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明初惊讶了：“可是刘夫人明明经常表示对卫夫人的不满呀。”
“哼哼，这你就不懂了吧。”松月手中的活不停，一边又压低了嗓子对明初说道，“这王府里大家最不喜欢的就是刘夫人了，要不是看在她是大王乳母的份上，谁愿意搭理她呀！”
这一点其实就算松月不说，明初也察觉到了，毕竟以刘娘子一贯的行事作风，不得人心也是很正常的。
“而且啊，当初大王刚封王的时候，刘夫人就跳出来说想要由她来主持王府的大小事情。”松月说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明初对此表示十分理解，如果这王府当真是由刘娘子来打理的话，简直就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另一边松月又接着说道：“还好大王没有听她的，而是坚持要让王妃来管事。不过呢，王妃可能也是顾及到刘夫人的心情吧——因为不管怎么说，刘夫人说起来也是亲自养育了大王的人，面子也还是要给的，后来王妃就任命了卫夫人来负责王府事务。所以啊，自从卫夫人上任的头一天起，刘夫人那里就没消停过。”
听了松月这么一番话，明初终于明白了卫氏之前和自己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她以为刘娘子针对的是卫氏，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子，刘娘子真正不服气的是王妃才对。所以卫氏才会对刘娘子的挑衅那么淡定，因为她很清楚刘娘子不过是没法将火气撒到王妃身上，只能找了她，想把她当软柿子捏。谁知卫氏的手段比刘娘子高明多了，化解她故意制造出来的各种问题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也亏得王妃好性子，对刘夫人的这些事情一忍再忍，不然的话，唉，我看这府里可真热闹了。”末了，松月这样感慨道。
不过明初却不这么觉得。如果王妃当真是好性子的话，必然会让卫氏一味地对刘娘子忍让下去。
然而眼下王府里的情形却是，刘娘子仗着是秦王乳母的身份想要揽过府中大权，却一次次被卫氏不动声色地化解开来，王妃那儿更是表面上维持着不偏不倚，实则借卫氏之手打压了刘娘子的气焰。
等想明白了这一切，明初对王妃长孙氏的崇拜之情简直就要溢于言表了。
要知道她在晋阳宫与长安的皇宫待的时日也不算短了，各种明争暗斗的事情也见识过不少，却还是头一回看到像长孙氏这般，能够如此气定神闲地处理后院里这些争权夺利的行为的。
何况以刘娘子的身份，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好就很容易在后院里横生波澜，然而迄今为止，饶是刘娘子时有不满，却从来掀不起大的风波，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手腕，着实令明初大开眼界。
这一天好不容易准备好了庆功宴上一切，随着夜幕的降临，秦王李世民也带着府中的诸位文士将领纷纷落座在大殿的席位上。
一时间酒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喧嚣的气氛就连守在廊下的明初都被感染了，传递酒菜的时候，眉间尽是轻快的神色。
等到酒过三巡，夜色也如墨般深浓，有些酒力不佳的，早早便被身旁伺候的侍婢或散使搀扶出了大殿，所以亥时都快过了，大殿里还在畅饮的除了秦王，也就剩一些正值壮年的将领了。
期间明初借着送酒的机会，努力往大殿里看过几回，但令她失望的是，这些人中她并没有看到庞卿恽的身影。
也许是他还没有回到京城？明初默默地在心里猜测着，不过这个想法随即便被她自己给否定掉了，因为连身为主帅的秦王都回来了，庞卿恽作为属下也应该一同回京了才是。
就在明初失落不已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的一句“明初”，惊得她一下子转过身来。
只见橙色的灯光下，一名少年背光而立，任由自己的身形落在昏暗的地面上，裁剪出潇洒而又颀长的影子。
“卿……庞将军！”若不是还有一线理智提醒明初，这是在秦王府里不是在林氏客舍里，一句“卿恽哥哥”恐怕就要脱口而出了。
庞卿恽迎上明初如星子般晶亮的目光，心中一时间思绪万千。
其实在踏进秦王府后没多久，他就在一群宫人中看到了明初，只是在留意到这个熟悉的身影时，庞卿恽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毕竟当初叔父明明告诉他，明初她们是被送去了晋阳宫，所以按理来说他是不可能在秦王府里看到明初的。
然而直到此刻庞卿恽才确确实实地相信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如假包换的明初。
“对不起，明初，我……”尽管庞卿恽有很多的话想和明初说，有很多的疑惑想得到解答，但这些思绪千回百转，最终却只化为了一句歉意。
谁知庞卿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明初打断了。明初以为他是注意到了自己找他找了一晚上，这才道的歉，于是连忙摇摇头：“没关系的，正好今天卫夫人说前殿会很忙，所以才让我来这里帮忙，我也不是特意……才来前殿的。”
其实才不是呢，卫夫人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来前殿伺候是明初主动请求的，为的就是想要找个机会见到庞卿恽。万幸的是，她真的见到卿恽哥哥了！
而庞卿恽定定地看着明初，也许是酒意翻涌上来，脑子都有些迟钝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明初这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于是缓缓说道：“明初，我说的对不起，是为了你会出现在这里的事。”
明初听到这话，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卿恽哥哥……”
