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看是元思珍回来了,连忙道:“思珍,我是想把你的这条腰带放放好。”
元思珍这才注意到原来是明初站在她的屏风前,手里还拿着她的那条腰带,顿时大步跨上前,几乎是一把夺过明初手中的东西:“谁让你碰的!”
“对不起思珍,对不起,我只是看它快从屏风上掉下来了,所以才想……”明初连连解释起来,不过腰带从她手中抽过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腰带其中的一个角摸着是瘪瘪的,不像另一边的角那样饱满。
元思珍将腰带抓回手中后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她又盯着明初,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明初自然也听出了元思珍语气中的不善,不过她只当她是因为在意最宝贝的腰带被动了,所以才会语气不太好:“我只是想着咱们两个已经有段时日没好好聊聊了,所以才想来找你说说话。”
“你现在是尚宫了,不应该很忙吗?怎么还有空来找我一个掌宾闲聊?”
听到元思珍这么嘲讽的话语,明初就知道她还在记着之前被降级的事情呢,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思珍,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如今尚……前尚宫都已经离开皇宫了,你还要记着这件事吗?”
“哼,我可不敢不记着。”元思珍冷笑一声,“那时卫尚宫和窦宫正联手给了我这么个下马威,不就是想让我牢记这个教训吗!”
明初闻言叹息一声,见她还是记恨当初的惩罚,也就绕开了这个话题:“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其实也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见明初主动放弃了劝解她的想法,元思珍也就不再揪着这件事不放,顺口接道:“哦,是什么好消息还要劳烦郝尚宫特地来这里一趟,就为了告诉我呢?”
明初没有理会元思珍话中难掩的嘲讽语气,而是平静地说道:“卢尚服今天和我说她打算上表请求出宫了。”
“哦,难道卢尚服和卫尚宫一样,都是身子挨不住了?”
“这倒不是,”明初摇摇头,“卢尚服跟我说,她的母亲年事已高,听闻这段时间情况很不好,她就想着自己进宫这么多年,也该回去好好尽尽孝了。”
听到明初这么说后,元思珍也没再说什么,因为她已经知道明初的意思了,果然只见明初向她投来满含着期盼的目光:“如果尚服局里空出了这个位置,思珍,你想不想来试一试?”
明初一直都知道元思珍是有心想当上尚一级的女官的,所以这次一看有了机会,她立马就来告诉元思珍这个消息,然而出乎明初意料的是,元思珍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反应却十分冷淡。
“试?难道谁来当尚服不应该是内定好的吗,就像尚宫这个位子一样。”
元思珍这话一出口,明初就沉默下来。虽然说起来当初卫氏是通过直接禀报李世民的方式让明初接替她成为尚宫的,那时候明初也担心过这么做会不会不合规矩,毕竟之前六尚里但凡缺了哪个女官,都是用当初选拔尚功的方式一一挑选出来的。
不过也许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明初这个尚宫是李世民亲自下诏任命的,所以这才没什么闲话传出来。但是这会儿元思珍这么直接她没有经过选拔就当上尚宫的事拿出来说,明初一时半会儿也的确没有合适的话语来反驳。
而元思珍见明初不说话了,脸上淡淡的,声音更是漠然:“事情我知道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郝尚宫,我要休息了。”
明初见状轻叹一声,她也不想难得来看元思珍一次就闹得这么不愉快,不过眼下她也看出来元思珍似乎并没有放下心中的那些心结,也知道劝不得,索性只得道:“也好,等卢尚服正式上表后,有了新的消息,我再来找你吧。”
按理来说,明初这么说也是出于一番好意,然而元思珍对于明初的这番话却是无动于衷,背对着明初,任由她自己走出去然后把门重新掩上。
直到元思珍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确定明初是当真离开后,她这才把刚才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腰带拿到眼前仔细查看了一下。
还好,没有异样,看来明初应该没有被发现……
元思珍握着腰带长长舒了口气,这腰带是她的阿姨崔氏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不假,不过真正让元思珍在意的并非是腰带本身,而是——
元思珍下意识地抚摸着腰带两个明显大小不一的角,只见其中一个鼓一个瘪,思绪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当年崔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唯恐自己走后女儿要在这院子里受到更多的羞辱,索性便在腰带的两个角里各缝了两包毒药。
“阿姨没办法在守着你……你要是过不下去了,就、就自己解脱了吧……”
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的光景,可元思珍直到今日仍记得昏暗的小屋里,崔氏枯槁的手指捏着颜色鲜嫩如雨后院子的草地般的腰带,一点一点塞进她的手中。那缝制腰带的布料,还是这一年里她们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匹料子,没想到最后就成了这么一条东西。
可元思珍如今紧紧握着这条腰带,眼神慢慢寒凉下来,一如崔氏被草草一卷就带出去掩埋的那天的天色。
阿姨,你放心,我会在这世上活得好好的,就算被夫人丢给了掠卖人,就算我要在这看不见天日的深宫里继续挣扎,但我也一定会好好地,努力地活下去。
元思珍的手一寸一寸地捻过柔软的腰带,最后停留在那瘪下去的一角上,藏在那里的东西已经被她用掉了,用给谁了?元思珍面上浮起一丝不带任何温度的笑意,目光慢慢地落在了尚宫局的方向。
卫尚宫啊卫尚宫,如果早知有今日,你会不会在下定决心要送我进宫正司时再好好考虑清楚呢?
