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尔丝睡了。丹妮尔丝做了梦,她的思维所在的认知认知领域非常非常深远,但她对自己的这一特质完全不感兴趣。该满足的自然会满足,又有什么重要?
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嘴唇上,是一种细长的肉质物体,对她造成的压力并不大,但也足以惊醒她。她认得这东西,不由得在睁开眼前之前就露出了微笑。平时稍稍下弯的嘴唇现在更变成了一条漂亮的曲线。
一张熟悉的面孔悬浮在她的眼睛上方。她熟悉这张脸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皱纹。这张脸上的皱纹并不多,不过就算是再多一点,她也不会在乎。毕竟时间迟早会把皱纹带给他们。她也知道,他的一些皱纹可能正是因为她才会有的。这就是现实,现实的生活。
而这也正是她所期待的,一点相濡以沫的痕迹。我的一部分在你的脸上,你的一部分在我的脸上。共同生活,共同成长。妻子,丈夫,最终是孩子。
雅各光洁无暇的面孔又俯下来,亲吻了她。
“早上好,”他说道,“我挪动了一下烟囱的位置。”
是一条信息,但算不上新闻。她呻吟一声,又露出微笑,想要将自己埋在枕头下面。雅各笑着把枕头推到一旁。她眨了眨眼,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充满爱恋地凝视着雅各,这双眼睛在一张女孩一样的脸上占据着统治地位。认真修剪过的整齐刘海覆盖着她的前额,下面则是一个圆润光滑的小下巴。许多人看到她的模样都会将她当成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女孩,但其实她自己对于周围的一切都非常警觉。
“来吧,瞌睡虫。你必须看看这个。”
雅各的手中托着一块小立方体。他揉搓了一下立方体没有颜色的一面。一个三维图像从里面跳出来,在他们面前展开,这个图像的实体感很强。雅各一只手托着小立方体,开始用另一只手操纵这个不算很大的房屋结构图像,偶尔转动它一下,让它体现出不同的角度。一些部分缩入其内部,另一些部分又扩展出来。他用一根手指拨弄着图像上的一些符号,有时会将那些符号放大,让它们更容易被看清;有时又会将它们推到一旁。
终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画面。他将一段繁复的文字推出视野,让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图像中的建筑物。他的兴奋之情早已溢于言表。
“看,看啊。我把它从西南端的角落里移到了西北角。看上去更好了,对不对?如果我们真的要用它来生火,那么空气在西北角流动就会更好。”
丹妮尔丝顺从地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然后摇了两次头,抓住一只枕头凝视着雅各。
“你把我叫醒不是为了这个。”她说道,“告诉我,你把我叫醒不是为了这个。”
“我还煮了咖啡,”雅各仿佛想要赎罪一样又说道,“而且现在下雪了。”
丹妮尔丝叹了口气,又将脸在枕头里埋了片刻,才从床上滚下来。
只要丹妮尔丝说一句话,雅各就会把咖啡端给她,不过雅各对于这种古老饮料的品味从来都不太正确。丹妮尔丝觉得还是自己煮的咖啡更容易接受一些。她向窗外瞥了一眼,发现的确是下雪了。雪很大,大片雪花堆积在高耸的屋脊上,让通常阴冷灰暗的城市景色柔和了许多。这座都市总给人一种疲惫倦怠的感觉,就差真的塌陷下去了。
为数不多的一些行人无法避开这场雪,只能步履维艰地在人行道上向前移动。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抬头,更没有邻里之间的嘘寒问暖。人们脸上清晰的阴郁表情和周围的建筑物倒是很相称。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人会从生活中汲取乐趣,展望光明的未来。
咖啡被捧在手中——两勺乳脂,两勺糖——她向床边走回来。雅各已经占据了她刚才的位置,同时还在不断拨弄着那些三维结构图。随着他的食指不断划动,房屋中的一个个小部件不断做出了反应。
“这会是我们的家,烟囱的位置很重要。”他皱起眉,“等等,也许还是在另一边会更好。现在还没有周围景色的明确图像,所以很难确定。气流很重要,但景色美感也很重要。毕竟我们只能建造一次,所以一开始就要确保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
