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长孙皇后的棺椁正式安葬进昭陵的玄宫后,整个皇宫里仍旧弥漫着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
李世民虽然恢复了上朝处理朝政的正常事务,可每每下了朝后只愿将年幼的李治和李明达带在身边,即使他有时候要和大臣们在一边议论政事,李治和李明达就在书房里临摹习字,最后再带着这对兄妹一同回到立政殿。
不过就算这段时间里整个后宫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明初此刻却无暇关注这些,因为她的注意已经被另外一件事给吸引过去了。
尚宫局里,面色憔悴了不少的卫氏勉强支撑着坐在位子上,一一交代着自己离开皇宫后明初要做的事情,说到最后又取出一枚小小的玉印轻轻放在明初的面前:“……这枚尚宫印从现在开始就交给你保管了,日后尚宫局里若有任何文书需要上印的,你都要仔细看过了,确认没有问题才能上印,否则一旦出了问题,你就得担起这个责任。”
原本明初听到卫氏在提到尚宫局里大小事务时,还十分平静,然而此刻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尚宫,您只是出去休养一段时间,这个尚宫印放在我这里并不太合适……”
“明初,”谁知这一回卫氏还没等明初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其实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说明白,是因为我一直都在等你自己想明白。”
明初闻言顿时收住自己的话头,停下来静静听卫氏说道,只见卫氏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庞上,泛出一缕浅浅的笑意,只是看在明初眼里,却不似以往那般心头一暖。
“其实以我身子的状况,是早就不适合再待在皇宫里了。”卫氏淡淡道,看向明初的目光是那么平静,“只是之前看到皇后一日日病重,后来又忙着料理丧事,安抚年幼的晋王他们,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惹得圣人分心,所以才会一直等到现在。”
“尚宫……”仿佛是预感到了卫氏这番蕴含着不详的话语,明初轻声呢喃道,然而卫氏却恍若未闻,接着说了下去。
“如今这后宫一下子没了女主人,虽然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恢复到以往的样子,但不管是圣人还是几位皇子公主,只要日子还在继续,终究会走出这段伤痛的……所以明初,我已经不需要再守在这宫里的,从今往后,你可否愿意代替我,接下尚宫这个重担?”
卫氏的话甫一落地,明初就愣住了。她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可也感觉到了卫氏的身子随着长孙皇后的逝去一日日已经不可阻挡地衰落下去,只是她并没有料到,原来卫氏的身子已经查到这般地步了吗?
“可是尚宫,我、我只是个司记呀,虽然这段日子里一直在暂时代替您处理这些事情,可是这宫里、这尚宫局里,怎么可以少得了您呢!”明初一下子急道,她不想让卫氏离开,更不喜欢此刻这种仿佛生离死别的感觉,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出乎她的预料了!
而卫氏似乎早就料到了明初会有这样的反应,她轻轻执起明初因为紧张和激动而不禁握成拳头的手,一点一点让它松开,然后和自己的掌心相贴——温暖而干燥的感觉一下子传递过来,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明初渐渐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一定会觉得很突然。”卫氏温和地说道,明明已经相当疲乏的脸庞,此刻却流露出坚定而温柔,“只是,明初,无论我们再舍不得,告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话语,却惹得明初眼眶一热,两行泪水潸然而下:“不要……尚宫,您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见到明初如此难过,卫氏几乎也要落下泪来,可她还是忍住了,伸出手轻抚着明初的后背:“傻孩子,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段旅程呀……就算日后我不在宫里了,水玉她们还是会跟在你身边,一心帮助你的。”
一时间只能听到卫氏的叹息声与明初的啜泣声,无言的哀声淡淡弥漫了整间屋子。
不止是明初一时无法接受卫氏的彻底离去,就是卫氏一早就做好了所有的安排,可真到了这一步,她的心头也同样很不好受。想她卫祯娘,这一生不嫁人不生子,一辈子都奉献给了这座皇宫,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长孙皇后对她的知遇之恩,明初来到她身边的意外之喜,老天爷从来没有亏待她啊!
好不容易明初慢慢收住了自己的眼泪,这才抬起仍旧有些模糊的视线看向卫氏:“……尚宫,难道您就不能留在宫里,这样我也好照顾您?”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如果是其他像我病到这个地步的宫人,早就送去寺庙里了。要不是圣人与皇后一直顾念有加,我也不会一直待到今天。”卫氏缓缓说道,事实上如今她可以离开皇宫回到卫家而不是直接去寺庙里养病,也是李世民给的一份恩典,所以她虽然也十分不舍明初,可也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只是我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后宫了。所以明初,”卫氏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案上的那枚尚宫印,放在明初的手心上,“你愿意接下尚宫这个位子,代替我,继续守护在这里吗?
