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季兰姐姐!”陆羽找遍整个医馆,不见李冶踪影。来到街上,天色微明,只有寥寥几人经过,他上前挨个询问,皆说没见过。她身子病弱,又受了打击,这样默不作声地走掉,莫不是要……他不敢再往下想,发疯般满街寻找起来。又问了几个远处走来的行人,只有一人道:“你说的是不是一个瘦弱的女子,衣衫不整,走路有些摇摇晃晃的?”
“正是!兄台见过她?”
“我从前边来,见她往东南方向去了。”
“东南方……多谢兄台!”陆羽抱了抱拳,向东南方一路而去。怎奈他一身伤痛,只得硬撑着往前跑,脚程比平时慢了许多。如此追到了天光大亮,依然没见到李冶的人影。“我真蠢,竟连个大活人也看不住!”他不住自责着,又往前走了一段,只听迎面行来的几个人议论道:
“那女子真是可怜!”
“是啊,不知那男人对她做了什么,竟然那般狼狈。”
“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这种事?”
“哎,愿她自求多福吧……”
陆羽听得心惊肉跳,上前扯住一人问:“你们说的那女子现在何处?”
“喏,就在前面路尽头的大槐树下。”那人道。
“哎,真是可惜了……”另一人仍不住唏嘘着。
陆羽心头猛地揪紧,拔腿要往前去,但强大的恐惧感压得他几乎迈不动腿,只得一步一步向前挪着。大槐树下,一个高大健硕的青年男子蹲在那里,正要去抱起倚靠在树边的一个女子,一匹红马拴在一旁,显然他是要将女子驮到马背上去。陆羽心中透凉,只道恐怕一切都完了,但还是逼迫自己低头去看那女子的面容。苍白的脸上,一双美目紧闭着,俊眉樱唇,憔悴病弱的姿态更增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美丽,不是李冶又是谁?
方才那几个人的话回响在耳边,定是这个男子对她做出了什么事,才将她害成这般模样!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的头顶,双手不住颤抖着,从背后一把揪住男子的脖领,不分上下抡拳便砸,悲愤之中力道竟大的出奇,男子十分健壮一时也难以抵挡,重重的挨了好几拳后,终于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了陆羽的手,另一只手擒上他的咽喉,将他提起来,喝道:“你打我作甚!”
“你伤害我姐姐,我要好好教训你!”
男子气恼道:“你姐姐是谁,我害她作甚?”
陆羽指着李冶道:“就是她,她是我姐姐,你把她怎么了!”
“是她?”男子一错愕,放下陆羽道:“我可没有碰她一根手指,你不要乱讲话……”说到这儿忽得一个激灵,盯着陆羽道,“你说……她、她是你姐姐?”
“正是!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等等,我问一句,你姐姐是不是名叫季兰?”
“呸!她的芳名也是你能叫的?”陆羽一口啐在男子脸上,谁知男子非但不恼,反而一把搂住他,欢喜道,“阿疾,真的是你!”
陆羽使劲挣脱出来,指着他道:“你、你哪位?”
“我是诺布啊,你不记得我了么?”
陆羽一惊:“诺布……”眼前之人一身异族打扮,浓眉大眼,红彤彤的脸盘,确实很似他儿时的伙伴。他正迟疑,诺布将一旁的红马牵过来,道:“你看,这是当初阿爸送你的那匹小红马,你回去时没能带走,如今已经这么大了。”
陆羽一看,这马周身枣红色,鼻梁上有片雪白的鬃毛,形似流星,可不就是自己当初那匹心爱的小红马么!马儿见到陆羽后打了个响鼻,向他跳跃而来,显然是认出了自己曾经的小主人。
“你看,它还记得你呢!你可倒好,连我都不认识了!”诺布不满道。
“你真的是诺布,太好了!”陆羽心下高兴,但心思一时一刻都在李冶身上,上前将她搂进怀中,摸了摸手心,还是温热的,这才安下心来,问诺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此事说来也巧。我方才骑马路过此地,远远便见一个女子晕倒在树下,旁边有几个人在围观。我下马询问他们怎么回事,几人都说不相识,害怕惹上麻烦,没人上前相救,还叫我离远点,免得日后说不清楚。我见这姑娘如此可怜便想着先守在她身边,说不定过一会儿她的家人找来了,便可将她带回家。谁知等了半晌也不见人来寻她,路上又有好几伙人路过,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的还打起呼哨,想必是怀疑我对这姑娘做了些什么。”诺布叹了口气,“我怕玷污了她女儿家的名节,便打算先将她扶上马背送到医馆去,等她醒了之后再做打算。谁知我靠近她时,竟发现她长得极似季兰姐姐,正要赶紧救起她,此时你便从背后打上来了……”
“原来如此,今日亏得遇见了你,若是遇见几个歹人,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陆羽低头看向怀中之人,她依旧昏睡着,显是疲累极了。
诺布道:“此处离医馆有些远,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客栈,咱们还是先到那里去歇歇脚,也好让她休息休息。”
“好。”陆羽将李冶搀扶起来,与诺布一起将她在马背上安置好,向客栈走去。途中两人重叙别情,陆羽问道:“你这是第一次来中原吧,有什么要事么?”