丹妮尔丝没有打断他,只是吮着咖啡看着他。他是那么爱自己的小木屋……而丹妮尔丝是那样爱他。她本可以说出自己的观点,哪怕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在听他说话,在注意他,但她不想打扰他,不想破坏他的梦。
丹妮尔丝转过身,再一次向窗外望去,眺望那种冬季才有的神奇景色。她开始猜测他们的新家会不会也在下雪。现在他们只知道自己选择的可能是热带地区。
一个声音响起,她没有听到。那不是雅各在说话,也不是在他或者她的梦里。是真实的一个声音。
“七点了,”妈妈用一如既往的嗓音宣布道,“一切都好了。”
这一声宣布跟随着一阵短暂的乐曲声。那是一段船上钟声的录音,来自二十世纪早期,能够流传到现在,全是因为契约号设计者的一时兴起。因为那些建造现在的人,这一点原本属于过去的残片才被带到了未来。这是一个小小的娱兴节目,那些将它加入到飞船程序中的人本想用它找点乐子。但他们一直留在了地球上,从没有能听到过它真正被使用。
一片硕长的曲形透明护罩——它的材质不是玻璃,也不是能够看到一片萧瑟城市的窗口——一个人影正站在外面,俯视熟睡中面带微笑的丹妮尔丝。它的名字是沃尔特,它……他……很完美——达到了一个人造人能够实现的一切的完美境界。
梦中的丹妮尔丝因为某个秘密的心思又露出笑容,这引发了人造人的一个反应式的微笑。沃尔特来到这名熟睡女子的冬眠仓旁边,迅速检查了一下冬眠仓的各项读数——一切正常。他做事从来都是有条不紊,会让人类陷入麻木的重复工作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继续向前走,去查看下一个冬眠仓。
雅各。也正常。
完成了对这个冬眠舱室的上午巡视,他转身向邻接的舱室走去。
两千个冬眠仓沿着相对的两面墙壁整齐地排列着。一个小舱挨着一个小舱,其中的时间和环境设定完全同步。在透明的观察舱盖后面,是一张张熟睡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的面孔。每一张脸上都是一副安详宁静的表情,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舒适的梦乡之中。维持他们的生命,健康,尤其是确保每一个人的未来——这正是沃尔特的责任。
对此,沃尔特绝不会掉以轻心。
远处,一个报警器亮起琥珀色的光,发出声音。任何人类——哪怕是视力最好的人类也不可能看到它。沃尔特立刻注意到了那里,于是向警报源头快速走去。他检查过相关冬眠仓的状况诊断,用最短的时间进行分析,做出必要的细微调整。令他高兴的是,琥珀色的光芒迅速变成了稳定的绿色。
该检查一下胚胎维持单位了。他打开一只只抽屉,每一只抽屉里都安放着一个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人类胚胎。检查这些胚胎的读数,全部是绿色,就像主母所说的那样,一切良好。沃尔特允许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沃尔特,”主母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声音能表达信息和意义,却从没有命令的威严。电脑就象人造人一样不能下达命令。“请前往舰桥报告。应该是向电网充能的时间了,让我们完成这一工作。”
“马上就去,主母。”
“谢谢,”主母说道。她的设计者们考虑得是多么细致,在她的程序中还设置了礼节协议,甚至在对人造人说话的时候也会表达礼貌。沃尔特不需要别人对他表示礼貌,但他还是会对此心存感激。
和契约号的体积相比,它的舰桥几乎可以说是窄小的。不过沃尔特相信这个舰桥足以容纳驾驶飞船的全部人员和必要的功能设施。这艘飞船的建造者能够轻易建造一个更宽敞的舰桥,但他们不喜欢浪费空间。在太空中更不能浪费空间。沃尔特对自己说。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自言自语,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很能够欣赏自己的幽默感,即使此时此刻没有人和他分享。
来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迅速完成了网格调度之前所需的预检测。警报器和读数计都准确地做出了反应。
开始深层太空自动充能循环
沃尔特向自己点点头,高声回答道:
“现在配置集能器。”