如同呢喃般的轻唤很快便散在了夜晚的风里，庞卿恽似是听见了又似是什么都没听见，只径直说了下去：“后来我回到太原后，去了林氏客舍，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老林告诉我，你和其他几个小娘子已经被人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嗓音忽然一下子变得干涩还泛着苦意，可能是今晚喝得还是多了些，庞卿恽有些恍惚地想着，口中的话却没有停顿，而是接着说道：“事实上，一听老林的话，我就知道是谁把你们带走了。”
随着庞卿恽的娓娓道来，那一日被迫离开太原的记忆也在明初的脑海中复苏过来。
“卿恽哥哥知道是谁？”明初轻轻地问道。
庞卿恽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我的叔父，所以明初，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他才坚持要向明初道歉，因为如果不是叔父的缘故，明初也不会被迫进宫，连最后仅剩的自由都失去了。
想到这里，庞卿恽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向明初，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明初失望或憎恶的目光，而是一片恍然和平静。
“所以卿恽哥哥一开始就向我道歉，就是因为这件事？”明初这下子算是明白过来了，见庞卿恽点点头，顿时也就了然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解：“不过把我和思珍她们送去晋阳宫的，是卿恽哥哥的叔父，和卿恽哥哥并没有关系呀！卿恽哥哥为什么要道歉呢？”
虽然如今回想起来，当初的她自然是不想离开太原的，只想等着庞卿恽回来再去想办法找到哥哥，但是事到如今，她站在这秦王府里，却觉得其实就这么离开太原，似乎也不是什么多糟糕的事情。所以此时此刻明初的心里，并没有埋怨庞芳的想法。
而听了明初的话，庞卿恽却讶异起来：“那是因为如果不是我的叔父擅做主张的话，明初你也不至于回成为一名……宫人。”
这宫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庞卿恽很清楚，已经在宫里待了近两年时间的明初也很清楚，所以她瞬间恍然：“原来卿恽哥哥觉得我会出现在宫里，是因为你的缘故……”
明初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庞卿恽内疚的心情。然而在明初看来，虽然眼下身为宫人不得自由，甚至随时有变成亲王小妾的可能，但至少她现在身在长安，衣食无忧，更怀抱着和哥哥重逢的愿望，这样的日子比起只能日复一日地守在太原的客舍里，又或者是住在郝府中，却要对一群名义上的亲人察言观色来得好多了。
想到这里，明初不由得笑道：“可是我现在觉得，在王府里很好啊！”
这回轮到庞卿恽愕然地看着她了，在他说出明初的这一切都是他叔父造成的后，他是有想过可能会面临的情况，比如明初一怒之下转身就走，又或者是对着他泪流满面地控诉她无辜遭受的一切。然而他设想的这种种情景此刻都没有发生，甚至恰恰相反，明初笑了。
“卿恽哥哥你忘了吗，我在太原的时候就说过自己一定会来长安等哥哥的到来，所以如今我已经在长安了，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一半了呀，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温暖而明亮的笑容，一瞬间点燃了庞卿恽心中的荒芜，他有些愣愣地看着明初：“你、你不怪我吗……”
明初还是头一回见到庞卿恽如此失态，居然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眼底的笑意更甚：“我的愿望都实现一半了，为什么要怪卿恽哥哥呢？”
庞卿恽沉默下来，饶是眼下的场景再怎么出乎他的意料，他终究还是没有丧失分别真心话与假话的能力，至少他从明初的话语和样子可以断定，这的确就是明初发自内心的想法。
明初是真的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在想通了这一点后，庞卿恽简直要长舒一口气了。要知道先前他一早看到明初后，就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相认，他怕的就是万一自己承认了错误后，明初不原谅他该怎么办。
不过好在老天还是垂怜他的，让明初没有怪他。庞卿恽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深深呼吸了几下，他这会儿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自若：“那么，你刚刚说自己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一半，剩下来的另一半，我希望明初能把这个机会交给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帮明初找到哥哥呢？”
“卿恽哥哥愿意帮我找到明晖哥哥，那就太好不过啦！”明初简直就要欢呼起来了，“本来我还在想着，虽然现在我是在长安了，但也不能随意出宫，万一哥哥要是来了京城，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好了，卿恽哥哥你愿意帮忙，那我也可以放心了！”
庞卿恽看着面前这抹绽放的笑颜，虽然夜色已深，光线朦胧，可他还是觉得这样的笑容是如此明亮，仿佛直直照进了他胸膛的某一处。
明初你放心，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一定都要帮你找到哥哥。庞卿恽在心底对自己默默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