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在中宇的“莽撞”并未惹出什么祸端,一个星期风平浪静地过去。
星期五,胡颖去见客户,临近下班还没回来。
袁雪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正准备收拾好东西去赶班车,胡颖的电话比她早一分钟打了过来,她和客户相谈甚欢,但对方对某些活动细节不太满意,希望能看到更详细的步骤。
胡颖历来喜欢成热打铁,嘱咐袁雪把资料打印好了尽快给她送过去。
公司的车子都派出去了,袁雪只能去打车。
站在车流如水的马路边上等了七八分钟却拦不到一辆车。这个点,正是出租车司机交接班的时刻,她急死也没用。
绝望中,袁雪决定走五百米路去搭公交车,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给胡颖拨号,没留神前面的路况,结果和某人撞个满怀。
她抚额抬头,发现被自己“冲撞”的原来是陈元,顿时有点讷讷的:“对不起,陈总。”
陈元一点没生气,微笑着问她:“你急急忙忙地去干什么?”
袁雪就把自己的任务和困难向他说了,心里暗想,不知道总经理会不会理解我们这些小虾米的难处,以后给我们也预留一两辆公车。
谁知陈元比她想得更大方:“既然这样,那我送你过去吧。”
袁雪受宠若惊,赶紧摆手拒绝:“那怎么好意思呢,陈总您也很忙的,我还是……”
陈元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扬了下手里的钥匙:“在这儿等我两分钟。”
袁雪只得乖乖地站在原地待命。
两分钟后,陈元的座驾出现在她面前:“上来吧!”
“哦,好,谢谢陈总!”
坐在总经理身旁多少有点不自在,这跟她在公司与陈元偶遇不同,在开阔的环境中,她可以自如地应对任何情境,但像现在这样冷不丁与他被拘束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范围里,彼此又都不熟,生涩的尴尬是难免的。
陈元开着车,单手启开音响,缓慢流畅的轻音乐缓解了车内过于密集的空气,袁雪乘他不注意,偷偷朝着窗子舒了口气。
仿佛看出她的紧张,陈元主动与她攀谈:“你来宏泰有一星期了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袁雪忙答:“吴主任很关照下属,同事们也都很好相处。”
也许因为离得近,陈元听出她语气里有种甜软的味道,和本地人铿锵有力的说话方式大相径庭。
“听你口音,不像这边人。”
“嗯,我老家在龚县,不过离这儿不算远。”
“那你平时是一个人住还是……”话一出口,陈元才意识到不妥。
不过袁雪并未在意:“是啊!一个人租房子住,生活简单,也没什么负担。”
陈元忍不住扭头对她笑笑,有点怜惜似的。
“以前有没有在别的公司工作过?”
“没有,我去年刚拿到毕业证书,然后就进了宏泰。”
“哦——你读什么专业,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袁雪抿了下唇,顿了几秒才重又开口:“陈总,其实我没上过大学。”
陈元一愣,回头瞥了她一眼,正好捕捉到她脸上的一丝赧然。
“我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家荒废了两年,后来去参加自学考试,勉强拿到一张大专文凭。”
陈元本意是想为她在宏泰谋划出一条顺利上升的通道,不期然得到这样的回答,袁雪略含自卑的表情让他觉得抱歉。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没有察觉,笑道:“文凭不代表什么,尤其在宏泰,踏实、肯吃苦才是关键。”
他能感觉袁雪满含感激的目光正偷偷朝自己脸上瞟来,声音也一下子欢快了不少。
“是啊,我来面试的时候,吴主任也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我和宏泰还是很有缘分的。”她欢快的语气里添加了一丝沧桑:“不光是和宏泰,连这座城市都似乎和我有缘呢!”
“哦?”陈元笑了笑。
袁雪便解释起来:“我很喜欢夕城,这里既不像我们家乡那种小县城那么封闭,又没有大城市的紧张。”她羞涩地咧了下嘴:“陈总,不瞒您说,我曾经去大城市闯荡过,甚至还被黑中介骗过,后来别人告诉我,要混得好还是得靠学历,我才去参加了自考,然后来到这里,忽然就顺风顺水起来了。”
陈元随着她一起笑。
“陈总,我会好好做事的。”
袁雪那一脸稚嫩和真挚的表情在无意中打动了陈元,他点了点头,心思却止不住飘摇起来。
到了客户公司门口,袁雪正要下车,陈元忽又叫住她:“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可以跟我说。”
看见袁雪眼中流露出来的惊讶,陈元才像醒觉似的有点懊恼,为什么每次看见她都会失态。
袁雪很快收敛了讶然的神色,近乎高兴地对他说:“谢谢陈总,您对员工真好!”
