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明初眼里，庞卿恽的话简直就没个正形，不过事实上正如预料的那般，明初一回到长安太极宫，卫氏就告诉她东宫即将迎娶太子妃的事情。
“圣人赏赐给太子妃的金辂、羽葆前后部鼓吹各一部，这些都跟郑尚仪说过了吗？”卫氏看着手中的书册，一样一样和水玉核对着。
水玉听到后连忙答道：“奴婢已经把单子呈给尚仪局了，这些郑尚仪都知道了，也吩咐元司宾她们去准备了。”
“那就好，”卫氏点点头，又转过身对明初道，“圣人赏赐给太子妃的那些衣裳首饰尚功局已经在做准备了，明初，你有空就去看看尚功局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如果有也好早做准备。”
“是，奴婢明白。”明初闻言点了点，她知道卫氏这是想到了去年长乐公主出嫁时尚功局里因为一些意外而被搅了个措手不及的事情，怕这次又重蹈覆辙。
不过这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王尚功那里明显已经熟练许多，而元思珍后来也没在找过王氏的麻烦，所以明初也只去看过一回便放下心来。
而到了东宫正式纳妃的这一日，整座长安城里当真是热闹非凡，李世民高兴得大宴群臣，赐给大臣们的赏赐更是不计其数，一时间崇教殿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直到子时将近，弘文馆里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丝竹声。
“看来圣人今天是高兴坏了。”今晚负责值夜的秘书郎之一褚遂良，隔着宫墙望着崇教殿的方向，不由得感慨道。
一旁的郝处俊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宴会从辰时就开始了，到现在都还能听到声音，恐怕子时过了都未必能结束。”
褚遂良闻言无奈地摇摇头：“也幸亏明天不用上朝，不然的话……”恐怕还不知道多少人要因此误了早朝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李世民自己。
“我听说圣人早年因为征战沙场落了些旧疾，还好今天是因为太子殿下大婚难得这么开怀畅饮，不然要是经常这么做，圣人的龙体也会吃不消吧。”郝处俊一边说着，一边合上手中的直簿，上面已经记过了他和褚遂良两人的名字，表示今夜值守弘文馆的是他俩，然后放在一旁，准备交给明天负责值夜的人。
“是啊，”褚遂良收回目光，摊开面前的纸笔，“酒喝多了本来就算不是什么好事，圣人太高兴了，还是需要人提醒一下才行。”
说着，褚遂良便奋笔疾书起来，俨然是准备就今晚这场夜饮好好劝一劝李世民了。
事实上李世民今晚的确是太高兴了，就连还没怎么开怀痛饮的庞卿恽在走出崇教殿的时候，都有些步履不稳了，更别说李世民和尉迟敬德这些喝得更多的人了。
“庞将军小心！”
庞卿恽勉强扶着从旁边伸过来的一双手臂，定了定神，
正月夜里的风携着几丝冰雪尚未完全褪去的寒凉，穿过长廊扑了个满面，庞卿恽顿时感觉视野清醒了许多，但他踏下台阶的时候还是脚步虚浮——刚刚要不是花桐在旁边及时扶住了他，恐怕他那一脚就要踏空了。
就在这时，明初听到动静上来查看情况：“花桐，怎么了？”
“司记，庞将军怕是醉得不行了呢，要不是奴婢刚刚及时扶住了，怕是庞将军现在已经坐在地上了。”花桐笑嘻嘻地冲明初说道，她可能觉得庞卿恽也是醉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庞卿恽下意识地向明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但可惜眼前像是充斥着雾气般，又是朦胧一片了。不过他还是松开抓着花桐胳膊的手掌，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让明初安心的笑容，然而喝得醉醺醺的人笑起来完全就是一副冒着傻气的样子。
花桐还是头一回看到一向清俊儒雅的庞卿恽竟然也会露出这么傻乎乎的样子，乐得不行，不过明初却有些不高兴，明明都跟他说过了不要喝那么多酒，怎么还是经不起劝？
然而这会儿见庞卿恽走了没两步就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明初还是脚下一动，赶紧上前搀扶住了他。
“司记，要不要奴婢帮你？”花桐见明初一人支撑着庞卿恽有些吃力，连忙问道。
明初自然是摇了摇头：“你进去看看，多找些宫人过来吧，我刚刚看到尉迟将军他们都还没走呢。”而且这些人才是真正喝得烂醉如泥的，恐怕也就只有侍卫才能搬得动他们了，寻常宫人基本上别想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见花桐走远了，明初这才仔细瞧了瞧庞卿恽，见他白玉的面庞上此刻又红又热，哪怕只是站在他身旁就能闻到一身的酒气，不由得没好气道：“我看你今晚的酒喝了，这一年都不必再喝酒了。”
虽然眼前已经看不太清明初的身影，只能认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可庞卿恽对明初说的话还是能听清的，闻言只得苦笑起来：“圣人高兴，大家都陪着喝，我一个人不喝也说不过去……”
“我也没让你不喝，只是也没必要喝得这么多。”明初还是有些生气的，她知道今晚会是场酣宴，所以在庞卿恽入席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想让他喝得太多伤了身子。谁知最后一个个都喝成这样，若不是长孙皇后那里不放心，特意让人看着点，恐怕这会儿酒宴还不得散去呢。
“……其实不止是圣人高兴，我也很高兴呢明初……”庞卿恽长长呼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气散在夜色里，却蓦地留下一片旖旎，“我现在就盼着太子妃早日诞下皇孙了……”
一听庞卿恽又开始唠叨起了这事，明初忍不住捏了捏手中某人结实而紧绷的胳膊。
“是是是，我知道自己出宫的机会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是，”明初顺着庞卿恽的话说了下去，期间故意停顿了一下，“你只记得我有机会出宫，却没问过我要不要出宫呀！”
