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一别五载,向来可好?”陆羽道。
李适听他如此说,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道:“多谢记挂,母亲时常想起你,不知你离去后过得可好?”
“娘娘……不、夫人的头疾是否已经痊愈?”
“早已大好了,”李适想起与沈妃分别之景,心中凄凉,“不提家中之事了,此处人杂,今夜子时我在山顶佛祖庙中等你。”
“好,一言为定。”陆羽送罢李适,李复在他身后道:“啧啧,这便相约夜半了,你们这发展也太快了!”
“别胡闹,”陆羽白了他一眼,“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才会被迫离开王府?”
“哎,此事终究瞒不过你,”李复一叹,将门窗关严后压低声音道:“京城确实出了事,那奸贼李林甫上次陷害太子不成,又掀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波。”
“什么风波?”
“太子有个宠妾杜良娣(dì),她的父亲赞善大夫杜有邻与大女婿柳勣(jì)性情不和,积怨已深。一个月前,不知因何事而起,柳勣一纸诉状将老丈人告上了官府。若是寻常罪名也便罢了,他诬告杜有邻身为太子属官,竟用巫术谶语蛊惑太子,指责当今圣上无德,撺掇太子早日称帝自立。好巧不巧,这张诉状正落在李林甫手中,他正愁无计扳倒太子,此事可谓正中下怀,立刻便面呈圣上,一番谗言构陷引得龙颜震怒,下旨彻查严办……”说到此处,李复不由摇头叹息。
陆羽听得心惊胆战:“之后呢?”
“此案对李林甫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岂肯轻易放过?他命杨国忠为主审,将杜有邻、柳勣一起下了大狱,严刑逼供。又派手下酷吏罗织罪名,大肆杀戮与太子亲善的官员。我到长安之时,听闻北海太守、淄川太守已被杖毙。前任宰相早已被贬,此番又遭构陷,惊惧之下只能服毒自尽。可李林甫仍觉得不够,一定要斩草除根,竟暗中派人将他的儿子也杀害了。李林甫趁着圣上怒火未消,不断煽风点火、扩大事态,借机排除异己,朝中许多官员都受到了株连,被处死或贬官之人众多。听爹爹说,他府上还豢养了许多杀手,专行暗杀之事,这一个月来,那些鹰犬从青州一路杀到岭南,已快要血染半个朝廷了!”李复越说越气愤,恨不得此刻便飞回长安,一剑斩下那狗贼的首级。
“那李大人呢,他有没有受到牵连?”
“爹爹因是宗亲身份,祖上对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尚未受到波及……不过以李林甫之为人,只要权柄在手,不除尽异己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那,广平王一家是不是也……”陆羽感到脊背发凉。
李复道:“你也别太担心,太子如今只是受审,尚未定罪。李林甫如此丧心病狂地揪出一片,正是因为圣上对此案还有疑虑,所以广平王一家暂时还是安全的。不过,你所担心的李豫也考虑到了。爹爹这次送来书信,便是受李豫所托,命我前去将李适偷偷带出长安,先在书院里隐藏起来,避一避风头。”
“原来如此。”陆羽听来只觉毛骨悚然,心地善良的他实在难以相信世上竟有李林甫这样的大奸大恶,不由对李适的处境万分担忧:“那这书院里可安全?会不会也有李林甫的眼线?”
“不错,你很机警,”李复赞赏道,“以我这三个多月来的观察,此处尚且安全,但也万不可大意了。”
“怪不得你整日不好好念书,在山上东游西逛,原来是在探查虚实,我可真是错怪你了!”陆羽佩服道。
“小爷我岂是那种游手好闲之辈?”李复挑了挑眉,又正色道,“为了稳妥起见,你平日里言谈举止中万万不能暴露他的身份。谁也无法预料,此时此刻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是否有李林甫的鹰犬在窥视着我们。”
“从前总听人说世道险恶,今日算是明白了!”陆羽叹道,“这李林甫如此奸恶,难道圣上不知么?”
“圣上?”李复冷笑两声,“他老人家自然知道李林甫是何等人物,只不过,他需要这条恶犬,帮他看家咬人罢了!”
“满朝文武尚且不论,太子可是他的亲生骨肉,难道他一点儿也不顾惜,任由李林甫栽赃构陷?”
“无情最是帝王家。平民百姓之家也有父子不合、儿女不孝之事,何况于皇家?再说,圣上儿女众多,废了这个还有另一个。当年他就曾听信武惠妃的谗言,将第一任太子废为庶人,致使三个儿子无辜惨死。若这样论起来,圣上对当今太子已算是厚爱了!”