陈元的尴尬在她甜美的笑容里迅速融化。
袁雪的背影玲珑轻盈,一种熟悉的刻骨铭心的感觉油然升上心头,陈元有些恍惚。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柳诗了,可袁雪的出现,令那个渐行渐远的影子重又荡漾在心头。他无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袁雪和柳诗根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呆呆地望着即将消失的袁雪,在朦胧的回忆中,她和柳诗的身影俨然重叠在了一起。
对袁雪而言,两次邂逅总经理纯属偶然,而陈元对她的友好也被视作高级管理层良好的素质体现,她并未放在心上,甚至都没跟胡颖提起过。
第三次遇见陈元,是在某个忙碌的午后。
那天,袁雪去二楼女鞋柜交待一点事宜,出来时,刚好碰上一对欧美老夫妇在选鞋子,导购员的英文似乎不太好,说得结结巴巴的,而那位外国老妇人的问题似乎又特别多。
袁雪走上去帮助了他们彼此,花了三分钟,就把问题解决了,导购员捏着汗向袁雪道谢:“幸亏你解围,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简直连脚趾头都想用上来了!”
袁雪离开女鞋专柜,穿过一条宽敞的走道,正往电梯间方向走,身后传来不高不低的一声叫唤:“袁雪!”
声音有几分熟悉,她驻足回头,看见穿着黑色羊毛开衫的陈元正朝自己走来,一脸柔和的表情,嘴角带笑。
“陈总。”她低头笑了笑,又抬头看向他:“真巧,又碰上了。”
陈元在她面前站定,身形修长优美,这个温润的男人举手投足似乎都恰到好处:“不算巧,你在女鞋专柜帮忙,我全看见了。”
他停顿了一下方道:“想不到你英文这么好。”眼眸里充满赞赏。
袁雪像被人逮到错处似的双颊绯红:“也没什么啦,只不过听人说如果能学好英文,应聘成功的机率会高一些。所以就……其实也就英文还行,其他的……”
“你不用太谦虚。”陈元微笑着打断她:“能把一样东西学好足以证明你很有实力,只要愿意,你能把事情做得很好。”
虽然只是泛泛的几句表扬,袁雪还是挺开心的,尤其还是来自这样一位帅气逼人的公司老总。
“你回六楼?我也正要去找人,一起走吧。”陈元示意。
两人慢慢朝前踱着步,袁雪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眼神,她不觉偷偷瞥了陈元一眼,后者并未觉得不自在,她也就挺直了腰杆,学他那种对外界漠然置之的境界。
两人闲聊着步入空无一人的员工电梯。
“陈总,您是学什么的?”
“金融。”
袁雪崇拜地挑起眉头:“那您一定很厉害!不过,怎么没考虑过去证券交易所或者银行之类的地方发展?”
“曾经在证券公司呆过一段时间。”陈元静默了一下:“不过没什么成绩,我可能不适合那种地方,很快就出来了。”
袁雪神采飞扬:“其实我最早的想法也是去证券公司,可惜人家门槛太高,进不去。陈总,炒股有意思吗?是不是真的像报纸上传的那样,每天都是枪林弹雨的?”
陈元欣赏着她脸上兴奋的色彩,淡淡一笑:“没那么夸张,只是比一般的职场紧张忙碌点而已。”
一分钟后,他们已经走在六层的走道里了,彼此的感觉似乎又熟络了几分。
“你今年几岁?”
“23——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很年轻才对,果然没错。”
“这您也看得出来?”
“因为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袁雪眯起眼睛来笑,这是她觉得被戳破之后常用的表情。而在陈元眼里,此刻的袁雪就像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猫,她的笑容灿烂且无邪,悄悄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离午餐时间还有一小时,胡颖把一叠材料往袁雪怀里一塞:“又得让你跑趟中宇了!”
