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芫一眼不眨地看着漆黑的湖面,她突然就想起来老元帅说起华真时,那双绯红的眼睛,似是隐忍着巨大的痛楚和伤痛。
逝者已矣,她突然就明白,是她输了。
在许家这片大宅院里,她永远比不上痛失夫君的华真。许严的分量太重,就算是一百个微儿,也不及他分毫。
迎面吹来的风依旧冷冽,可庄芫心底却空落落的。她不由得侧头看向自己的丈夫。他的长相完美,性格亦好,从不拈花惹草,还这般维护自己那已逝长兄的独子。
他是个好男人。可这份好,是践踏在她和他唯一的孩子的尸体上的。她真的承受不了这份沉重。
庄芫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天气寒冷大风肆虐,许任就紧紧捏着庄芫的手,努力想要把自己手中的温度传给他。可庄芫的手却还是冰冷得可怕。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庄芫终于正视许任。她露出一个解脱的笑意,说道:“原来华真姐和我一样,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许任说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余生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庄芫摇头,轻声说道:“先生,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您能明白吗……伤害已经造成,我现在对许家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慌,我害怕回到那个大宅院去,害怕看到老元帅,更不愿想起我那无故障惨死的孩子。许家当年痛失许严的痛苦,如今却要把这份痛苦全都转接到我的孩子身上,让我的孩子来为当年的往事买单。先生,纵然你们有这样做的理由,可我是不是也有权利,可以选择不接受呢。”
许任双眸深沉得看着她,眸中满是挣扎的苦难。
庄芫伸手轻轻抚摸上许任的脸颊:“放我走吧,先生。我想去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感激命运让我遇到了你,也无法接受命运剥夺了我的孩子,只有离开,我才能完全解脱。”
许任说道:“一定要走吗?”
庄芫说道:“忘了我罢,先生。我如今心已死,再也不会爱人了。您再找一个温柔美丽的小姐,和她结伴度过余生。亦会幸福的。”
许任的声音微微抖动:“可我只爱你。”
庄芫说道:“再给你我彼此多一点的时间,一定能解脱。”
许任沉默不说话,看着庄芫的目光幽深如海,让人不敢多看。
此时已是将近子时。远处似有钟声传来,时间终于进入了新的一年。
庄芫站起身,缓缓转身离开。只留许任一人坐在河边,看着河面,垂下眼帘。
*
庄芫先是回到了许家,连夜让禾儿收拾了行李,又拖禾儿去办了前往上海滩的船票,等三日后就和禾儿一起动身出发。
只是就在第二日时,华真突然找上门来,坐在庄芫的客厅房内,一边喝着龙井茶一边等着庄芫。
可庄芫却没有见她。那一整天,华真坐在客厅内等了庄芫足足一天,可庄芫都没有出现,而是躲在耳房的二楼阁楼上,坐在阁楼窗子边,透过小小的窗户,傻傻得看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的雪早已停了,只是天气依旧黑压压的,像是蒙着一层黑纱,让人喘不过气。整个空气之中刮过的是愈加凛冽的寒风,外头的积雪已经厚厚一层,化雪的时候总是格外冷。庄芫就坐在角落,听着外头的寒风呼啸声,一整天都滴水未进。禾儿和她说了华真在等她的事,她也毫无反应。
禾儿瞬间就明白了庄芫的意思,转头就要去和华真推了这次见面,可岂料庄芫倔强,华真也是顶顶倔强,华真竟然就在客厅内足足等了庄芫一整天,一直等到天黑了,华真这才欲言又止地走了。
等华真走后,庄芫这才下了阁楼,叫禾儿准备了些粥菜,这才洗洗睡了。
三日后,庄芫一大早就带着禾儿去了码头。许任要来送她,可等许任一大早来到庄芫院子内时,却看到院子内已经人去楼空。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终于彻底明白了庄芫已经从他生命之中永远离开的事实。胸腔之内的痛意越来越大,让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忍不住俯身,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看上去可怜极了。
而在此时,老元帅走到许任面前,目光复杂深邃地看着自己的幼子,许久,才说:“阿任,她走了。”
朦胧之间,许任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只是他却发现不管自己怎么睁大眼睛,可看着老元帅的身影总是看不真切,好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
老元帅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任,是为父的错。你若要怪,便怪为父。”
许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老元帅又说:“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接下去不管你要做什么,为父都不拦你。”停顿,他走到许任面前,伸手揉了揉许任的头发,似是一下子老了很多岁,“若是有需要为父做什么,你直接说,为父定会支持。”
许任想,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要庄芫回到自己身边。他想要庄芫陪自己一辈子,想要和庄芫白头偕老。可这些,如今却全都成了奢望,他甚至再也见不到她了。
许任只觉心口处的痛意越来越大,大到让他承受不住。他想要站起身来,可他才刚走了几步,突然一阵沉重的晕眩感就袭上了他,让他脸色铁青地重重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
