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师傅拿着细长的竹棍出去了,走时一步一摇,显然是心中带了愤怒。
看着离开的董师傅,林之沐心中倒多了几分佩服,很多的老艺术家,他们用生命进行创作,创作出来的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自然希望会有适合的人来参演。
班主一直目送董师傅离开,这才转过脸来。
“您想说什么,请一定知无不言。”
适才董师傅在的时候,班主就欲言又止,显是想让官府知道些什么。
班主姓袁名修道,是戏班第十八代班主。
戏班流传到今天已经两百多年,做为一个家传戏班,流传到如今,有多不容易,也就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方能体会。
袁修道定定看着林之沐,饱经风霜的眼中满是坚韧,“无论凶手是谁,都绝对不会是秋缘君。”
我以戏班两百年的声名和我的名声担保。”
袁修道嘴唇上是薄薄的一层胡须,眼中是饱经风霜的深邃。
他定定地看着林之沐,好像要透过皮囊要看透林之沐内心。
君天宸放下手中茶盏,“叮~”
茶盏放在桌上的声音,让袁修道收回了视线。
他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君天宸,这位年轻公子自始自终不曾说话,却无法让人忽视。
好像有他在,这便压住了阵脚一般。
他再看一眼林之沐,猜测应该是他刚刚的视线让这位年轻公子感到不悦。
林之沐不知道不过是转眼间,这位阅尽千帆的班主心思已经转了一个来回。
林之沐奇道,“这秋缘君到底是何人,值得你们一个个这样担保。”
袁修道叹一口气,视线移向窗外,“她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奇女子!”
这秋缘君七岁学戏,那时候她父亲在戏班的乐团上,以拉二胡为生。
他父亲时不时在家拉一曲二胡,小缘君就咿咿呀呀跟着唱。
他父亲诧异的发现,自家女儿在戏曲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听完的曲子,她就能唱出来,而且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父亲求了戏团的老演员,让她带带自己的女儿,以后无论走多远,那都看小缘君的造化。
小缘君出身贫困,她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之不易。
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在最寒冷的寒冬腊月,呼出的冷气让眉毛都结了冰,小缘君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袁修道看向了林之沐,“没有人的成功来得那样容易,从《穆柯寨》《贵妃醉酒》《会真记》到《杨门女将》,从小丫头到女一号。她经历的不比任何人少。”
大元九年,《杨门女将》到长安演出,先帝亲自观看了演出。
自那之后,秋缘君名声大振。
看秋缘君戏,三五天不睡
听秋缘君腔,三五天不醉
袁修道的眼睛带了浓浓的感激,“所有的剧团都想挖她过去,”
秋缘君本来有更好的发展平台,她可以去长安,可以去汴州,无论去哪里,都比待在我这个戏班强。
那段时间,在御前露脸的人,走的走,留的留。
可是她从来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
女演员培养不易,很多人在培养出来以后,嫁夫随夫,从此离开了戏曲舞台。
“但是,”袁修道带着沧桑的眼睛看向了林之沐,“秋缘君今年三十二,为了她钟爱的舞台,为了她的观众,她不曾婚嫁。”
袁修道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起,所有人为之动容。
很多官差本身也是十分喜欢秋缘君,现在对她更多了几分尊重。
林之沐忽然想到了什么,“既然《会真记》是秋缘君的,为什么后来成了小秋菊?”
袁修道眸子暗了下来,“因为她三年前忽然倒了嗓子。”
那一天~
《会真记》的招牌已经挂了出去,观众都已经爆满。
秋缘君戏服都已经换好,就在要上台的时候,
秋缘君惊恐地发现,她竟然不能发音了。
嗓子沙哑,话都不能说,更不要说唱了。
所有人都换好了戏装,就等着下一步大幕拉开,谁知道竟出现了这样一幕。
袁修道没有办法,临时决定换成《英台拒婚》,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观众在台下喊着,“没有秋缘君,不能拉大幕”。
那天,《英台拒婚》也是只演到一半就结束了。
她虽然再不能唱戏,但对我袁修道来说,她就是我的恩人,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她离开戏班。
所以这三年来,她从台前转到幕后,主要指导刚来的演员一些基本功,一些后勤的工作她如果愿意,也会去帮忙。
但尽管如此,观众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袁修道离开,林之沐看着坐在旁边的君天宸。
她看着君天宸,沉入自己的思绪。
秋缘君忽然倒了嗓子,小秋菊就调入戏班,从此拿走了本属于秋缘君所有的资源。
小秋菊和三年前秋缘君倒嗓子有关吗?