“还是给向荣?”袁雪扬扬手上的资料。
“不,这次你找陈缜,是他老人家要的。”胡颖又特别瞪她一眼:“这回别再闹上次的笑话啦!”
袁雪抿嘴笑:“我有那么不长记性吗!”
“你不是不长记性,你是有颗超级八卦的心!”
两人插科打诨笑闹了一番,袁雪很快收拾好东西出门了。
到了中宇,还是上次守门的那个保安,一看见她立刻结巴起来:“哎哎,你是……”
袁雪一扬手上的牌牌:“知道啦!用右边那部电梯嘛!”
她这句话提醒了保安,上回害自己吃批评那姑娘又来了,他反而更加紧张,一路跟在袁雪屁股后头,直等看见她进了电梯才放心退了出去,袁雪又好气又好笑。
陈缜的办公室也在28层,门大敞着,里面有热闹的交谈声,烟雾一阵阵从室内溢出,直扩散到走廊上。
袁雪在门口匀了口气才闯进去,但见转角沙发里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好几人, 个个吞云吐雾,陈缜不在里面。
长治头一个看见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来了?”
他这一叫唤,引得其他几个老烟枪都回眸眺望,向荣也认出她来,咧开大嘴笑:“哟呵!这不袁小姐嘛!”
袁雪打出招牌式的甜笑:“我来找陈缜。”
“他跟龙哥一起出去了。”长治说:“你找他有事?”
“胡颖有份东西要给他。”袁雪扬扬手上的资料夹子。
“来,给我看看,什么东西啊这是?”向荣边说边从袁雪手中把文件抽了去。
“咦?这不龙哥让咱写的总结嘛!陈缜这小子居然偷懒找胡颖写!早知道我也不费那脑筋了!”
“你懂个球!”沙发上斜躺着的一位口气鄙夷:“陈缜那是故意找借口跟胡颖套近乎呢!”
“啥?他看上胡颖了?”向荣摸摸光溜溜的脑瓜,很惊讶似的:“胡颖那……能看上咱这样的?”
“咱这样的怎么了?也是爹生父母养的,不就是书读得少了点儿嘛!”
袁雪见状,只得说:“那麻烦你们把资料给陈缜吧,我走了。”
长治忙道:“我送你下去。”
袁雪闻言立刻会意,俏皮地说:“放心,我这次是乘普通电梯上来的。”
长治咧嘴笑,像被她道破心思,但还是随她走了出来。
沙发上传来阴森森的口吻:“瞧瞧,又一个不怀好意的……”
袁雪只当没听见,跟在长治身旁往电梯口走。
“你跟胡颖一块儿的?”
“嗯,我给她打下手。你呢?”袁雪乘势问:“你在中宇做事?”
“不是,我无业游民。”长治答得挺坦然。
“不会吧?我看你也挺忙的样子。”
“瞎忙!我帮龙哥打点杂。向荣这里的活儿太专业,我干不来。”
走到楼道拐弯处,就见一群黑西装气宇轩昂地从电梯里出来,打头那个正是龙震宇。
“龙哥!”长治立刻直着嗓门喊。
龙震宇顿住脚步,单手插进裤兜,墨镜朝向他俩:“什么事?”
袁雪愣了一下,不确定他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长治,正犹豫要不要回答,长治已经给她解了围:“胡颖让她给陈缜送点材料过来。”
站在龙震宇身后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盯着袁雪问:“胡颖自己怎么不来?”
袁雪立刻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里听到的闲言碎语,料想这人就是陈缜,忙随便找了个借口:“她有别的事在忙,脱不开身。”
那人便不作声了,龙震宇却还不走,墨镜仍对着他们这边。
袁雪正纳闷,长治又解释了句:“我送她下去。”
龙震宇听了也没表态,转身带着人走了。
长治按下电梯按钮,示意袁雪先进去。
袁雪吐了下舌头:“龙先生是不是总这么板着脸?”
“不是啊!他平时对兄弟们很随和的。”长治挠挠头皮:“可能遇到什么糟心的事了吧!”
“哦。”袁雪也不便多问,跟他还没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长治忽然盯着她笑起来。
“你笑什么?”
