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说起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可真的回忆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那时候庞卿恽告诉明初的是,他派了人回太原打听郝明晖的下落,其实事实并非如此,而是他亲自抽空去了一趟太原,然后登门拜访了明初出身的那座郝府。
在庞卿恽没有见到郝府的主人之前,他也感到奇怪过,为什么明初明明在太原是有别的亲人在却从来不提呢?直到郝隆善和郝相良出现在他面前,一切都有了答案。
庞卿恽至今都还记得,当郝隆善父子得知他是秦王麾下的将军后,原先冷淡的态度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庞卿恽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前倨后恭”四个字。
“原来是右车骑将军啊,当真是年少有为……”郝相良笑容堆满了脸上,各种恭维的话语统统使了出来,不过庞卿恽今日上门显然不是来听他们讨好自己的,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县公不必多礼,我来府上只是想问清楚一个人的消息的。”
“只要我们郝府能帮得上忙,一定会全力配合将军,就是不知道将军想要知道谁的消息呢?”郝隆善抬手拦住了还要继续奉承庞卿恽的次子,和蔼地问道。
庞卿恽看着面前这两张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孔,说道:“我想打听的这位对郝府来说也不是什么外人,正是您嫡亲的孙子郝明晖。”
随着“郝明晖”三个字落地,庞卿恽敏锐地察觉到气氛顿时凝滞起来,郝相良那张原本堆满了假笑的脸,此刻更是僵硬得像是石像雕刻出来的一样。
若不是庞卿恽久经沙场,见惯了各种场面,恐怕差点就要误以为自己是问了人家家里什么极为忌讳的人物。
而在听清庞卿恽说的那个名字后,郝隆善到底是久经风浪,先自己儿子一步反应过来,眉梢随即跟着嗓音低落下来:“唉,明晖那孩子啊,将军您是来迟了一步……”
在郝隆善的解释下,庞卿恽得知当初郝明晖在离开太原时,正巧遇上了刘武周的军队,命丧当场,后来还是他们郝府亲自把人给带了回来。只不过因为郝明晖未及弱冠,按理是不能埋葬在郝氏一族的墓地中的,但按照郝隆善的说法就是,他虽然不能违背族规安葬自己的孙子,但也请人做了法事,将这个孙子的牌位供应在了道观里。
“原来如此。”庞卿恽听完郝隆善的讲述后,面上神情波澜不惊,似是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料。
郝隆善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庞卿恽半晌,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又唯恐他不信自己的说法,赶紧又道:“我那可怜的孙子就供奉在福祥观里,将军若是想去上柱香叙个旧情的话,也方便得很。”
说着,郝隆善就要安排郝相良去陪庞卿恽一同前去福祥观,郝相良还有些愣神,被父亲推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就要去准备,谁知这屋门还没踏出去,庞卿恽就拦住了他。
“不必劳烦县公了,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才来打听一番,既然已经得知故人的下落,那道观也就不必去了。”说完这话,庞卿恽就往屋外走去。
直到送走了庞卿恽一行人,郝相良还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他就这么走了?”
郝隆善闻言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慌什么慌!”
被父亲训斥了的郝相良,苦笑着抬手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他为什么这么担心害怕,别人不清楚,难道父亲也不清楚吗?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托了这庞将军来打听大哥的儿子,会不会是许家……”
结果话还没说完,郝隆善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怎么不动动脑子,如果当真是许家来人,怎么可能就这么随意问两句话就走了,还不得刨根问底,不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才行!”
