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又来,一晃已是武德四年了。
明初吃力地将水桶从井里提上来,往自己屋里稳稳地拎去。算算看,她在这晋阳宫里已经待了一年有余。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和元思珍、胡蕤跟着于宫丞学会了在这皇宫需要遵守的各种规矩,又学会了如何侍奉各位贵人——尽管眼下晋阳宫并没有得到圣人的驾幸,但于宫丞说了,晋阳宫自前朝以来就是皇帝们极为喜爱的行宫,所以随时都有可能会迎来圣驾。
明初也都一一用心学了,不过晋阳宫里的日子并不忙碌,所以平日里还算空闲,直到七月的一天,忽然从长安来了一群宫妃,说是要来择选一些宫人带回京城侍奉圣人。
尽管众妃中为首的万贵妃并没有把话挑明,但聪明人已经听出了万贵妃的意思,说是选一些宫人进京,实际上就是在为圣人挑选后宫了。
所以这消息一传出来,整座晋阳宫顿时就沸腾起来。要知道行宫里多的是正值妙龄的娘子,在这里冷冷清清地过了两三年,谁不向往能去更加热闹繁华的京城呢?更何况眼看着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谁不心动呀!所以一时间行宫里但凡有点门路的宫人,都拼命往宫监那儿挤,为的就是能在名单上争取个一席之地。
明初自然也明白过来,而她虽然也想去长安,可她与宫监的关系并不熟,所以在屋子里犹豫了几次,都还是没有迈出步伐。
就在这时,元思珍从外面回来了。
“明初,你怎么还在这里?”元思珍一进屋子就看到明初皱着眉头坐在窗前,明初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是去了宫监那儿吗?”
元思珍飞快地摇摇头,一边往自己的床榻走去,一边说道:“宫监那儿现在根本就进不去,都是人,几乎要将那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了。”
明初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亲眼看见那场景,但还是能想象出来的。而元思珍在自己的枕边来回找着什么,口中又接着道:“而且如果真的想去长安,现在去找宫监没用的。”
“这是为什么呢?大家不都是在请求宫监将自己的名字添上去吗?”明初闻言十分不解,元思珍却没有说话,明初望过去,只见她手中摊着一块帕子,里面放了一只造型十分简朴的银钗。
元思珍盯着手中的物事,细细描成的蛾眉几乎拧成了一团,如果只有这个的话,肯定是不行的吧……元思珍不禁叹了一口气,明初好奇地来到她身旁:“思珍,你在干什么?”
“在找东西。”元思珍淡淡道,“不送东西,怎么去长安呢?”
明初听了都有些迷糊了,她先前不是才说过,想去长安的话找宫监是没用的,可这会儿却又在找东西想要送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是看出了明初心中的困惑,元思珍叹道:“明初你想想,宫监也只是把名单交给贵妃,到底哪些人能去哪些人不能去,最后还是要贵妃说了算的。”
明初恍然:“所以你这是想送东西给贵妃,好让贵妃直接选定你去长安。”
“当然不是了,”元思珍否认了明初的说法,“贵妃怎么会看得上我们送去的这些东西呢,所以我要送的是贵妃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宫人。”虽然她们能拿得出手的也无非是一些首饰,但因为同样是宫人,这些东西也能算是有些分量了。
明初明白了元思珍的打算,不过目光落在这枚银钗上:“但是这只银钗,贵妃身边的宫人会收下吗?”
元思珍没有说话,眉间的郁色越发的深重。她现在愁的正是这个,说到底她的底子太单薄了,当初她和生母崔氏被嫡母发卖出来的时候,几乎什么财物都没留下来,全被嫡母身边那个粗鄙的老仆妇给搜刮走了,这唯一一个保存下来的银钗,还是她偷偷藏在鞋履中才带出来的。
而明初瞧出了元思珍眼下为难的地方,也不由得凝眉深思起来,对了!明初忽然想到了,当初明玉落水后曾丢过一副珍珠耳环,后来被她拾到了,如今不正可以送出去为元思珍换个离开行宫的机会么!
明初当即从自己的柜子中找到了那对耳环,大方地递给元思珍:“这对耳环可以吗?”
元思珍抬起头来,只见那对耳环用金子制成,还各缀了一颗莹润明亮的珍珠,一看就是上等的货色。明初怕元思珍觉得一对耳环太少了,连忙解释起来:“这耳环别看它只有一颗珍珠,但那是上贡来的珍珠,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呢!”