“想起上次在电梯里碰见你的事了。”
“我是不是挺白痴的?”袁雪赧然,耸耸肩说:“跟你们搭个讪也没人理。”
“你别放心上,”长治安慰她:“其实我们没恶意,主要都不认识你,而且那天龙哥也在。”
“没什么啦!”袁雪嫣然笑道:“幸亏有你提醒我,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
“小事!再说你也没听我的。”
“我就是想知道如果不照做会有什么后果。结果也没什么!”
长治轻笑:“你这人好奇心还挺强。”
“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袁雪笑盯着长治说。
“哪儿不一样?”
“你比较和善。”
长治睨着她道:“我只是长得比他们帅一点而已,骨子里和他们一样!”
“不是帅一点点哦!”袁雪眨了眨眼睛恭维他。
长治笑意更甚,两边的酒涡深得不见底似的。袁雪觉得自己的恭维真不算夸张。
一走出电梯, 就看见一个脖子里满是赘肉的壮汉拎小鸡似的拽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子朝这边过来,嘴里骂骂咧咧。
“你他妈给龙哥闯多少回祸了!你脑子纸糊的?一点记性不长!还害你陈哥跟着挨K!”
长治招呼他们:“老池,你吃枪药啦,这么治魏良!”
池源气不打一处:“你问问他都干的什么破烂事!还得老子替他擦屁股!”
“良子,又跟人打架了?”长治上去一搂魏良的脑瓜,被后者厌恶地躲过了。
“瞧这德性!他还有脾气!”池源点着魏良的脑袋把他推进电梯:“得,我也不跟你费嘴皮子,上去看怎么收拾你!你要敢给人臭脸,看龙哥不照老规矩把你给办喽!”
“老规矩是什么呀?”袁雪看完热闹,好奇心又止不住上来了。
“剁手剁脚。” 长治答得脸色不改。
“啊?!”袁雪吓一大跳:“真的假的?”
长治没接茬,手一指大门口:“到了嗨,你自己出去吧,我就不送了。”
中午,袁雪和胡颖一起吃饭时偷偷问:“给龙先生办事如果搞砸了,是不是会被剁手剁脚?”
胡颖白了她一眼:“你想什么呢!”
袁雪把在中宇看到的情形给胡颖讲了一遍,逗得她直乐:“我就说你傻吧,被长治那小子耍了都不知道!你当演电影哪?他们真要那么干,一个人长多少手跟脚都不够用啊!”
袁雪想起长治当时一本正经的脸,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哎,你把东西给陈缜,他说什么没有?”胡颖忽然碰碰她胳膊,表情变幻莫测。
“没有。”
胡颖既狐疑又失落。
“我压根没碰见他!让向荣转交了。”袁雪解释着,又打量胡颖:“他是不是在追你?”
“别胡说!”
“又不是我说的。中宇好几个人都在开你们玩笑!”
胡颖的脸腾地红了。低头扒拉米饭,半晌,把脸抬起来:“我告诉你你可别乱传啊……他是有那意思,可我家里不同意。”
“为什么呀?”
“嫌他以前坐过牢。”
袁雪也不吭声了。进宏泰快一个月了,各种坊间新闻听了不少。
据说中宇的董事长龙震宇以前曾是某帮会的老大。那个帮会在本地红极一时,且私下运作多年,很有影响力。
前任老大下台前把位子传给了龙震宇,但不到一年,龙震宇就宣布退出帮会,专心做起了商人。
帮会在龙震宇走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期,不久就因贩毒、暴力等种种恶性事件屡遭警方突袭,最后主要涉案人员纷纷落网,帮会也由此分裂解散。
龙震宇也曾被警方请去讯问过,但他和警方掌握的案子都扯不上关系,而且也早就金盆洗手了,最终得以安然脱身。
如今,龙震宇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打入了地产业,还掌管着不少娱乐场所。
生意做得这么大,没有自己人当然不行。当年离开帮会时,他还带出来一批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心腹,陈缜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最受重用。
“袁雪,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胡颖难得迷惘起来。
袁雪显得挺为难:“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你爸妈的话我觉得还是可以考虑的,两个人总得背景差不多才合得来,否则等时间久了发现彼此在很多方面格格不入,不是更麻烦。”
胡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释然,紧接着笑道:“我发现你一点也不傻嘛!你都把精明藏骨子里了吧!”