在契约号中,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当然他不会错过任何机会使用自己的声音,就算他不说话,他的嗓子也不会生锈(这又是一个笑话),不过他的声音被设计成讨人喜欢的模式。只要环境许可,他就很喜欢听听自己的声音。
集能器被设计成巨型风帆的样子。不过它们和风帆没有半点关系,它们的规模相当于一座小型城市,能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展开,而且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扩张到最大限度。只有星星和沃尔特能够见证它们的美丽,它们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中闪烁,收集着一直被古代人类视而不见的能量。
这种能量的名字很简单,但它们的物理属性绝不简单。人类用了数千年时间才发现它们的存在,不过又过了几百年,人类就学会了如何使用它们。它们极为分散的存在状态迫使集能器必须不断对它们聚焦并富集。只有那样,它们才能供契约号的引擎和内部系统使用。沃尔特总是把它们想象成这艘船看不见的力量。
他在舰桥上等了一段时间,监控能量稳定积累,直到确信进程一切正常,然后才开始去检查这艘飞船上他最喜欢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绿色的,就是地球。
水培区充满了蔬菜,其中大部分都是因为其营养价值和易栽培性才被带上了这艘飞船,有一些则是具有试验目的,还有一些只是为了提供对于家乡的思念。对于船上的殖民者而言,这也是不容小觑的心理价值。装饰性的植物和树木同黄瓜与藜麦分享共同的空间。沃尔特走在这些枝叶藤蔓中间,随意吹着口哨,检查营养液和水的流动,分析光线,确保光照波长符合不同植物健康生长的要求。他的双手轻轻照料茎秆、叶片、树干、花朵、树皮,同时他一直在吹着口哨。
“知道吗,这很荒谬。”主母无所不在,一切都处在她的观察之中。
沃尔特没有抬头。“什么?”
“音乐促进植物生长,有益植物健康。”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在对植物吹口哨?”
“非常滑稽。尽管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将你制造出的声音称为‘音乐’。我认为你……”
主母突然停住了话头。
沃尔特立刻产生警惕。主母从不会做任何突兀的事情。持续的寂静中,只剩下他的声音。
“主母?”
“沃尔特。我们……也许遇到了一个问题。”
主母的程序包含有大量内容——知识,科学技术,全知性理解,以及许多无法用数字和文字简单陈述的东西。沃尔特只能等待。
“侦测到一种类别不明的能量爆发,”主母继续说道,“包含有重粒子物质。正在分析成分。”
“在哪里?”
“106星域,非常近。源头受到遮蔽,所以当我发现它的时候,我们和它的距离已经非常——不——极为接近了。因为临近空域的空间和重力发生了奇特的偶联扭曲,所以之前没能探测到。我要道歉,最初的分析不足以测量其强度和距离。重新评估认为其有可能为实体。但此时无法预估风险。”
“那与其接触的可能性呢?”沃尔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认真倾听。
“非常高,现在侦测到与其极为接近,正在进行精确计算。”
没有再等待具体细节。沃尔特离开水培区,向舰桥跑去,一边奔跑,一边还在发出指令。
“主母,收回集能器,将全部储备和备用能源与飞船护盾连通。开始船员紧急唤醒。”
“正在进行。重新计算表明距离还在缩短,接触时间,九,八,七……”
粒子波动是看不见的,但它的效果毋庸置疑,震荡波已经冲进了船体,其强度足以将永远都镇定若素的沃尔特震倒在地。它扫过护盾,对这艘巨型飞船内部造成了巨大冲击。
集能器还在持续收缩,一些没有缩回的风帆被震荡波击中,开始变成碎片。毕竟这些巨帆面积太过辽阔,回收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逃过撞击的破坏。它们都是用轻薄到难以置信的材料制成的,完全不可能经受得住能量粒子风暴的冲击,每一颗粒子无论多么小,都会造成实际的破坏。
至于说他自己,他能够理解无助感,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他不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