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陆羽惊慌失措,使劲摇晃着她。皎然把住她的脉搏,诊了片刻道:“不必惊慌,她只是伤心疲累过度,心力交瘁而已,还是赶紧去找家医馆吧。”陆羽点头,与皎然一起搀着李冶,到就近的医馆中诊治。待陆羽包扎好伤口,夜已深沉之时,李冶仍是昏迷不醒。
陆羽在病床边坐下,凝望着那张曾经明艳照人此刻却惨白如霜的脸,悔恨交加。他总怨她爱将心事埋在心底,却从不曾问问自己,究竟有没有弄懂过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否则那晚他便不会与她负气争吵,从此断了音讯,连她遭遇婚变时也不在身边。方才也不会任由她站在那里,听阎士和放出那些冷言恶语,如一双手将她的衣衫一寸寸撕碎,剥光在众人面前,一点儿尊严也不剩。想起方才李冶伤心欲绝之态,他狠狠捶打起自己的脑袋,一旁闭目打坐的皎然听见响动,眼也不睁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恨我自己!”
“你便是再怎么折磨自己,事情已然发生了,不如省省力气吧。”
“方才之事你也看到了,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我真怕她以后……”
“打击?什么打击?”
“你、你……”陆羽又一次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哎,”皎然捻着佛珠,睁开眼道,“世人为何这么容易起嗔心呢?她今日虽被人负心抛弃,但不是还有你陪在身边吗?你二人被那阎士和一激,就此明白了彼此的真心,不是好事一桩么?”
“可是,我们俩的身份……虽说我们只是异姓姐弟,并无血脉亲缘,但世人终究看重名分,难免会讥笑、鄙夷我们。即便我们不在乎世人眼光,她的爹爹也不会容许我们在一起。阿叔从小养育我多年,我不想为了此事与他反目成仇,而且姐姐恐怕也经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了。”
“这些恐惧都是颠倒梦想,不足为虑。我只问你,你想不想与她修成正果?”
“想,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与她在一起,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那便去做。”
“可若世人毁谤、讥笑、看不起我们怎么办?”
皎然微微一笑:“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
“拾得怎么说?”
“他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那若阿叔阻挠我们又该怎么办?”
“只要你二人心意足够坚定,定能精诚所至,令他回心转意。”
“可世人汹汹、流言滔滔,我们想要立身于世,即便再能够忍耐,也还是会痛苦不堪吧?”
“你看它是滔天巨浪、纷纷乱石,我看它是倾倾洒洒、漫天花雨。只要你心量够大、境界够高,那些外境的挫折非但动摇不了你,还会化作成就你的基石。”
陆羽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师父从前命我背《心经》,我却一直读不懂。今日听法师之言,便是《心经》所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之理么?”
皎然没有回答,只是点头道:“本来具足,何处增减?本来空性,何处染尘?我没有看错,你果然佛缘深厚。现下,是否觉得心中清明了不少?”
“多谢法师教诲。”陆羽合掌拜谢。皎然重新闭目打坐。二人虽如方才一般静对着,但此时屋中却萦绕着一片宁静、安详的气氛,陆羽纷繁杂乱的心情也逐渐安定下来。窗外传来打更之声,已将近丑时。床上之人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吟。
“姐姐,你醒了?”陆羽俯身握住李冶的手,已不再冰冷,暖了许多。
蝉翼般的睫毛抖动几下,一双美目徐徐张开,迷离地看向面前之人:“鸿渐……”
“是我,好些了么?”
“嗯,”她勉力抬起头看看屋内:“这里是何处……”
“是医馆,你昏睡了好几个时辰了。”
她的目光扫向皎然,在阎府时并未注意他,此时局促道:“他是……”
皎然站起身:“二位慢慢谈,贫僧先告辞了。”
陆羽忙道:“法师要去何处?”
“接着云游四海。”
“不在洛阳多留几日么?我还有许多不解之事想请教法师。”
“你我缘分未了,自有重逢的一日。到那时,便又是一番境遇了。”
“果真能如此么?”
“我说如此便如此。”皎然理了理袈裟,笑对二人道,“如此,便后会有期了。”
陆羽很是不舍,他与皎然相识仅仅一日,却已好似多年的故人一般。将皎然送至医馆外,陆羽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两递给他道:“钱不多,法师在路上买酒喝吧。”本以为他会欣然笑纳,谁知皎然并不伸手,反问他道:“买酒做什么?”
“喝呀,你不是喜欢饮酒么?这一路上没有我,谁人给你付酒钱?”
“谁说贫僧爱喝酒了?”
“这……”陆羽又被他噎得一愣。
皎然见他呆住了,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他道:“你尝尝看。”
陆羽疑惑地接过来喝了一口,淡而无味,不由道:“这根本就是水嘛!”
“世人见我挂着酒葫芦,便认为这葫芦里装的一定是酒,却不知实则是清水。如此轻易便被表象所迷惑,岂非他们执念太深,难以洞察真谛?你可千万莫学他们这般,一叶障目。”
陆羽心中又一敞亮,喜悦道:“在下受教了。”
皎然哈哈一笑,僧袍一抖,转身走入夜色。陆羽注视着他洒脱的背影,觉得此人既有智积法师的高深又有颜真卿的智慧,更有一种令人参悟不透的玄妙,实在是个亦师亦友的难得之人,不由这便开始盼望再次与他相遇之日了。他正想着,皎然的声音从远处朗朗传来,人却早已看不见。
“鸿渐,记着我今日说的——漫天花雨。”
“漫天花雨……”陆羽立在月下回味良久,才转身回了医馆,来到李冶床前。她斜倚软枕半坐着,正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见他进来,神色一滞,极不自然地别过脸去。他也有些窘迫,不知如何与她说话。过了半晌,二人同时道:“你……”
他一笑:“你说。”
“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还疼么?”她关切道。
“都已经包扎好了,大夫说并无大碍。”
“那便好……听缨儿说,你们访茶去了,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好好歇息,日后我慢慢告诉你。”
“日后……”她声音一颤,“日后会怎样……”
“你忘记了么?”他在床边坐下,牵起她的手道,“我带着你去游历江湖,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只有咱们两个,日日守在一起。”
她身子微微一抖,垂下头去。
他只道她在害羞,继续柔声道:“我想好了,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与你一起走遍天下、访茶品水、种茶煎茶、帮助茶农,然后找个山清水秀之地盖一座草庐住下,平平淡淡地细数流年、携手到老……你觉得可好,姐姐?”
她听到“姐姐”二字,呼吸一顿,玉手从他掌心缓缓抽出道:“……我有些饿了,可否帮我弄些吃的来?”
“我真是糊涂,竟忘了你还饿着肚子,我去给煮碗面来。”
“好,我等着你。”她望着他,目光温柔,令他如饮了蜜汁甘泉般。
过了好一会儿,陆羽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素面进来道:“面煮好了,你快吃……”手中的碗摔落在地,屋中已然空无一人,李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