袁雪笑嗔了她一眼。
袁雪渡过适应期后,上司吴天见她还算聪明伶俐,逐渐派给她一些繁杂的业务。她胆子大,又学得快,很快就开始独立举办商场内的促销活动。
不过看人家办活动和自己亲自操作是两码事,因为有太多细节要操心,难免眼花缭乱,百密一疏。
一个活动做完,袁雪跟胡颖笑言:“就像褪了层皮一样。”
“第一次都这样。”胡颖说:“等熟练了就好了。”
还没等袁雪松一口气,财务部把她的报销申请统统打了回来,理由是账对不拢,而且还检出几张假发票。财务部主任罗益还写了封措词严厉的邮件给总经理,把吴天气得暴跳如雷。
袁雪也忐忑着,不知怎么办好。胡颖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事,你把账目重新整理好就行了,至于那几张发票,找合作部门换了吧。”
“既然不是大事,罗主任干嘛发那么大火啊!”袁雪不解。
“你不知道,他跟咱主任是冤家对头,矛盾深了去了,所以老想找茬给主任穿小鞋。”
“那我不是害了主任了!”袁雪很内疚。
“没事没事,让陈总一调解就好了,每次都这样。”
然而这次的事似乎不那么容易过去。
下午,吴天气哼哼地从总经理办公室回来,刚踏进门就气愤地发起了牢骚:“什么东西!陈总说算了,他还死咬住不放,道理一套一套的,连上回袁雪去中宇乘错电梯的事都拿出来说了!”
“啊?”胡颖诧异:“一码是一码,这扯得上吗?”
袁雪有点紧张:“主任,陈总说怎么处理了吗?”
“没呢!”吴天愠怒:“姓罗的还在喋喋不休,我听不过去,甩手先出来了!”
袁雪又惭愧又内疚。
“你放心!”吴天豪气干云,拍着桌子放言:“他要敢动你,我跟你一块儿辞职!”
“别啊!”胡颖赶忙上来捋毛:“您要是辞了,不正称了罗主任的心了!赶紧消消气再说!”
连推带哄把主任请进了小办公室。
出来后,胡颖脸上也不再轻松。
袁雪不安:“胡姐,你说会怎么样?”
“不好说。”胡颖叹了口气:“你这次撞枪口了,这对老冤家要一决雌雄,搞不好你就成牺牲品了。”
“会开除我?”
“难说。一旦被罗主任盯上,是个麻烦事,你得作好心理准备。”
袁雪心里凉凉的,又有些愤不恁:“罗主任凭什么这么拽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人家后台硬呗!原来是中宇的财务主管,龙先生一句话就把他派过来当上了财务一把手,连陈总都得让他几分。”
“不是说龙先生不插手宏泰的事么?”袁雪刚问出口就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
胡颖哼笑:“你觉得可能吗?”
袁雪左思右想,心一横:“真要走也就走了,反正我不能连累主任。”
胡颖被她悲壮的神色感动,抚抚她肩:“真要那样,我也帮你想想办法,以你的能力,再找一份工作应该不是问题。”
袁雪想豪迈地点头,转念一想自己就是栽在一点破事上的,有屁能力,不觉又是苦笑。
转天陈元把袁雪叫去办公室,仍然是谈这件事,不过结果没有袁雪想像得那么糟,她没被开除,但将会面临调岗。
“换去柜台锻炼一阵对你来说不是坏事,对将来的职业也有帮助。等管理部门出现空缺,我会考虑再把你升上来。”陈元和风细雨地劝解袁雪。
袁雪想了想说:“陈总,这次的事我不想为自己辩解,的确都是我的错。但我不是故意的,缺失的金额我用工资赔,但我希望能仍然留在原来的岗位上。”
陈元很平静地听,没有打断她。
“我不是对去柜台有意见,如果我刚进宏泰就把我安排在柜台上,我会很高兴地去工作。但现在不一样。”她顿了一下:“人人都知道我是犯了错被踢出来的,我以后不会得到尊重,更别说机会了。如果非要调岗,我宁愿辞职。”
陈元默默地听完,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很长时间没有出声,袁雪也安静地坐着,没有打搅他。
最后,陈元停在她面前:“你先回去吧,让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好的。”袁雪站起来时,腰杆挺得笔直。
陈元盯着她的背影,无声吁出一口气。
一上午,袁雪做事都心神不宁,胡颖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也不再逗她了,只让她在办公室接接电话什么的。
午饭时间刚过,袁雪和胡颖都在办公室休息,吴天兴高采烈地回来:“没事了没事了!这回真是痛快!扬眉吐气啊!”
