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师傅斟酌着，在纸上写下一句唱词：
“触目凄凉千万种。滴滴红叶，零零微雨，都随解西风。”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林之沐看到那一句话，忽然一呆。
“董师傅，”
董师傅抬起头来，眼中浅浅地有波光闪烁。
他听到林之沐的声音响起，“这出戏为何一定要是悲剧？喜剧的结局不可以吗？”
世间悲剧千千万，已经有很多的无奈了，不能在戏本中看到开心的结局吗？
“喜剧？”
“喜剧，”林之沐殷切切看着董师傅，“因为现实求而不得，所以在戏本里追求心安。”
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种企盼吧。
林之沐离开，董师傅陷入沉思。
他22岁走上剧本创作之路，而今过了25个念头，呕心沥血的将一步步作品搬演上戏剧舞台，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
每一步作品获得别人的认可，他就获得多一丝的欣慰。
还记得当初写《英台拒婚》，他亲自前往祝陵，舍不得雇马车，他就走着去，有时候搭上庄稼人的牛车，有时候遇到好心人捎他一程。
一双鞋破了，他就坚持走，直把大拇指磨出血来。
《英台拒婚》上演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哭了。
不为人知的往事，谁心中没有呢。
梁山伯、祝英台是悲剧，最后还是化成蝴蝶走到了一起，那么，为什么张生和崔莺莺不能化悲为喜，也真的走到一起呢。
董师傅眼睛微微一亮，扔掉手中先前的稿本，重新蘸墨挥就。
林之沐从董师傅那里出来的时候，拿到了小秋菊的资料。
小秋菊原姓肖，是上任班主传授业师之女。
戏曲最重视师门之间的传承。
那老师傅年过六十才得一女，自然宠得无法无天。
所有的东西，只要小秋菊想要，肖师傅能做到的无不应允。
所有人都有自己所追求的，小秋菊自然也有。
秋缘君御前献唱，一时风光无二。只要是看戏，没有人不知道秋缘君的。
小秋菊想，要是有一天她也能走到那个位子就好了。
那样的万众瞩目，那样的万民敬仰。
秋缘君能做到的，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要取秋缘君而代之！
但是秋缘君发展如日中天，等她离开戏剧舞台，至少要三五十年。
三五十年过去，她也老了。
她和自己的父亲生气，她要把秋缘君拉下台来。
“哪里有什么办法哟。”父亲这样和她说。
“人家小缘君靠自己的实力走到现在，我们哪里有什么办法。”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是有大热药吗？”
宽大的脸上，小秋菊眼睛快要掉下来，半瓶大热药下去，即便十个秋缘君也得下台。
所谓的大热药是有斑蝥（mao）、砒霜混合而成。
这都是大热之物，具有大毒，把握药量，一定会让她嗓子失声！
父亲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怎么知道？”
祖上传有大热之药，那是对心术不正的敌人用的。
祖上传下来至今，都从不曾对任何人用过此药。怎么可能因为小女儿对别人的嫉妒就这样轻易使用。
肖师傅难得的对小女儿这般严肃，“你可知道这个药会毁了一个人的一辈子？”
尤其是对于一个靠嗓子生存的人，一辈子就全毁了。
她管那么多。
小秋菊眼睛中带着狠，她心里想得只是她站在台前的风光。
所有人对她赞不绝口，所有人都要仰视她。
至于其他人，为什么要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于是，在第二天，她便将偷出来的大热药掺进了秋缘君的饭菜里。
那天晚上，剧团出的状况，她全部看在眼里。
回到家，肖师傅黑着脸看着小秋菊，“今天晚上秋缘君忽然失声，是你干的？”
小秋菊腰肢一挺，站起来比她父亲都高。
“是我干的，你不帮我，我就不能自己去做吗？”
“混账东西！”
重重的一巴掌就甩了上来。
肖师傅心中有愧，这样有天赋的一个女子，就这样毁在了他老肖家。
但既然是自己的女儿，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怎么能去揭穿，那不是要了她的小命么？
他耐着老脸给自己徒弟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幼女自幼爱戏，看是否能让她参演一些戏目。哪怕是丫头小厮之类的都可以。
这封信由小秋菊带着送到袁修道父亲那里。
这封信到了袁修道父亲手里就成了：
“缘君喉嗓既毁，吾甚为痛惜，但痛惜不足解戏班危难。幼女秋菊自幼爱戏，尽得吾传，甚得吾心。缘君之戏可交予幼女，临危受命，一解戏班之危，二圆小女之梦。殷切盼望，寄予厚望。”
肖师傅一辈子不求人，而今亲自写下这么一封信，一定有他的原因。
袁修道父亲再一思忖，肖师傅可是戏剧界的泰斗，师傅都亲口承认小师妹尽得师傅真传，那又如何不能信任呢。
于是，在老班主操控下，小秋菊拿到了原本属于秋缘君的资源。
但她登台一个月之后，旋即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唱戏。
戏子人前瞩目，人后要吃多少苦头。她自幼娇生惯养，怎么吃得了那么多苦。
但已经做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便耐着性子就在台上唱了下来。
因为心情不顺意，她觉得剧团的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话，于是她对剧团的每一个人都黑脸相待。
这些消息，林之沐从肖师傅口中得来。
老人而今已经快要九十岁，一提到小秋菊的名字就痛不欲生。
虽然疼惜爱女，但老人还是有着自己的正直，既然小秋菊已经离开，他也没有必要将那段往事藏着掖着。
“我女儿不适合唱戏，我知道，但她做出那样的事，我做父亲的又怎么能不帮她兜揽呢？”
老人流下泪来，眼泪顺着皱纹深深滑落。
临出门的时候，老人说了一句话：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人在做，天，在看啊。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桩案子林之沐忽然再不想查下去。
无论是董师傅、袁修道、秋缘君、甚至是扮演张生的小生，他们都有杀人的动机，但他们都是可以为艺术献身的人。
小秋菊之死虽然可怜，但又怎么能不说是死不足惜呢。
君天宸站在林之沐身旁，为她挡住了微微刺目的阳光。
“洛阳牡丹已到花期，现在过去，时间正好。”
林之沐微微一惊，听出了他的玄外音。
现在离开，他支持。
林之沐一抬头，猝不及防被他拉入怀里。
林之沐一挣，没有挣开。
他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以前你一个人经历太多，现在不愿让你心中有丝毫的难过。”
“不愿继续下去，我带你离开。”
闻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林之沐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推开君天宸，不发一言，转身离开了那里。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你苦苦追求，对方不屑一顾。你伤痕累累，下定决心要放手，那人反而转过身来，视你如宝。
林之沐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她又知道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