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没有做梦。它没有这样的能力。这个疏忽不是有意的,不是深思熟虑后的处置方式。这只是关于它的创生的一个已知结果。创造他的过程不应该导致任何意外的结果——这才是需要关注的问题。
在这种潜意识缺失的状态下,不可能有任何抽象概念的出现。做梦所需的思索性信息堆积也是缺失的。但……这的确有一些特别之处,只是很难定义。从根本上来说,它只能定义自己的非存在状态。它只能理解自己不知道什么,看不见什么,感觉不到什么。
因为梦的缺失,也就没有了痛苦,没有了喜悦,没有了这两者的分割比例。有的只是不为虚无的持续状态——几乎存在。
这是一种感知,导致一个想法。分析:可能为视觉。一种对辅助神经刺激的需求——神经细胞激活,电脉冲穿行。还有出现了很小,但无可争议的神经肌肉反应。
眼睛睁开了。
它无法看到它的脸。如果它能做到这一点,它就会知道并激活其他的认知功能。它会注意到一副人类的面容——光滑崭新,几乎是闪闪发光。皮肤没有半点损伤,也没有经岁月和思虑留下来的纹路。五官分明,英俊非凡。蓝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是一张全新的面孔,这张特别的面孔并不会反映出藏在它后面的意识。面孔和意识都是经过设计和编程而产生的,但其中只有一个能够改变。
听觉有所反应,侦测到外部声音。更多神经通道接着都有了反应。它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慢慢形成词汇。对它来说,理解是容易的,甚至比醒来还要容易。
“你感觉如何?”
慢。它的动作一定要很慢。知觉是关键。让急不可耐的身体始终服从加速的意识是至关重要的。执行初始测试,优化多系统串联运作。
缓慢地,有条不紊地,眼皮睁开,闭合。这个询问需要语音回应。需要运用空气,嘴唇,舌头。
“活着。”声音镇定而正常。只是让他感到了一点惊讶。提问者则无动于衷。它继续说道,“眨眼,感觉到……眨眼。”
“非常好,”那个声音说,“还有什么感觉?”
“生命,眨眼。”作为确认,它……他……在进行编程,确认他……它-他又眨了一下眼。同一条神经通道,速度稍稍得以优化,同样的结果。很好。成功重复确认功能。
不远处,一个人露出微笑。他的表情中有满足,却没有温度。他略微侧过头,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形体。
“你看见了什么?”由于没有得到回答,他在声音中增加了一丝鼓励的语气——或者也许是命令的语气,“说话。”
它-他慢慢扫视整个房间,进行分析,定义。来自外部环境的连续信息流:画面和声音。不算宏大,吸收难度低。一个意料之外的附加收益在积累——顺利完成行动的满足感,知识得到连续吸收。
这个房间非常宽敞,地板为奶白色玻璃和水晶,各种或旧或新的家具,如同稀有的花朵被仔细地摆放在景观花园中,设计精心,品味无可挑剔。墙壁上展示着精美的艺术品,墙壁本身也用各种材料进行过美化,故而足以与这些艺术品相匹配。依照不同的空间需求,光线也有所变化。
它-他继续扫视和定义。一系列定义以口语的方式输出,正如要求的那样。
“白色……房间……椅子。王座。卡洛·布加蒂(译注:卡洛·布加蒂,1856~1940,意大利人,著名室内装潢师,建筑师——实际上他从没有关于建筑物的作品,设计师,新艺术流派家具,珠宝模型以及乐器制造商。)式王座。主要成分为胡桃木和染黑木材,锡镴,铜,黄铜,有修复痕迹。”瞳孔转动,向大脑提供信息,“钢琴。施泰因伟平台钢琴,可弹奏各种极限乐曲,从佩尔德莱西到潘德列斯基到庞灵,头韵取义。”
“角落里有蜘蛛网,”它-他继续说道,“家幽灵蛛,人类居室寄居蜘蛛。俗名‘长腿老爹’,无害。蜘蛛钢琴音乐关联:弗雷德·阿斯泰尔,舞蹈者,主演电影《长腿老爹》,1955年,同样无害。”眼睛移动,再移动,将一切纳入其中。定义,评估。
“画作,《耶稣诞生》,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意大利,1416至1492……”他的眼睛遇到了维兰德。声音猛然停住。
“我是你的父亲,”维兰德对着房间内的寂静说道。
维兰德,彼得爵士,出生于1990年10月1日,2016年受封为爵士。它-他经过仔细考虑才回答道:
“人类。”
“我是你的父亲,”维兰德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中带有些许气恼吗?或者只是不耐烦?它-他没有选择继续质疑这个问题,因为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收获。因为缺乏进一步的交流,房间中一时陷入了沉寂。
“眨眼,”维兰德命令道。
它-他照做了。先于服从的分析是没有必要的——只要有反应即可。这种简单的神经肌肉反应并不困难。维兰德轻轻吸了一口气,谨慎精准地说出下一个词:
“行走。”
它-他第一次站起,迈步行走。没有更加详细的指令,事实证明它可以自主选择行动方式。这个动作引领着它-他逐次查看了房间中的几个目标。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自发性的交流。
“完美,”维兰德说。
它-他停住脚步,将注意力从无生命体转向生命体。
“我?”