这倒也是,郝相良虽然同许家人接触不多,不过光凭那次许智仁为了带走明晖和明初而和他们谈判的那份气魄,就知道许家人没那么好说话。
所以郝隆善望着早已看不见人影的那个方向,冷声道:“所以日后只要不是许家亲自来人,只是别人私下里来打听消息,我们咬紧了相贵的那个儿子早就死了,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就在庞卿恽把当年自己去郝府的事情从头到尾一一向明初说清楚后,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明初脸上的表情,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明初除了一开始表现出了略微有些失落外,后面几乎是十分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话。
见明初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庞卿恽于是想了想,又道:“虽然当时你的祖父还有叔父他们坚称你哥哥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却是不相信的。”
“这是为什么?”果然就在庞卿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明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庞卿恽扯了扯唇角,想安抚一下表面上看着冷静实则心中难过的明初:“因为我故意没有提到你的舅舅,而你的祖父他们也对此避而不谈,顺着我的话就那么说了下去——如果不是心中有鬼的话,他们何必要瞒下你舅舅的事情?”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那时候庞卿恽一听郝隆善描绘着明晖是如何丧命的,却根本连追问都懒得再追问下去。因为他知道,就算他问了,也不过是换来更多的谎言而已,所以与其等着他去逼问对方,不如自己亲自将一切查清楚了。
明初也反应过来,可她脸上依旧没有多少神采:“其实……就算你此刻告诉我,哥哥已经不在了,我也不会太惊讶的。”
虽然明初一直在期盼着能够有朝一日和明晖团聚,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岁渐长的她也开始明白过来,当年她遇到的是怎样一个乱世。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她不是幸运地遇到了庞卿恽,恐怕坟头草早就有膝盖那么高了。
所以对于明初来说,她盼望着和明晖重逢,然而与此同时,她也做好了明晖已经不在人世的心理准备——尽管这样的结局让她很伤心,可这也是那个纷乱的年头里最常见的事情。
“那你是要放弃寻找明晖的打算了吗?”庞卿恽见状不由得问道,自然换来了明初的摇头否定。
“只要一天没有亲眼看到哥哥的……尸骨,我就绝不会认为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明初最后的底线。只要她没看到明晖的遗体,那么她就会一直坚信着,哥哥跟着舅舅,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一处地方。
随着秋意渐浓,转眼间一年的时光又快走到了尽头。
这天高履行从宫里回来,鲜卑氏见到儿子身旁难得跟了一位眉目俊朗的青年,不由得笑着责备道:“大郎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带一回客人来家里,怎么也不先派人跟我说一声,好先做些准备才是。”
高履行笑嘻嘻地揽着自己的母亲,跟面前的青年士子介绍道:“母亲,这是国子监里新来的学生,姓郝,名处俊。”
郝处俊随即向鲜卑氏行了一礼:“处俊见过郡夫人。”
因为高士廉被册封为义兴郡公,所以他的夫人鲜卑氏也随即被封为了义兴郡夫人。
“是个好孩子,来长安多久了,可还适应?”鲜卑氏温和地看着郝处俊,仔细问了他几个问题后,又对自己的长子说道,“你父亲就在书房里,正好你陪着处俊一起过去吧!”
“好嘞!”高履行一口应了下来,事实上他今日特地把郝处俊带来家里,就是想要让他见见自己的父亲的。
果然,高士廉一听说郝处俊原来是谯国公的外孙,这次特地跟着舅舅一同来长安准备来年正月考取明经后,不禁连连赞赏起来:“好,我早就听闻安陆许氏诗书传家,文武双全,如今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要知道谯国公在太上皇时期就深得圣心,武德四年时,为了击溃在荆州称霸的萧铣不幸捐躯沙场,惹得太上皇哀悼不已,后来李世民登基后,又感念谯国公的赫赫功劳,前不久又追赠了荆州都督。
所以如今听说谯国公的子孙想要继续为大唐王朝效力,高士廉自是高兴不已。
而郝处俊虽然年纪轻轻,看着也不过只比高履行大了五岁,却沉稳许多,这会儿得了高士廉的夸奖,也丝毫不露骄矜之色,而是平静地说道:“侍中谬赞了,处俊不过是跟在舅舅和外祖父身边,才读了几年书而已。”
高士廉闻言笑道:“即便是只读了几年书,我看你的气度,已经胜过许多读了多少年书的人了。对了,我听大郎说你一直都是随着舅舅住在安陆,不过我听你的口音,不似是安陆那里的啊。”
“郡公果然博闻多识,处俊的确不是安陆人,只是幼年时候家中横生变故,幸得外祖父垂怜,这才在安陆寻得一处安身之所。”
听起来也是个家世不幸的,高士廉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不过也难怪,郝处俊明明只是谯国公的外孙,却一直跟着许氏长大,显然是在郝家出了什么事情待不下去了,否则也不必投奔外祖家。
想到这里,高士廉有些感慨起来:“若是谯国公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外孙即将出人头地,必然也是莫大的安慰吧!”正说着,高士廉忽然又想到了一点,“对了,大郎还没告诉我你的字是什么呢!”
郝处俊闻言微微行了一礼,唇边的笑意如春樱初绽:“是处俊失礼了,没有及时说清楚。小子字明晖,是家父生前所取,取自聪明晖显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