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吧嗒。
明明不算空旷的屋子里,此刻连泪水打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还请贤妃节哀。”太医令向燕贤妃行了一礼,便开始收拾起手边问诊的东西。
而燕贤妃身边的楚儿见她就这么默默地流着泪,随便抹掉自己脸庞上的泪水,上前勉强安慰道:“贤妃您别太伤心了,汉王还在外面呢……”
楚儿口中的汉王,就是燕贤妃生下的头一个皇子,也就是八郎李贞,今年正好六岁,而此刻床榻上静静躺着,脸色惨白中透着不祥的青色的,则是她第二个皇子,江王李嚣——一炷香前刚被太医令宣布了噩耗。
“嚣儿……嚣儿……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姨啊!”燕贤妃握着小皇子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楚儿也陪着哭了一场,可是江王已经夭折了,后事总归还得处理。
于是楚儿咬咬牙,示意一旁的乳媪上前为身子已经慢慢变得冰冷的江王更衣,自己和其他宫人将燕贤妃半抱半扶着坐在榻上,又赶紧令人传了消息去就成功报与圣人知晓。
然而从九成宫里传回的旨意却是,李世民下令让太常卿一力操办江王的后事,包括拟定谥号等等,这般漠然的态度无疑在燕贤妃刚刚经历丧子背痛的心头上,又狠狠撒了一把盐。
楚儿见燕氏得知圣人的安排后,脸色煞白一片,连身旁的八郎都被吓得缩在乳媪身后不敢说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劝道:“也许是圣人太忙了,所以没办法回来安排这些事……”
只是这种话说出来,连楚儿自己都不相信。因为几乎就在她们得知这个的同时,也听说了李世民因为在九成宫里发现了醴泉,高兴之下又是要人写赋纪念,又是举办宴会大宴了一同随驾的官员们。
所以这会儿楚儿也只敢偷偷拿眼瞄向燕贤妃,可怜她家主子这里刚没了孩子,圣人那里还跟没事人似的,一切照旧。
就在江王夭折了还没两个月,长孙皇后在九成宫里生下了她与李世民的第三个女儿。
李世民抱着眼睛都还没睁开脸上还皱皱的小女儿,乐得跟什么似的,当即取了“兕子”这个小字,就盼着怀中的这个小娘子能健康平安地长大。而等到满月的那一天,李世民更是在丹霄殿里摆起了满月酒,召集大臣们一起为小兕子的出生庆贺一番。
本来以明初现在的身份,如今是不需要再在大殿上伺候的,不过因为这晚长孙皇后带着兕子一同出席了宴席,所以明初也跟着卫氏一同跟着去了丹霄殿。
此刻坐在大殿玉阶之下的庞卿恽,手中握着酒杯,唇边笑意清浅,目光似乎一直落在不断上前向圣人皇后道贺的大臣身上,又似乎不是。
而明初则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几位需要伺候的亲王公主身上,对某道自打进殿后就几乎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尽量做到视若无睹——虽说她也知道距离上次的分别后,她和庞卿恽已经许久未见了,真要数起来小半年的时间恐怕都有了,不过这会儿他就这么直直地盯着自己这个方向,这也太放肆了吧!
不过明初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底还是被有心人捕捉到了蛛丝马迹。而这位有心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岁的晋王李治。
说起来也不能怪李治好奇心太过,毕竟这种成年人只见的觥筹交错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着实无趣得很。所以李治随意咬了两口乳媪卢氏递过来的玉露团,就一直好奇地观察着庞卿恽到底在看着什么,于是就这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正在为星砚阿姐取一块雕成牡丹花状的红酥的明初身上。
这下子李治连平日里相当喜欢的玉露团都顾不上了,咧着嘴笑了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拉了拉在自己身后的姬揔持的袖口:“保傅,快来……”
姬揔持见到李治这幅样子,心中好笑,知道这位小主子必然是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于是凑近了,听他说了几句,又往一个方向戳了戳。下一瞬,姬揔持的眼底添了几分深意,不过面上笑意不变:“奴婢知道了,大王您且安心在这儿,奴婢会去和司记说的。”
“嗯嗯!”李治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保傅,不过姬揔持却没有任何动作,见李治不解地望过来,微微含笑解释道:“现在人太多了,大王也不希望被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吧。”
李治果然安分下来,乖乖地由着卢氏将玉露团喂着吃了。
这一晚因为李世民太高兴了,又是和大臣们推杯换盏,又是拉着秘书监魏征非要和他以围棋做赌,所以等到明初终于有机会离开丹霄殿时,夜色都已经又深又浓了。
结果她这刚顺着回廊拐了一个弯,就见姬揔持含笑立在前面,看样子已经等着她已经有些时候了。
明初看到姬揔持不由得一惊,她记得晋王已经离席有段时间了,这么说她是在等自己?