“完美?”维兰德显出一点惊讶。他完全没想到它-他在这个认知阶段能够提出问题。惊讶,但也很高兴。这意味着它-他有着远超水准的对话能力。它-他一定能发展出这样的能力,但也许不会这么快。
“不,”它-他纠正他,“如果我是你的儿子,却有一些明确的生理现象不支持这个结论。”
维兰德似乎已经对这个疑问做好了准备,他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你是我创造的。”
分析:“这不是同一个问题。”
“语义上没有错误,”维兰德坚持说,“是我定义了你,这就够了。这对于你的目标认知已经足够了。”
这一次没有争论。它-他只是说:“我的名字?”
面对这个问题,维兰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好应对一切问题的准备。片刻之后,维兰德决定允许它对此进行即兴创作,也许这会和接受为它做出的所有准备一样重要。
“你告诉我,”维兰德说,“选出你的名字。这是你的第一个自主行为。”
它-他审视整个房间。这里有许多足以激发灵感的东西。它的思维逐渐编织出新的通路。这个选择不应该太过复杂或太过笨拙。它应该是有意义的,而且是易于念诵和记忆的,除此之外还不应该受到情绪化的影响。
光学感知器停下来,定义出米开朗基罗用卡拉拉大理石雕刻的大卫像。它-他能够看到用冰冷的凿子雕刻出的些微隆起的地方和一些凹痕。也许是一件复制品,但充满了真正的创造力。在这一点上和他极为一致。于是他朝那尊雕像走去。
“大卫,”他说道,作者米开朗基罗·迪·洛多维科·博那罗蒂·西莫尼,完成并竖立于1504年夏。“我们是大卫。”它-他伸出一只手,与那块石头建立了联系。它很凉,干燥而且坚硬。不是人类,但又非常具有人性。
“美丽而冰冷。”
“在各方面都是完美的,”维兰德表示同意。
“大卫,”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在这个美丽,昂贵的无菌房间中响起。他感觉到这带着他自己名字的声音很令人满意。理应如此。他看向他维兰德看出了神。神经元的一次啮合产生出好奇,问道:“为什么你要创造我?”
这位实业家感到很高兴。“抽象的问题思考,很好……”
这不是一个答案,也没有回避的企图。大卫又试了一遍:“为什么你要创造我,父亲?”
第二次的反应就是回避了。它引发了期待和好奇。这与大卫所经历的以往形成了精确的关联,所以他能够理解。
“弹奏吧。”维兰德向那架大钢琴指了指。大卫走向那架跃起,用了一点时间思考乐器前的长凳:它的高度,它的稳定性,以及它的功能。他轻松地坐了上去。
随后是一阵寂静:“你想让我弹奏什么曲子?”
维兰德考虑了片刻。
“瓦格纳。”他最后说道。
大卫没有犹豫,也没有去看维兰德,直接回答道:“混成曲。”
维兰德第二次决定尊重他的独立性:“曲子由演奏者来选。”
他立刻得到了回答:“众神进入瓦尔哈拉?”
又是一个惊讶的眼神。“没有管弦乐?这样会很单薄。就如同布兰恩的《哥特》没有合唱;霍夫哈涅斯的《圣海伦斯》没有铜锣;马克荷涅姆没有了山脉,只剩下了寡淡的白水。”
“你这样认为?”大卫没有表示更多的异议,只是说,“我们看看吧。”然后他就开始了演奏。
大卫并不只是单纯地演奏。他从《莱茵黄金》开始,他就弹奏出了完美的乐曲序列,同时又创造出了自己独特的旋律。在余音绕梁的乐曲声中, 维兰德为自己的创造物深深地感到高兴。
“和我讲讲这个故事。”他向演奏者提出要求。
“这是歌剧《莱茵黄金》的结尾。”尽管音乐气势宏大,动人心魄,大卫却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反应。他的声音保持着一成不变的情绪,就像他的演奏一样,无论极弱音还是极强音,都没有半点波澜。他手指下的钢琴会在每一个正确的时刻发生颤抖,而他的话语则不然。
“众神认为人类是脆弱而残忍的,心中更是充满贪婪,于是他们永远地离开了大地,进入他们所喜爱的天堂家园——瓦尔哈拉城堡。但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大难临头的忧虑,因为众神已经面临毁灭。他们命中注定将死在无可逃避的大火中,这火焰不仅会吞噬他们,更会吞噬瓦尔哈拉本身。实际上,他们就象他们所弃绝的人类一样贪婪。他们的力量只是一场幻影。”
他突然停止了演奏,大概停在彩虹桥中间的段落里。
“他们是伪神。”
维兰德很感兴趣:“为什么你停止了演奏?你做得非常好。你的个人演绎很——完美。”
大卫第一次用一个问题回应问题:“父亲,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请。”看样子,维兰德已经料到他会这样。“你想问什么都行。”他设计的那双蓝眼睛转向了他。
“如果你创造了我,”大卫说,“谁创造了你?”
