哉地再度双手抱拳,嘴角的邪笑似有一丝志在必得闪过:“不怎么办。”他话音未落,那牢笼中正欲向外冲过来的秋沉落忽地闷哼一声,娇躯软倒。
唯有那一双血红的眼眸,在她缓缓倒下的那片刻时间里,直直地望着他们,似乎透着无尽的杀气,却又似乎氤氲着无可奈何的悲切与无助。
众人一时间呆在原地。
半晌,慕容逍的声音响起:“怪不得……”
林夕一边揉着自己方才被丢来丢去撞到的脑袋,一边没好气地问碧月:“喂,她怎么搞的?”
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
在秋沉落身子委顿的地方不远处的雪玉壁中,缓缓地氤氲出了一片白色的雾气,在几人的注视下,那一团白雾缓缓地凝成了一个人形。
正是他们万分熟悉的那一副风华绝代的绝世容颜。
那满面落寞与沉哀的一袭白衣墨玉眸光扫过震惊的几人,面上浅淡又悲戚的笑意似是微微地浓了些。然看起来万分虚幻的白颖华缓缓行至秋沉落身边,蹲下身子,身后那虚幻般的白色华裳层层落落地折叠而下,她伸出手去,轻轻地覆在昏迷的少女面颊上,唇瓣微微开合,却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白、白……”林夕伸着手指指着那一袭白衣,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几人身后传来绸缎划过玄晶地板的沙沙声,随即一道略带愠怒的声线沉沉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就在那一句话话音方起的那一刻,林夕几人看见,那一团白雾凝成的白颖华,倏忽间仿佛被风吹散了开去一般,霎那间便不见了踪影。
林夕最先回过身去,来人却正是方才他们才见过的那一袭玄裳的夙轩,他身后还跟着橘月与曼月。
似乎是觉得林夕的表情太过不正常了些,夙轩加快步伐,一把推开林夕向牢笼望去,却只看见秋沉落倒在地上。
夙轩蹙眉,转眸示意橘月与曼月进去处理,而后便看向林夕,眸光冷厉:“你们看见了什么?”
林夕“咕嘟”咽了一口口水,依旧一脸的震惊:“我、我看到白……”他话尚未出口,便看见夙轩身后的墙壁上似又出现了方才那一张冠绝天下的美丽容颜,而此刻,那一袭白衣的美丽人儿正轻轻地,缓缓地向他摇着头,唇角的笑意带着星星点点的悲切落寞与无可奈何,还有一丝淡淡的祈求。
林夕便就这么生生地把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瞪着眼睛望着夙轩,嘴巴开开合合几次,最终只是道:“公主殿下这……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