“我帮阿爸到义阳去定些货,此事还与当初的那碗酥油羹有关呢……”
“哦?”陆羽提起兴致。
“阿妈将酥油羹拿给周围的牧民们喝,他们不但非常喜欢,而且有人还因此治好了宿疾。那些荼茗很快被喝光了,阿爸便托人到中原打听哪些地方可以买到这种药草。一些从洛阳而来的商贾便说洛阳东南方向的义阳盛产此物(即现在的信阳毛尖茶),阿爸便托他们带些过来,贩卖给牧民们,竟卖得极好。这些年来他年纪大了,想让我接替他的生意,今年便叫我先来探探路,待明年清明前好过来办货。”
陆羽听说义阳也产茶,且已远销边境,深感喜悦。他有种强烈的直觉,茶不仅仅会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喜爱,更能成为大唐与番邦进行互市交易的重要货物,甚至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
“你在想什么?”诺布问道。
“我想随你一同去义阳看看,一是带姐姐过去散散心,二是看看那里的茶园。”
“茶?”
“对,荼茗便是茶。”陆羽将如何给茶命名之事说了,诺布赞道:“人在草木间,我喜欢这个说法。牧民们生活在大草原上,时时处处与自然为伴,他们也定会喜欢这个名字的!”
“那么,以后这酥油羹便可叫做‘酥油茶’了。”
“好,就叫做‘酥油茶’!”诺布欢喜道,“这次有你随我一起去义阳,我这心里就完全踏实了。回头定下货源,阿爸回去定会夸奖我的!”
“能帮助到你们,我可是乐意之至!”
二人一路说着,来到一家客栈入住,待都安顿妥了,李冶这才悠悠转醒。陆羽将诺布在途中相救之事说了,李冶与儿时伙伴相见自是欢喜,也把心中的愁怨消解了些许。
陆羽小心翼翼地服侍她吃了些东西,随后在屋中静静守着她。在追赶她的这一路上,他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好反思了一番。现下她初遭变故,对阎士和负心绝情之事尚未完全消化,他又冒然提出与她相守一生之事,任是谁一时也难以接受,更别说他二人之间还横着一个姐弟的名分。
昨日李冶癫狂时所说的话,令他对她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他知道她一向喜欢隐藏心事,却不知竟累积了这么深的痛苦,此次发作出来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从小到大,她独自咽下多少愁绪,擦过多少眼泪,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压垮她的并非阎士和的几句恶言恶语,而是她从小所经历的质疑、偏见、压制与束缚,是她从未被父亲、他人所看到的真实的内心,是她从未获得的父亲对她无条件、无要求的爱……她背负着期待,也背负着原罪,这些早已成为压在她身上的千斤巨石,连同她的痛苦一起被埋在最深最冷的海底,不见天日。身为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他们却从未真正看到过她、认识过她、了解过她,从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她像个孤立无援的孩子,瑟瑟发抖地捧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大声呼救,而自诩爱她的人们,隔着一层层虚假的纱帐,欣赏着她的美貌与才华,担忧着她的前途与归宿,却从未有人真正去倾听过她的声音……好在,他终于趁此机缘,看到了她最真实的样子。皎然说得对,这当真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凝望着李冶的睡颜,他目光愈加温柔起来,像看着一个需要自己守护的孩子。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慢慢来,一点点化解她的痛苦与恐惧,绝不能操之过急。这样想着,他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亮了,他揉了揉眼,见床上无人,霎时又一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