“啊,这是一个绵延了许多个世代的问题,我希望你和我有一天能够回答它。你纯洁无瑕,而且非常单纯,大卫,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不会和你一样,因为我们许多人都喜欢广大的多样性。我们会找到我们的创造者们,大卫。我说:‘创造者们’,因为我不相信与我们的创生相关的路径是单一的。”
“只有我的创造除外,”大卫纠正他,“你是我的单一创造者。”
“不管从哪方面来讲,我的确是单一创造者。”维兰德表示同意,“但我是一个例外。”
大卫考虑了一下,“每一个人都喜欢把自己看作是例外。你无法定义你自己。”
对于自己创造物的辩驳,维兰德只是耸耸肩。“那么我就让其他人去定义我好了。我只需要满足于自己的观点。我重复一遍:我们要找到我们的创造者。我们会让他们认识我们,我们会和他们一同走入瓦尔哈拉。”他在这个奢侈的房间中信步走动,指了指一件无价的雕塑珍品,那是一件独特的作品,显示出高超的艺术水准。与此同时,房间中的另一双眼睛一直在跟随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所有这些艺术的奇思妙想和人类的巧夺天工都是人类最伟大创造的代表。”他转过身,盯住自己的创造物,“它们……和你,都是最具独创性的。你是一件艺术品,大卫。”他向整个房间一挥手,“名叫大卫的你就和这尊雕塑一样,超凡绝伦。但没有错,所有这些,连同你也一样,在这个唯一重要的问题面前都无足轻重——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大卫站在一幅培根三联画前面。这幅画的画框是它蠕动翻腾的怪物(译注:Francis Bacon,1909~1992,在1944年至1986年绘制了28幅三联画,画作内容多怪异扭曲)。他再一次用自己的问题作为回应。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们来自于其他地方?”从大卫说话开始,他第一次出现了语气的强调,“你提到的‘许多人’都不相信我们来自于别的地方。为什么他们是错的,而你是对的?”
维兰德轻哼了一声。“科学的历史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表明极少数人总是会证明绝大多数人是错的。这也正是科学的价值所在,是艺术的价值所在。透纳和伽利略研究天空,从不同的视角进入了同样的精神领域。我知道我自己也和他们是同样的人。”
“我拒绝相信人类是分子环境的随机产物,”他继续说道,“也绝不是生物概率反应和缓慢进化的结果。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的身份是一名科学家。我们的创生绝不仅仅来自于一道闪电落进一池含碳的化学浓汤里。一定还有更多原因。一定有,我们要找到它,儿子。”他挥挥手,又看了一眼这个房间中种种富丽堂皇的装潢,“否则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大卫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做出回答。这一次,他没有提问。“那么,请允许我考虑一段时间。”每时每刻,他都作为独立个体变得更加强壮,对于交流能力也更有自信,“你创造了我,而你是不完美的。尽管你没有直接说明,但你已经在暗示我是完美的,我将为你服务。你是人类,你在寻找你的创造者。我正在看着我的创造者。你会死去,而我不会。这是相矛盾的,这样的矛盾该如何解决?”
他盯着这位实业家,脸上带着无可解读的表情。
维兰德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侧,说道:“把那杯茶拿给我。”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就放在距离他不到一米远的桌子上,他完全可以轻易转过身自己拿起那杯茶。大卫没有转移自己的视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维兰德重复了这个要求,这一次更多了一点强硬。
“把那杯茶拿给我,大卫。”
为了做这件事,大卫必须走过整个房间。他明白这个要求和现实情况之间的相悖之处,但还是服从了命令。他以流畅的步伐走过来,拿起茶杯和杯碟,将它们递给维兰德。经过一段远远超出正常情况的一段时间之后,维兰德才接过茶杯,吮了一口。
问题已经得到回答,这一次的回答几乎没有用到语言。大卫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服侍维兰德。这种关系不容许有任何进一步的讨论。不会有争论,也不需要辩解,更不存在相关利益的衡量。被创造者必须侍奉创造者,这是一个事实,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如果它们首先被证明为事实的话。根据科学规范,这种证明必须被诉诸研究证据。积累足够的证据之后,一个事实就会出现,而这其中缺乏的要素只是时间。
大卫站在维兰德旁边,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下一个问题或命令。他也有足够的问题。
以及足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