“你答应过我，你说过会离开皇宫的！”没想到喝醉后的庞卿恽比清醒的时候还要直接，一听明初出说自己还在考虑要不要出宫，一下子就停住脚步反手抓着明初的柔荑，牢牢盯着她，眼里流丽璀璨的光芒差点让明初无法直视。
明初也没料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会引来庞卿恽这么大的反应，果然还是不能戏弄喝醉了的人啊！
“是，我答应过庞卿恽庞将军，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离开皇宫的。”明初轻柔绵软的声音落在庞卿恽的耳朵里，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红酥玉手握着他的指尖，让他高高拎起的一颗心也慢悠悠地落回了远处。
“嗯，我的明初一向都是最遵守诺言的。”
说着，庞卿恽又紧了紧自己的大掌。而明初听到庞卿恽这么一本正经地夸奖起自己，也是无奈地摇摇头，果然不能和喝醉酒的人计较太多，就在她感慨的时候，庞卿恽已经在她耳边念叨开了：“……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圣人请我们喝的就是小皇孙的满月酒了。”
其实明初很想告诉他，这皇孙未必会这么快就出生，不过她看到庞卿恽此刻充满期待的样子，心中一软，也跟着附和起来：“是呀，很有可能呢……”
虽然庞卿恽和明初都觉得出宫的机会近在眼前了，然而这一年正月过后，一直在大安宫颐养天年的太上皇李渊却传来了染疾的消息。而且祸不单行，就连高履行也因为母亲许国夫人鲜卑氏生了病而赶回京城侍疾。
这几年因为高履行在滑州出任刺史，所以除了新年或受到李世民的召见外，难得回一次京城，鲜卑氏见到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自己身边伺候，心里感动的同时也不免忧心起来。
趁着这日长女高云阿也回到高府照顾自己，鲜卑氏特意对女儿说道：“我这两天看着大郎在我这里尽孝，我又是高兴又是发愁呢。”
高云阿一听鲜卑氏这么说，哪能猜不出来母亲这是在担心什么，可她也不好直接挑破：“我看阿娘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所以这次才病了这么久。履行一直深得圣人的看重，他的仕途一定会顺顺利利的，阿娘还有什么可烦的呢？”
鲜卑氏半倚在床榻上，听到高云阿这么说，睨了她一眼：“你和你阿耶简直就是一个样，每回我一提到大郎的婚事，一个个就给我装聋作哑……”
高云阿见自己的装傻充愣被母亲拆穿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而是径直说道：“那是因为我和阿耶觉得阿娘实在是想得太多了，履行也不小了，他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父亲高士廉向来不爱拘束了儿子，而且高履行一向没闯过什么纰漏，也的确能让高士廉放下心来，所以对于高履行的婚事，高士廉虽然会关心，却不像鲜卑氏那样表现得那么焦急。
而高云阿则是因为自幼同弟弟高履行十分亲近，高履行有些心事他不好同鲜卑氏说，但是会告诉高云阿，所以高云阿对弟弟心有所属这件事也是知道的。
“我这个做阿娘的，怎么可能不想着大郎的婚事呢？”鲜卑氏说着长叹了一声，“你看看我这副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我如今也没什么好求的，若是能在咽气之前看到大郎的婚事定下来，那可真是死也瞑目了。”
“阿娘，你可别胡说了！”高云阿打断鲜卑氏的话，“你放心，你一定能长命百岁活得很久很久的，也一定会亲眼看到大郎将新妇娶进门，你和父亲还要给大郎的头一个孩子取名字呢！”
“是么？”鲜卑氏对此充满了怀疑，而高云阿似乎也觉得高履行在这么拖下去总不是办法，干脆将母亲的担忧统统告诉了弟弟。
“虽然太医说阿娘的身子只要调养得当，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阿娘说得对，你的婚事一直都是她的一块心病。以前我不想催你，是因为你告诉我时机还未成熟，那我现在问你一句，履行，你觉得你和那位娘子之间真的有可能吗？”
高履行望着柳梢头新冒出来的嫩芽，虽然还是嫩嫩的新绿色，不过春天的脚步已然真的来临了。
一旁的高云阿见他有些出神，也不急着要他回答，因为她知道自己弟弟的性子，她的话他一定听进去了。
“阿耶和阿娘那里你也是知道的，并不会介意那位娘子并非名门望族出身。”高云阿温和地看着弟弟，“只要她愿意，就算她是宫里的女官也无妨，阿耶总会有办法让她离开皇宫的。”
高履行明白自己的姐姐也是一番好心，尤其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对自己的事情一直默默支持着，所以这会儿听到她这么说，叹道：“阿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让阿娘再担心下去的。”
“那你是准备跟郝司记说了？”高云阿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已经是下定决心了，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今天同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想催你向郝司记说清楚，而是想问问你，你自己有没有弄清楚。毕竟你对郝司记的感情我是知道的，可是郝司记对你又是什么样的感情，你有把握吗？”
对于高云阿的这个问题，高履行只能报之以苦涩的笑意。
事实上他一直都对明初的心意很清楚，正因为知道她从来只把自己当朋友看待，所以他才迟迟不敢表明自己真实的心意，唯恐自己一旦暴露了想法，日后怕是再见都会觉得尴尬。
然而高云阿今天的这番话算是给他提了个醒，有些事情就算再怎么回避也终有要面对的一天的。所以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心也好，他终究还是要了结了这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