明初只觉得手心中忽然多了一个温软而冰凉的物事,她对尚宫这个位子并没有什么想法,甚至还盘算过日后有机会的话会继续争取离开这座皇宫。然而此刻面对病重的卫氏,她实在是说不出来拒绝的字眼。
“我……”不过一瞬间,明初的心头就有无数的话语与措辞在如潮水般拼命地交织和激荡着,只是下一刻,她终究还是慢慢收拢了五指,将这枚看似轻巧实则重若千钧的尚宫印一点一点握在手里,“尚宫,明初愿意。”
直到亲耳听到明初的承诺,卫氏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明初,日后就要辛苦你了。”
这是明初印象里,卫氏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默默看着特地向李承乾告了假,亲自前来接姑姑出宫的东宫通事舍人卫德规小心翼翼地将卫氏扶上了马车,然而又看着马车驶出宫门,直到拐入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明初就在那儿站了许久,久到宫门旁负责守卫的侍卫们都在好奇地偷偷看向她,她也恍然不觉。直到宫门眼看着就要落锁了,明初这才提步回到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任命明初为尚宫的诏书就下来了。
“司记郝氏,七仪既备,四德斯圆,荣曜六宫,位参两省,凡用内奏,必预经纶……”
明初面带微笑地接过内侍送来的诏书,又从容谢了恩,一一应付着身旁或真心或客套的道贺。
如今她一跃成为六尚中最高级的女官,甚至在有必要的时候还能指点除了尚宫局以外其他地方的事务,无论是以前就相熟的还是点头之交,都开始有意无意地跟她攀起交情来。
然而面对这些若有若无的讨好,明初只随意敷衍了一下,第一时间来到了元思珍的屋子里。
尽管这一次她上任尚宫,按理来说六尚里的各级女官都会前来向她道贺,但她始终不见元思珍的身影。不过她也知道,自打去年因为先帝葬礼上的那场事故,原本身为尚仪局里仅次于尚仪的司宾一职的元思珍,在窦宫正最后的裁决下,被连降两级,成了掌宾。
从那以后,元思珍就几乎再没来尚宫局见过明初,就算是明初亲自找上门去,元思珍也不太愿意见她,再加上后来卫氏和长孙皇后先后病倒,明初又忙于宫中事务无暇他顾,这么算起来,她和元思珍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光景没单独见过面了。
所以这天明初难得得了空,就赶紧来看看元思珍,毕竟真要说起来,导致元思珍受罚降级的也是卫氏和窦宫正,与她无尤,元思珍怎么也不该这样避着她才对。
“思珍,思珍,你在里面吗?”明初在屋外敲了半天的门都不见有人答应,要不是旁边有个叫玉花的小宫人听到动静,打开门来结结巴巴地告诉她,元掌宾还没回来,她恐怕又要以为元思珍是故意不想看到她了。
不过既然是元思珍还没有回来,明初就默认为她并非不想看到自己,索性自己推开屋门进去等着她回来。
迈进屋子,明初略微环顾了一下,只见屋子还是往常的摆设。不同于其他宫人总喜欢把自己的屋子弄得温馨而又舒适,元思珍的屋子永远都是最简单的摆设,也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从不摆放任何杂物。所以明初每次来她这里总有种错觉,就是如果元思珍此刻要搬出这间屋子,那么随时任谁要再搬进来都是可以的。
只不过这一次,明初却留意到屋子里有些地方和以往不太一样,真要指出是哪里不一样的话,就是屏风上挂着一条葱绿色的腰带。
乍一眼看过去,明初就觉得这条腰带有些眼熟,再仔细想想,她总算回忆起了很早以前元思珍曾和她说过,这条腰带是她的生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所以元思珍一直将它视为宝贝,小心对待。
只不过此刻这条珍宝却搭在屏风上,歪歪斜斜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明初知道元思珍素来珍惜这条腰带,索性上前将它拎起来,想要重新挂挂整齐。
就在这时,屋门忽然被打开了,元思珍显然没料到屋子里会有人,一惊之下更是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明初此刻的动作上:“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