小秋菊之死和秋缘君又有什么关系吗?
林之沐决定,无论如何,要见一见秋缘君。
林之沐抬起头来,就看到君天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秋缘君刚离开泽州,下一场会到潞城,今日出发,明日便会见到她。”
林之沐眼中带了惊奇,她没有问君天宸,他如何知道自己的想法。
她转过脸去,“多谢!”
君天宸看着她的背影,“我知道你在心中猜疑我是如何得知你的想法。”
“你跟在李暮寒身边十年,付出血的代价也要送他到皇位。”
“如果我是你,也一定不希望他的江山有任何动乱。所以,无论是上一次的捕快被杀,还是这次戏子中毒,你都绝不会坐视不管。”
室内烛光微微跳动,林之沐的心漏跳了一拍。
如何不是这样呢。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盛世江山来之不易,这里面含着她的心血,真的是心头之血。
她不想让这个江山出现任何残缺。这个江山,她不希望出现任何的动荡。
于是,就这样一点一点,尽她所能修补着。
林之沐的想法,竟不知道,他竟然懂。
在潞城,林之沐和秋缘君第一次见面,
见到秋缘君时,她正纠正一个小演员的身段。
那小演员一直无法领会,秋缘君站在一旁,亲自比划起来。
一低头,一凝眸,含笑半含愁~
潞城的阳光轻轻地洒在她身上,就连这太阳光在遇到这个女人的时候,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林之沐在她身上,看到了岁月静好的感觉。
林之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为戏曲而生。
林之沐和君天宸走到她跟前。
秋缘君看着两个陌生人向她走过来,眼睛里带了惊讶。
她看向跟着一起过来的班主,眼神在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班主看着她,声音中带了沉重,“小秋菊死了,七窍流血。”
秋缘君忽然惊住了,她惊讶地退了一步。
眸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林之沐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如果不是她真的不知情,那就是演技实在太好。
但是,对于这个如水般气质的女人,林之沐选择前者。
“你不要担心,我们过来了解一些情况。”
秋缘君点头,带着林之沐去了自己住的地方。
潞城并不是个有钱的地方,搭一个简陋的台子就能唱戏,看戏的人也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者。
戏子们住的地方更是简陋,他们就住在以前废置的学堂里。
几张废弃的桌子一拼,将带来的床垫一铺,就是一张简易的单人床。
秋缘君住的地方在一个墙角,周围用两个帘子一遮,和别人稍微隔开一点距离。
班主看着这样的环境,眼中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可是秋缘君啊!
在御前唱戏,被万家追捧的秋缘君啊。
班主说了个“你~”,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秋缘君看着班主,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她看着林之沐,声音带着嘶哑,“你想了解什么?”
林之沐坐在秋缘君面前,她轻轻地开口,“你心中可曾有过怨恨?”
“本该属于你的资源,全部被别人拿去。”
秋缘君微微一震,她一双眸子轻轻浅浅看着林之沐。
她摇摇头,然后点点头。
“你知道吗?戏曲是我的生命,”她用干哑的声音说,“我用全部的生命去爱她,可以为她放弃一切。”
虽然说新旧交替,世所必然,只不过就这样离开,我心有不甘。
在一句唱词都唱不出来的那段时间,秋缘君不是秋缘君,她是一个失去生存意义的可怜人,她想过去死,想过离开,想过躲起来再不见任何人。
但是,第二天~
太阳一缕一缕照在床头上,最后一滴眼泪滑落枕边。
秋缘君又站了起来。
虽然不能再唱戏,她还能做其他的,她有更多的精力让更多的人,让那些用生命热爱唱戏的人更好地走上戏曲舞台。
“我尊重每一个为舞台而生的人,无论是谁。”
甚至包括小秋菊……
(稍晚还会有一章。愚人节好歹也是个节,那就祝大家愚人节快乐~~捂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