“都说天伦之爱是人间最真也最深的,原来也敌不过欲望与猜忌……”陆羽喃喃地道。想想自己的身世,不也是被亲生父母不顾死活、无情抛弃的么?看来世上并不只有善良与慈悲,还有恶与恨。若师父还在世,定能告诉他如何看待这一切,可惜……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惶惑,发觉自己读过的儒家典籍只能教他如何处世,却无法帮他安放内心,或许是自己还未读通、读透吧。
李复知道触及了他的伤心事,连忙自责道:“我一向口无遮拦,你千万别多想了……若是不放心,不如晚上我随你一起去?”
“不必了。”陆羽摇摇头,挥退心中的不快,“今夜乃是我二人久别重逢之时,有许多话要讲,你可千万别来搅局。”
“是了,我绝不打扰你们互诉衷肠!”李复笑道。
这夜将近子时,佛祖庙的宝殿外,一人独坐院中,身旁的石桌上两碗清茶冒着热气,淡香萦绕。不多时,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影手提灯笼,拾阶而上,来在那人身前道:“陆兄,久候了。”
“沈公子,请坐。”陆羽起身接过李适手中的灯笼放在一旁,两人在石凳上落座。月色黯淡,只有灯笼里的烛火与宝殿中的长明灯散发着光亮。两个少年相视良久,面对彼此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儿时之事随着夜风翻卷而来,却不知从何说起。终于,陆羽打破沉默,端起精心准备的那碗茶,递到李适面前:“尝尝这是何物?”
李适接过饮了一口,品了品,笑道:“这是你当日用来医治母亲头疾之物,荼茗,”说罢又细细品了两口,摇头道,“不过,此物与当日之药比起来,清雅甘香许多,滋味绵长,很好喝。”
“你喜欢便好。”陆羽欣然一笑,“如此说来,当日的药想必你没少亲尝吧?”
“是,每次母亲服药前,我都要为她尝一尝温度。”
“那时你还年幼,难道不怕味苦么?”
“比起药苦,我更怕烫到母亲。这些年来我读了许多医书,略通些医术,便是希望母亲能够少些病痛。”
“真乃孝心可嘉,”陆羽又指了指盛茶用的瓷碗,道:“看看你手中的碗。”
李适执起碗,对着烛火端详,是那只越窑的青瓷御碗。往事又在眸中闪回,仿佛昨日他们还在行宫中看戏,今日自己却被迫离开王府,在这荒凉之地栖身。所幸的是还能他乡遇故人。“阿疾,给我讲讲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
陆羽点点头,将往事道来。说到欢喜时两人一起大笑,悲伤时李适也陪着叹息。讲罢,陆羽道:“你的事初晨已对我说了。你不必担心,虽然远离父母家乡,身在这偏远之地,但只要有我与初晨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嗯。”李适心中一暖,“我的那一只碗还珍藏在家中,不知它们是否还能有团聚的一日。”
“一定会有的。师父说善恶皆有果报,那些奸恶之徒多行不义必自毙。纵有波折凄苦之时,只要你咬牙坚持住,终会有拨云见日那一天。”
李适将御碗交回陆羽手中:“阿疾……不,应叫你鸿渐,你总是能令人心中安稳,在王府中这么多年,再没遇见像你这样的人……”
他说到一半,陆羽慌忙打断道,“念之,我们不提旧事了。”边说边对他摇头。
李适也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竟说出“王府”二字,心中暗自懊悔,只得道:“不说了,从今以后我们终于可以像亲兄弟那般相处了。你走之后,我曾无数次想象竟陵城是什么样子,龙盖寺里的生活又是怎样,幸而你没有出家为僧,否则我们便无法在此相遇了。如今我们能一起在这书院中读书,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陆羽话音未落,却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不由一凛,起身环视四周。李适也迅速站起身,瞪大眼望向黑夜深处。
佛殿中无人,院中也不见人影,可却分明能感觉到有一双眼在某个角落窥视着他们,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肃杀之气。陆羽揣好御碗,提过灯笼,对李适小声道:“恐怕是有人,我提着灯笼引开他,你快去找初晨!”
“不,我不能丢下你!”李适不依。
“快走,来不及了!”陆羽只觉灯笼中的烛火晃动地愈发剧烈,身旁似有气流在震荡着,越逼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