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军队一同回浩天城的路上,梁熠总是遮遮掩掩地往桓语和桓梓瑱那里跑,几人总是呆在车队最末。
一日晚上,刚从马车里出来掀门帘进随军帐篷的桓梓瑱被坐在里面的人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水囊都给摔掉了。
“梓瑱干什么?怎么不进去?”帐外的桓语拍拍他,往里探头。
随即,“你在这干嘛?流氓!”被桓语捻了出去。当然,对于现在没有力气的桓语来说,这是一定不能实现的。所以梁熠就这么堂而皇之光明真大地坐在桓家姐弟专用的帐子里,很有秉烛夜谈的气势。
“对了梁公子,你是不是这次的随军大将军之类的?或者是军师?”桓语端着茶好奇道。
“怎么这么问?”梁熠一脸惊奇,顺便递上太医吩咐桓语吃了调理伤病的药。
她一脸苦涩地接过那碗黑色浓稠液体放在一边,“嗯,我记得上次夜探皇宫那回你也在内院……啊,你不是皇帝的……”说着声音变小。
“你说什么呀?怎么有这种古怪的想法?”
“你看么,广孝帝登基也三年了,后宫连个封了位的美人也没有,不这样想还能怎样么?皇帝嘛,哪家的姑娘得不到?要是真喜欢的,抢也抢了去啊。”
“傻瓜。”梁熠抬手在她额上弹一下,“快把这药喝了,净瞎猜。”
“哎,对了。上次我不是一直没有看成皇帝么?这次干脆偷溜过去瞧瞧好了,好像是在第三个营帐对吧?”一口气灌完药的桓语想找点事情做,兴致勃勃地对桓梓瑱和梁熠道。
“不要了姐姐,小心人家把你抓了去。”桓梓瑱毕竟是二八年纪的小孩,有了些困意,若有所思地看了梁熠一眼,阻止道。
“别闹。你大病未愈,武功也没恢复,皇帝是想看就能看的么?”
“梁公子你不是和人家认识嘛?帮着引见一下咯。”桓语大概是心情好了起来,居然开启了玩笑。
“要是再在为夫面前想着其他男人,我就要不开心了。真是不识相,睡觉。”梁熠佯怒,快速刮了一下桓语的鼻子,马上起身在杯子衣服丢出来之前跑出帐外,还带着一副“得逞了”的表情,惹得桓语有气说不出。
这样一打一闹地回到都城浩天城,桓语和桓梓瑱在城外脱离部队,租了一部马车回到安王府。
站在本不属于他们归宿的门前,姐弟俩却有种回家了的错觉。
“还好……当时我们没有帮着旧派反攻大浩……”桓梓瑱看着大大牌匾上“安王府”三个大字,喃喃道。他不敢想象,若是这里没有了,那将是怎样的光景。
“桓公子和桓姑娘回来了!”“老爷夫人!回来了回来了!”门口的小厮看到两人,拔腿就往内院跑。须臾,平日里安静的安王府大门口挤满了丫鬟侍从。
“桓先生!语师父!”脆脆的童音响起,是赵扬。“小少爷慢点……”翠湘也跟出来。
“扬儿慢点别摔着。”桓梓瑱伸手想接住由于奔得太快而没来得及刹住步伐的赵扬。显然他是很累的,完全没了力气,差点没有接住那个带着失而复得一般表情的十岁孩子,脚下一个没站稳倒向后面,带着满足的笑容看着被认做是家的地方闭上眼。
“梓瑱?!”“先生!”“公子!”一大群人顿时乱成一团。
桓梓瑱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虽然安王爷请的数十位据传全国最好的大夫都说是近来积郁无法排遣并且旅途劳累又偶染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但还是惊得众人翻遍整个浩天城城寻来最好的补药一天天地熬成汤给他送去。
好在老天有眼,这场声势浩大的药堂扫货行动终于在年前结束了。
桓语坐在积了雪的房顶上读梁熠托人捎来的信。好像这些天他很忙的样子,连抽空出来的一点点时间都没有,笔迹也是潦草凌乱,似乎写字的人十分疲劳。看着院子里里外外的佣人都在忙着装饰房子打点年货,满目的皑皑白雪竟被大红的灯笼和饰物打扮得温暖喜庆。这才有了快过年的感觉。
快过年了……她看着四下忙碌的人们,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手里的信上说,他要赶来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饭。
除夕那天,广孝帝取消了早朝,让臣子们都好好休息,以备晚上被外面吵闹的爆竹声惹得无法安眠。于是这日的白天,安王府成了众多迁客骚人政客友人的拜访之地,很是热闹。
相对比较安静的后院,桓梓瑱无语地看着姐姐桓语在做着斗争。
没错,她在和摆满了桌子的一堆发饰作斗争。
按照信件,梁熠会在这日的申时左右来到府里,现在已经快到未时了,可丫鬟们从昨夜起就忙得没有睡觉,今早更是事多人少,她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了。
忽然,耳力极佳的桓语站起身,紧紧盯着窗外。
“哟,桓儿一如既往地厉害,被发现了。”
“你来干什么?”