果然不出明初所料,姬揔持一见到她出现,立即上前含笑道:“前些日子圣人与皇后散步时发现了一处醴泉,特地令人引了泉水流经丹霄殿的西面,如今也算是一处景色了吧。司记若是有空,不妨与庞将军去那儿看一看。”
饶是明初做好了准备姬揔持这是来找自己的,也万万想不到她居然看出了自己和庞卿恽之间的关系,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否认,谁知姬揔持却知道她要说什么,在她开口之前先一步微微笑道:“还是大王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庞将军的一颗心都放在你身上。”
这下子明初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任她怎么猜测,也没料到居然是李治看出了她和庞卿恽之间的关系匪浅。
不过好在姬揔持也没想为难她,而是又道:“司记别紧张,既然大王让我私下来同你说这话,就没有想要再告诉别人的意思。”
明初也是无奈,她万万没想到李治这么人小鬼大,要知道她今晚和庞卿恽别说一句话都没说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恐怕隔了五十步都不止吧,这样都能看出来?
“大王也只是留意到了庞将军很是在意司记的样子,并没有想到其他的事情上。”姬揔持似是看出了明初心中所想,不过就算李治不知道明初和庞卿恽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作为过来人的姬揔持又怎么会看不出呢?
所以明初顿时局促起来,她虽然明白姬揔持不会将这事说出去,可到底被人知道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隐瞒下的事情,这会儿总归不太自在。好在姬揔持也只是来传个李治的话而已,并不打算多说什么,此刻更是将话传到后就洒然离去了,留下明初一个人,站在夜深人静的廊下,好半天后这才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李治带着轻羽在林苑里玩耍——说是玩耍,其实也就是李治将手中的一个毛球扔向远处,轻羽的任务就是迅速地把毛球咬住然后带回来。
轻羽金褐色的双瞳牢牢地随着毛球飞出去的弧线转动着,就在它飞快地奔向那个方向时,却意外撞上了一个结实的障碍物——
“嗷嗷!”被阻拦了去路的轻羽顿时不满地吼叫起来,只是因为才几个月大,它的叫声实在没什么威慑力。甚至下一瞬,它脖颈上的皮毛一紧,就被一只极有力道的大掌给拎了起来。
“大王,您这是在训练轻羽吗?”庞卿恽一边说着,一边悠闲地踏步上前,将轻羽安放在李治的面前。
一旁的卢氏等人见状纷纷上前向庞卿恽行礼,庞卿恽也微微躬了躬身子,算是还了一礼。
别看李治小小年纪,可他两年前就开始跟着许叔牙这些大儒读书了,又经常被李世民带着在书房里听他和一些大臣议论政务,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一定是明初和他说了昨天的事情,所以庞卿恽今天来个大早,显然是想和自己说说话。
于是也不等庞卿恽再开口,李治抢先保证道:“庞将军你放心,我不会把昨天的事说出去的。”
庞卿恽闻言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那臣在这里先谢过大王了。”
“不必不必,”李治得意地连连摆手,“我听许侍读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庞将军必然是心悦郝司记,所以才会昨晚一直盯着她看。”
说着,李治又转向姬揔持:“保傅,这是不是就是许侍读说的‘寤寐求之’呀!”
姬揔持闻言随即含笑睨了一眼难得露出尴尬神情的庞卿恽,从容答道:“奴婢觉得大王理解得很正确呢。”
庞卿恽还是头一回觉得竟然还有如此令自己无言以对的时刻,要知道昨晚当他听明初说起这事的时候,还不曾预想过会遇上这种情形。不过,看样子即便自己和明初之间的事情被发现了,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毕竟无论是李治还是姬揔持等人,都没有将此事闹大的意思,反而有意无意地处处维护着他和明初,这番好意庞卿恽自然是能察觉出来的。
想到这里,庞卿恽也就释然了:“大王如此好意,倒让臣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道臣该如何做,才能回报大王的这番好意呢?”
“这个嘛……”李治忽然犯起难来,其实他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再加上平时明初经常在阿娘身边伺候,李治对她也算是颇有好感,所以这才临时起意,有了如今这一出。
而姬揔持见李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上前温和道:“如果大王现在没有特别想吩咐庞将军做的事情的话,不如先把这个机会留着,等到以后大王想做什么事情了,需要摆脱庞将军的时候再说也可以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治闻言一口便答应下来,故作老成地点点头:“也好,那庞将军可要记得,你以后是要帮我做一件事情的。”
“是,臣一定会牢牢记住的。”庞卿恽强忍了笑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