如果说之前明初来见元思珍的时候是兴冲冲的,满怀着期待想和元思珍分享这个消息的,那么此刻她离开这里时可以说是败兴而归。不过她的这份失落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就在她往尚宫局而去的时候,看到庞卿恽正往同一个方向而来。
明初下意识地就想往旁边什么地方避一下,虽然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可是眼下她当真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庞卿恽才是,然而庞卿恽一早就看出了她的意图,也不顾宫殿两侧还有侍卫在旁,就当先喊道:“郝尚宫这是要去哪里?”
一听到这话,明初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天是避不开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庞将军。”
“郝尚宫请起。”庞卿恽一本正经地说道,又故作客套般地问道,“我看郝尚宫一脸行色匆匆,不知道是否是有什么事情呢?”
“回将军的话,奴婢正赶着回尚宫局处理一些重要的事情。”明初刻意在“重要”两字上咬了重音,试图让庞卿恽知难而退。
而庞卿恽闻言的确点点头:“正事要紧,郝尚宫请。”说着还一边让开通道好让明初通过,然而明初太了解这个人了,好不容易逮着了自己,会让自己这么轻松地离开?
不过心里嘀咕归嘀咕,明初还是不愿错过这个机会,赶紧提起裙裾就往尚宫局的方向走去,结果走了没几步,她一回头,只见庞卿恽正悠然自得地跟在她的身后。
“庞将军这是有事要求见圣人吗?”
看到明初警惕地盯着自己的模样,庞卿恽微微一笑:“知我者,果然是郝尚宫。我的确是有些事情。”说完这话,庞卿恽反而有些奇怪地看着明初,“怎么了郝尚宫,你不是又急事要去处理吗,怎么这会儿又不走了呢?”
明初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所谓的有事情要去立政殿不过是托辞而已,然而碍于旁边还有不少侍卫在,她也不敢怎么样,只得咬咬牙,大步往前迈去,想要通过自己的速度把庞卿恽甩在身后。
然而明初刚拐进一处偏僻的地方,她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走错路了,果不其然,下一瞬她就落入了一个熟悉而又令人安心的怀抱,就被这么裹挟着带到了一处更加僻静的地方。
“放手。”明初轻声呵斥道,就算这里鲜少有人经过,但是这么亲昵的动作还是很危险,一旦被人看见了,那可真就是摊上大麻烦了。
“不放。”庞卿恽一边说着,一边收紧了自己的胳膊,甚至还把自己的下巴轻轻搁在明初的头顶上,“要是被人看到了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直接求圣人让你出宫,你也就不必再躲着我了。”
一听到“出宫”二字,明初瞬间就安静下来了,她不说话,庞卿恽既不放手也不同样默不作声。直到良久之后,明初这才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明初,我一直都觉得你应该是知道的,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又或者是你做了什么,都不必对我说对不起。”庞卿恽这么说着,终于松开手让明初转过来看向自己,“更何况这次的事情根本不在你我的预料之中,谁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事实上一直到真的接到诏书后,明初都还觉得这像是在梦中一般,卫氏并没有因为病重而离开皇宫,她在尚宫局里也只是暂代尚宫一职,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终究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就是她将会以尚宫的身份在这宫里继续呆下去,直到有人像她接替卫氏那样,接替了她。
“不,还是不一样的。”明初觉得自己的声音了满满都是苦涩之意,她抬起头来,没有看向庞卿恽而是把目光落在一边,“如果说之前我还能看到离开皇宫的希望,那么现在我是一点都看不到了。”
毕竟作为尚宫,想要离开皇宫除非是像卫氏这般病重,又或者是像卢尚宫那样有合理的理由,否则的话,恐怕只有等到年华老去,她无法再侍奉圣人了,那样才会有离开的一天吧!
“所以,卿恽,我唯一能对你说的只有对不起……”明初缓缓迎向庞卿恽那片如湖水般氤氲着深情的目光,“还有,别等了。”
这话话音落下,明初就毅然从庞卿恽的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这一回庞卿恽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拉住她,他静静地看着明初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开口说道:“明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留在宫里是你的选择,那么,继续等下去也是我的选择。”
“你可以坚持你的选择,而我也可以坚持我的选择。”
这些坚定的话语随风落在明初的耳畔,但她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又快速地向前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