“年关将至,来给桓儿拜年。给,这是礼物。”萧煌送上一个布袋,“打开看看。”
桓语看他笑得诡异,慢慢把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惊得一时语塞。那是一枚真真正正的玉玺,赢国的玉玺。
“孟白已死,这是他留给你的。”他笑得释然。
桓语郑重地把玉玺收好,“孟兄,我最后一次叫这个名字,桓儿记得你。”她抬头,“萧公子,常来坐坐。我想听你吹《喜相逢》。”
萧煌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来到她背后,“怎么笨手笨脚的,一个姑娘家连头发都梳不好。以后梁熠那小子不要你我可不管。”话虽这么说,还是宠溺地帮她梳好了长发。
“桓儿,这是赢国公主才可以梳的发髻,记牢了,下次不教。”
“嗯。”
“那我走了。”
“萧公子慢走,改日再见。”
“傻桓儿。”轻声调笑渐渐远去,留下满屋萦绕的莲花香。
除夕夜,当盛装的桓语出现在安王府家宴的堂中时,所有人都呆呆看着她,端着盘子的翠湘更是带着哭腔惊喜道:“小姐终于愿意打扮了!奴婢这些日子的唠叨总算是没有白说……”
赵扬早就把桓梓瑱边上的位置占了,像个小大人似的招呼桓语去坐他和梁熠中间的位置。一桌人含笑看着她,弄得自认为厚脸皮的桓语也有些不好意思。
“今年除夕真是热闹,往年都只有我们三个和一干家丁的。”安王爷笑道,“自从两年前梓瑱公子来了以后,咱们这儿就人丁兴旺了起来。难得可贵的是,终于有人可以治得了扬儿了。”
“那是,桓先生自然是有高才的。”赵扬颇为自豪地看看身边但笑不语的少年。这个他最尊敬的人,在浩天城所有有名的教书夫子都不愿意教他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教导他,从未放弃。
“还有啊,桓姑娘真的帮了我们很多忙,也任劳任怨的。家里有个高手真是让人放心又骄傲。”夫人非常喜欢桓语,看丈夫表扬了桓梓瑱,自己当然也不能落后,“这也巧,自从姑娘住进这里,往常都不来看看我们的义儿也隔三差五地来了,果真像戏里说的,只有美人一笑才值得君子千金一诺啊。”
“夫人过奖,晚辈也没做什么大事,不过是过日子罢了。”桓语连忙摆手,心道要是你们知道上次夜探皇宫去寻你们皇帝对的刺客里也有我一份的话还不知道得怎么打我呢。
“哎,我说,什么时候给我个干孙或者干孙女抱抱?等这孩子长大可就太慢了。”说着夫人瞥了一眼朝她扮鬼脸的赵扬,带着期盼的微笑看向同时呛到的桓语和梁熠。
“这……夫人,我们还……啊,不对,那个……”
“夫人想多了,哪有这么快的。”
“梁公子你不要说那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那是你想多了,支吾什么呀,一点没大家闺秀的风度。”
“你……罢了。来,扬儿吃菜。这几天照顾梓瑱你出了很大的力,我这个做姐姐的要好好谢谢你才好。”
“哎,别乱给人家菜,你又不知道扬儿想吃什么。”
“扬儿哪像你,香菜不吃韭菜不吃还只喜欢清淡的,人家什么都吃不挑嘴。”
“哟,我的喜好你倒知道的挺清楚的嘛?”