两个女孩精神都为之一振,胡颖急切地问:“到底怎么说?”
“陈总刚找我了,袁雪可以继续留下来,钱也不用她赔,陈总说了,袁雪只是没有经验而已,让我们以后多带她,多给她机会,她会有出息的!哈哈!这次陈总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硬气!估计罗主任气得饭都吃不下喽!”
胡颖比袁雪还兴奋,双拳在袁雪桌上咚咚地直擂:“哎哎,袁雪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干吗呢?掉眼泪了?”
袁雪忍笑给了她一掌:“你才掉眼泪了呢!”
“可不是可不是!”胡颖指着她喜笑颜开的脸:“我刚看见你眼圈都红啦!感动死了吧!”
吴天过来又点袁雪:“以后好好干啊!别给陈总丢脸!”
袁雪使劲点头。
袁雪以为陈元会再找她谈一次,但他似乎很忙,不仅没找她,平时连面都见不着。她几次大中午地故意在五层的电梯附近晃悠,也没能与陈元“邂逅”,倒是某次冷不丁撞见罗益,后者阴着脸,目光似剑,嗖嗖地向她射来。
袁雪把脸一偏,只当没看见,比他还坦然地大咧咧晃了过去。
每年五月中,宏泰都会举行一次家庭日聚会,意在感谢员工们的辛勤工作,同时也要感谢支持员工们的亲属。
今年的家庭日活动是去游青龙山。
大多数结了婚的员工都拖家带口的报名,没结婚的也都带上男女朋友或者父母,比如胡颖。
“公司花钱,不玩白不玩。”
袁雪无人可带,报名单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胡颖朝她挤挤眼:“到时候你跟我吧,给我爸妈当干闺女,他们准喜欢!”
吴天也出来凑热闹:“跟你干吗呀!跟我们家吧,我那小子今年上二年级,皮得谁都管不住,袁雪过来也好给我们搭把手,让我跟他妈妈可以喘口气!”
结果家庭日那天袁雪谁都没跟,一个人舒舒服服占两个座儿坐着听MP3,坐在她前座的胡颖正被她妈唠叨相亲的事,而后座的吴天一家围着儿子团团转,哪有空闲顾及其他。
车子即将启动时,陈元单肩挎着背包,脚步轻捷地登上车,一边笑吟吟地应付来自各个方位的问候声,一边扫视车内的空位,很快,目光就定格在袁雪身旁。
袁雪忙把自己的包从身旁的座位上取走,给他腾出空来,陈元就势在她身边坐下。
胡颖“百忙”中回过头来,朝袁雪促狭地挤了挤眼睛,袁雪飞快地把视线调开,面颊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陈总,您也一个人?”
“嗯。”陈元学她的样子把包放在膝盖上,里面没什么东西,不沉。
“本来没打算来,不过行政部昨晚通知我说,经理级别以上的都得到场,不然扣奖金,没办法,只好来了。”
他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惹袁雪笑出声。
陈元穿着黑白条的短袖T恤,一条米灰色休闲裤,手腕上还套了一串檀香木佛珠,优雅俊气。
他从包里掏出手机,逐页翻看着什么。
“上次的事,一直想谢谢你来着,不过老没找着机会。”袁雪终于逮到机会道谢了。
陈元似乎顿了一下才想起来,温和地笑道:“不用谢我,谢你自己。如果你不说明你的想法,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不,我该谢谢你。”袁雪口气固执:“我知道这事让你难做了。”
陈元脸上的笑容淡去一些,他似乎不欲多谈,把手机伸到袁雪面前,岔开话题问:“你会玩这个吗?”
“切水果啊!会!”