“这个就够了。”元思珍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事实上就算不是什么贡珠,单看这珍珠的品相就知道价值非凡了。不过她把这珍珠耳环拿去了,明初自己怎么办呢?
听元思珍这么问,明初脸上的光彩顿时黯淡下来:“我……”
“我记得庞将军是送过你不少东西的,你可以拿出来,哪怕只用掉一个,也能让你离开这里去长安。你不是很想去长安的吗?”
明初也知道当初庞卿恽送了自己整整一套梳妆的物事,只要自己愿意,随便拿出一个就能换取去京城的机会了,可是她就是舍不得。
元思珍也看出了明初纠结的原因,心下无奈,但也只能好言劝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如果你一直只能留在这里,不仅见不到你哥哥,就算是庞将军,你也没机会见到的。”
明初闻言不由得动摇起来,是啊,如果她只能在这座行宫里,等着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驾幸的圣人,那么她真的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哥哥和卿恽哥哥了。
想到这里,明初慢吞吞地取出了那方孔雀纹银盒,小心地打开盒盖,挑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对牡丹花样的金钗。明初握着这对金钗,尽管过去了一年的多时间,可她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庞卿恽将东西送给她时的那个场景。少年言笑晏晏的模样,真的还能再见到吗?
不过无论明初怎么不舍,东西送出去了,也确实为她换来了离开行宫的机会。三天后,明初和元思珍坐上了前往京城长安的马车。
在马车驶入明德门的一瞬间,明初几乎屏住了呼吸。笔直而开阔的道路,整齐而有序的街坊,整座长安城看上去何止是繁华,更是气势雄伟恢弘。
就在一路惊叹中,明初正式进入了掖庭宫,成为隶属于长安皇宫的一名宫人。虽然因为年纪较小,明初并没有被选中直接进入圣人的后宫,但这个结果对于明出来说也未尝不是个好消息,至少她还有机会离开皇宫,更会有机会见到哥哥和卿恽哥哥。
不过就算只是个掖庭宫的宫婢,每天手中要完成的事情也远比在晋阳宫时繁杂许多,周围接触的人也比先前多多了。而她也因为进宫的宫人众多,所以不再与元思珍同住一间屋子,而是和一个名叫银粟的宫人住在了一起。
好在由于明初识字,郑尚宫又觉得她心思单纯,便让她前去尚宫局的窦司簿身边帮忙,于是明初每天的任务就是跟着窦司簿将各处宫人的名字造册,然后记录下她们的俸禄和赏赐。
事情看上去并不多,但实际上十分繁琐,几乎每天夜里明初都要挑灯写名册,对名册到三更半夜。她就这么一字一字地对过去,也不觉得麻烦,然而和她住在一起的银粟却受不了了。
“你怎么还不睡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明天不要早起,我还要早起呢!”这天晚上银粟终于将心头的火气发泄出来,要知道每天晚上这灯光都要亮到深夜,教她怎么入睡。
明初勉强侧过身子,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一部分烛火的光线,但发现这举动十分徒然,因为光线依旧不依不饶地照亮了大半个屋子。
“喂,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啊!”
明初无奈地转过身来,满含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啊银粟,只是窦司簿让我明天早上就要把这名册交上去,我还有两本没有整理完……”
明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银粟打断了:“你没有整理是你自己动作太慢了,但是你也不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都快子时了,你看看外面哪间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啊!”说着,银粟就把身上的被子猛地一掀,冲到明初的面前。明初吓了一跳:“银粟,你要做什么?”
银粟冷哼一声:“做什么,当然是把你的蜡烛给熄了啊!”说完这话,银粟做势就要上来吹灭蜡烛,明初自然挡住了:“我自己来熄吧。”
看了看手中两本没有弄完的名册,明初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将蜡烛熄灭了。看来今晚是看不成了,算了,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再把剩下的两册给整理完吧。
明初就着月色躺上了自己的床榻,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对不起银粟,这几天晚上打扰到你休息了。”
谁知银粟一声不吭,什么回应都没有,明初只得尴尬地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寅时刚过,明初勉强睁开酸涩不已的双眼,从床上坐起身来。
一边穿衣服,明初一边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拖着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身体,明初走到自己的长案前面,拿起名册重新校对起来,结果翻了还没两页,就彻底清醒过来了。因为她发现,这名册中间分明是少了两页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