“哦哦”“露馅了露馅了”众人皆起哄起来。
“我才没有呢,是他太挑了,我看着不爽!”桓语慌忙狡辩。
“那姐你脸红什么?”一直未曾发表观点的桓梓瑱一鸣惊人,毫不犹豫地把亲姐姐给卖了。
“我……梓瑱你……”
“得了得了,看你们把我家夫人吓得,夫人不怕,为夫不让他们说了。”梁熠还好死不死地来插嘴,装作哄桓语的样子一搂一抱地吃尽豆腐,不过这家人似乎都毫不介意。
晚宴过后,赵扬变得无比活跃。平日里一到亥时就困得不行,今天硬是撑到了子时,就为了等放鞭炮。这样的快乐与活力也渲染了每个人的心,大家仿佛都有了种重获新生的喜悦。
当新年的第一声爆竹亮起火花的时候,赵扬先是笑着跳着欢呼起来,扯着亦师亦友的桓梓瑱到处奔跑,紧接着是丫鬟中最灵巧的翠湘,还在借着月色许愿。再然后,整个院子里的主仆都发自内心地快乐着,嬉笑打闹开着玩笑。
“桓儿,明年今天,我还想这么过。”梁熠不引人注意地在袖子下拉起桓语的手,“你愿意陪着我么?”
“……”
“没什么好顾虑的,我在这里,你尽可以依靠我。浮萍漂泊的日子过去了。”
“正因为在意,才要顾虑。”她抬头看他,“刚好,方才我也想这么问你的。”
两人唇贴着唇,感受着对方的气息,偶尔睁开眼睛借着月光和爆竹火光仔细揣摩对方的脸,意图看清彼此眼中抹不去的倾慕和爱意。尽管他们都明白未来会有很多困难,但其实没有关系,因为两情相悦是不存在束缚的。
“桓儿,叫我的名字。”
“熠……”
这个世界,的确不存在所谓的完美。即使是最美丽的感情,在很多时候也是经不起时代背景和世间种种的轮番攻击,因而不可长相守。
自从端午之后,每况愈下的社会治安,地方上的策略,包括蠢蠢欲动的世家势力和后起之秀之间的暗潮汹涌,都让人倍感头疼。梁熠似乎更忙了,连信都没有时间回一封。桓语每天和桓梓瑱在安王爷的书房里看着零散的奏折,大叹当今皇帝赵光艺的过分仁慈和忍让,同时也叹那些沉不住气造成时局动荡的新贵族们。
终于有一天,听说群臣建议宫中选秀女的桓语严肃地在午时当口对大家说:“我决定,以秀女的身份进宫辅佐皇帝。”
最震惊的莫过于安王爷夫妻,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没说话。
桓语以为他们不同意,于是解释道:“一国之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浩收留了我,我就是大浩的子民。没有人民不为国献身的道理。我师父一直告诫我,人有多大能力,就需要负起多大责任。如今我有这个能力,皇帝需要这样的建议,我就要去。无论他听不听。尽人事,听天命。”
“呃,不是……桓姑娘,这是不是有点快了?再商量一下?不然,咳咳,恕长辈冒昧,我收了你做干女儿,把你送进宫就好了,何必淌选秀女这趟浑水?”安王爷不自然道。
“多谢王爷好意,不必了。送进宫的妃子,只会被作为工具看待。我要一个公平的地位,和皇帝商量国事,表达看法。任何外界助力都是不行的。”她正色道。
“王爷,借一步说话。”桓梓瑱小声说。
“不必”边上位置的赵扬拍拍他的手,神色少有的严肃,朝他点了点头。
“……果真?”他似乎还不放心地再问一遍。
“确实。”赵扬非常认真地直视他。
搞不懂这两人在干什么的桓语索性不看他们,只希望自己的意愿被理解。还有,各位都算是支持。