袁雪本以为自己这次出行会有点孤单,没想到因为陈元的到来,她过得比任何人都开心。
四十分钟的车程在说说笑笑中一晃而过。
一到景点门口,陈元身边顿时簇拥了很多人,袁雪嫌挤在人群里碍事,遂远远退开,隔着人群看陈元谈笑风生,觉得他又亲切又遥远。
进入景区,很快就来到山脚下,行政部一个女孩要求总经理说两句。陈元先向所有人表示了感谢,最后说:“今天大家出来的任务是陪家人轻松一下,工作上的事等回去再谈。”
大家这才笑哈哈地从他身边散开。
登山时,袁雪走得极慢,落在最后,没有人群喧哗的山里树木苍翠,鸟鸣悠然,颇为赏心悦目。
登上一个较大的平台,一抬眼就看见陈元正坐台阶上,仰脖子喝水,袁雪心里忽然突突地跳。
陈元对着她笑:“我一瓶水都喝光了,你才爬上来,真够慢的。”
袁雪掩饰住悸动,微笑着回:“我不想跟人挤,这么窄的台阶,还有小孩跑来跑去,挺危险的。”
陈元站起来:“你还挺懂享受——走吧,腿快的估计这会儿都开始下山了。”
往上走的路越来越窄,还略带泥泞,不时就会出现一个陡坡,仅有两三块大石头作支撑。
陈元走在前面,不时回顾袁雪,她爬不上来时,就伸手拽她一把。他的掌心干燥温暖,被这样的手掌握着,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终于攀上山顶了,两人长舒了一口气,忽见对面山顶人头攒动,陈元恍然地笑:“看来我们走错路了。”
袁雪把双手撑在腰里,惬意四顾:“走错路反而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她眯起眼睛,手势在空中比划着,来回取景。
陈元在一旁看她:“你会画画?”
“嗯!”袁雪点头,神色惋惜:“可惜忘记带画架上来了。”她指着远处一棵从崖边探出头来的松树:“看到那棵树没,配上后面连绵起伏的群山远景,画出来一定很好看。”
陈元取出相机:“可以拍下来,回去后你慢慢画。”
袁雪回眸看他:“我还会画人物素描,要不要哪天也给你画一幅?”
“是吗?水平怎么样?”陈元调试相机,并不看她:“我太太也喜欢画画,给我画过肖像,我觉得简直像另外一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袁雪面前提起夫人。
袁雪笑道:“我画得也一般,不过应该不会把你画成别人。”
她眺望远方:“我家乡有种捏泥人的手艺,一个亲戚就开了这样的泥人作坊,每回放假我都会去作坊玩,最爱干的事就是替白色的泥人胚子上色,我画的脸谱不赖。他们都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袁雪神色略微僵滞:“……我爸爸妈妈很早就过世了,我一直住在亲戚家里。”
陈元一脸歉意:“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习惯了。”
然而陈元并未释然,脸上有层朦胧的惆怅,和难以言说的怜惜。
“陈总,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是啊!”陈元重新举起相机,面庞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传闻是怎么说的?”
“呃?”袁雪一时没反应过来。
“身无分文的穷小子走狗屎运,遇上了富家千金,从此飞黄腾达,腰缠万贯。”
他神色泰然地转过头来:“是这么说的吧?”
袁雪笑得很尴尬,她没想到陈元这么直接。
陈元轻松地向她耸了耸肩,脸上的笑容仿佛纯粹是在安慰她:“没关系,这是事实。”
袁雪默默注视了他片刻:“可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陈元低头笑笑。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陈元看向她。
“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把我错认成另外一个女孩……”
陈元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个叫柳诗的女孩,她……是谁?”
她没有立刻得到答案,陈元沉默的面色显出几分僵硬。
“对不起。”袁雪如梦初醒似的:“也许是我太冒昧了,不该问这么无礼的问题……”
她有一双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眸,里面盛满单纯与好奇,还有一丝懊恼,当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时,陈元觉得仿佛有股吸力,要把真实的自己推出体外,且不容抗拒。
“柳诗,”当舌尖滚过这个名字时,他依然能体味到来自内心深处的苦涩:“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对我来说,曾经很重要的朋友。”
他脸上的神色令袁雪明白“柳诗”对他而言,绝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我长得真的很像她?”
陈元凝视她,袁雪的眼里似有期待,似有迷惘,令他忽然不敢直视:“不,你和她不像。”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视线投向远处,发现对面山头的人群正在急速减少,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用轻松的口吻对袁雪说:“他们都下山了,咱们也得抓紧过去集合,下面还有不少节目。”
袁雪依旧跟在他身后行路,与他保持两个台阶的距离,当她再度仰望陈元时,只觉得他身上迷雾般的气息越来越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