“姐,我一直知道你这样的性格不会甘心看着这个王朝自取灭亡。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桓梓瑱从来都是不同意姐姐牺牲自己进宫的,这次居然没说几句就答应了,这让桓语有些意外。
“哎,女大不中留啊。桓姑娘可要早点回家看看我们。”夫人更是像在和女儿唠家常一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嘱咐出嫁的女儿快回娘家呢。
之后,桓语休书一封拖弟弟转交梁熠,便带着黯然神伤和雄心壮志准备起了去礼部登记选秀的事宜。
选秀女最后一关殿试,满朝文武对阵余下来的十位秀女,场面之大压力之强简直像个战场。索性这几位秀女也大多都是官员千金,还算是见过些世面,不至于被吓得说不出话。
本应是普通的跳舞唱歌比拼容貌再象征性问几句话就可大功告成的选秀,硬是在这次改成了如同科举殿试一般的排场。这让除了桓语以外的其余九位秀女出尽洋相。有的连礼部尚书的问题都听不懂,何以对答如流?不少官员暗自摇头,看来想通过选秀来让自己女儿成为东宫之主的臆想是落空了。
最后一位就是桓语。
之前的秀女们都是在殿外搭的台子上或唱曲或弹琴或跳舞,而桓语不同。
她手握金剑绕过高台,飞身跃上大约十丈高的木桩,微微一个起势,便以极快的速度转动手腕,在方寸之地呈上一曲剑舞,看得满朝文武心潮澎湃。
直到一舞终了,人们才看清,桓语身着紫色盛装,梳着赢国公主专属的发髻,神情淡漠地缓步走上金殿,仪态端庄,眉目清秀华美但不妖娆。
进入大殿之内,先是停顿一瞬,再以极慢的动作弯腰下跪,垂眸等候问答。
“何名,何姓,何根,何意?”
“晚辈桓语,赢国人士,此次进京选秀,望辅佐帝王,振兴大浩。”
“赢国是被我大浩吞并的附属国,敢问桓氏,这为国的意愿中掺杂多少本意?”礼部尚书朗声道。这一点不怪他,年前广孝帝刚手刃了的叛国组织“狼杀”就是赢国的,大臣们难免心有余悸。
“英雄莫问出处,用人则不疑。晚辈认为,只要站在这里,或多或少就是为了什么,或许这个国家,或许家族利益。晚辈敢在这里问心无愧,只为大浩之繁华外代传世不朽。”
礼部尚书又问了几个问题,或者关于理想,或者关于治国,桓语答得堪比太学士,除了逼人的光华和出身以外让人无从挑刺。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带着回响从遥远的殿上龙椅那里传来,听着有些虚幻缥缈。
“谢皇上。”桓语应身站起,第一件事却不是感恩戴德地去看皇帝,而是在群臣中左右四顾。
“你在寻什么?”皇帝似乎对这个反应很是新奇,问道。
“寻人。”
“寻什么人?”
“良人。”
“你说,何谓良人?”
“一生一世一壁人。”
“那若无法长相守?”
“惟愿其再觅佳音。”
“你怎忍心?”
“世上总有坎坷艰难,若不相守,则长相忆。既心有彼,夫复何求?”
“呵,好一个夫复何求。”皇帝愣了一下,笑道。从龙椅上站起来,缓步踱着往台阶下走,一边问道:“你刚才说,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我大浩能够长久。我很好奇,你所说的,是怎样一种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