许任气急攻心,情绪波动太大,以至于出现短暂性昏迷,需要静养。而他昏迷之后,便是华真在他身边照顾他。
一直等到元宵之日,许任的病情方才恢复大半。只是他变得愈加沉默寡言,眉眼之中尽是让人恐慌的冷漠。华真想着法地要哄他开心,可许任却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转眼三月过。这这三月来许任变得愈加沉默寡言,行兵手段却无比狠辣。他开始沉迷战事,久不归家。又一次和附近军阀的一场混战下,许任险些被炸药炸断了腿,可许任却仍旧不撤兵,依旧坚持要赶尽杀绝。收到消息的老元帅气得直接从南安赶到了军营,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上给了他一巴掌。
许任却依旧淡漠地看着老元帅,没有说一句话,直接离开了军营,独自骑着马,去了附近的山头,看着夜幕中的月亮。
此时已是冬去春来好时节,虽说天气依旧带着淡淡的寒,可枝头的柳叶已经抽芽,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春暖花开的朝气。许任看着头顶的月亮,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他与她新婚之夜时,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比火还要炙热,坐在喜床之上满脸娇羞看着自己的模样。透着少女和新妇相互糅杂的女子气息,让他沉醉。
他忍不住又闭上眼,手中捏着马匹缰绳的手愈紧,半晌,终是猛得睁开眼,眉眼冷漠地朝着远处策马奔腾而去,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的思念。
到了五月之中,许任依旧在疯狂地在就近的这几个军阀发动战争,转眼半年不归家,老元帅显得格外苍老。他无数次休书命令许任率兵回家,可许任却始终没有理会他。一直等到六月中旬,前方终于传来消息,许任中了对方埋伏,被对方所虏,九死一生。
收到消息的老元帅当场昏了过去,当初长子许严的悲剧再次上演,让老元帅承受不住,一夜之间就犯了大病,躺在病床上只能靠药物维持身体。
可事情却在十日后得到了转机。原来一切都是许任的故意设计,此时对方已经被许任完全攻破,许任也已收到了老元帅病重的消息,此时正率兵往家赶。
等许任回家的时候,老元帅依旧躺在病床上,整个身体已经变得非常瘦弱,再也没了原先率领千军万马的气派和气势。老元帅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许任,他变得愈加冷酷,一双眼眸毫无温度,只有嗜血的残色。他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就是他做错了。他不该总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遗憾长子出事的那件往事上。
自从他的长子离开人世,他就再也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幼子。甚至亲自亲自命令许任,必须要献出他的第一个孩子,来给喜儿治病。
老元帅泪眼模糊地看着许任,说道:“你恨我,我知道。”
许任只是淡漠地别开眼,说道:“父亲,不要胡思乱想。专心养好病,我会努力让你看到,许家兵强马壮,占地辽阔的一刻。”
老元帅却只被许任眼中的野心给震慑,他一边猛咳,许久才道:“我不需要你这样。许家现在就已经很好。”
许任淡淡说道:“是吗?可当初你却觉得许家占地太少,所以才要让哥哥率兵去迎战,就是为了扩大许家占地。”
老元帅脸色惨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阿任!我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你若是觉得这样能让你好受些,便尽管冲我来。可你却不能再迎战的。你、你尚未娶妻生子,如何能……”
可许任却重重打断了他,冷声道:“父亲,我已经娶妻生子,难道你忘了吗?”说及此,却讥诮地冷笑起来,“只不过孩子死了,妻子散了。”
老元帅睁大一双眼,愣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全然变得陌生的儿子。他想要呵斥他,想要让他滚出去,可他动了动嘴巴,却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而许任也直接转身走了,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可他才刚走出院子时,却就在门口撞到了在一旁偷听的华真。
华真站在角落,站在一株迎春花的旁边,正满脸悲戚地看着他,双眸赤红,眉眼痛苦。
许任略作停留,对着她略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便又要抬脚直接离开,可就在此时,华真却突然疯了似的朝着许任冲了过来,一边痛哭一边颤声喝道:“阿任!”
许任闻言,竟是猛得停下脚步。直到许久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双眸阴冷却是绯红地看着华真,声音寒冷若冰:“你叫我什么?”
此时已是夜晚。夜幕之中繁星遍布,透着十足的神秘。一轮圆月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大,仿佛就像是固定在天边的一副画。
而就在此时,整个世界突然就成了静止凝固。
不管是许任,华真,整个许家的下人们,还是花园内的花朵,草丛,甚至连在草丛之中悠闲鸣叫的天蝉,全都在这一刻静止,就像是被人操控,凝固住了时间。
院子角落,秀才和丁香便站在那,眼看着脸上表情被凝固在悲伤时刻的华真。
丁香梳着两个丸子头,眨着眼睛侧头看秀才,委屈道:“这故事太难过了。可到底应该怎么修改,才能让庄芫和许任复合呢?”
秀才伸手揉了揉丁香的脑袋:“一个故事里,总得有个人当恶人。”
丁香不解得看着他:“所以,你要黑化谁?”
秀才轻声说道:“不然,这个故事永远无解。”
说罢,秀才伸手抚过眼前这一幕,而随着他的动作,这一幕画面便渐渐转变成了一行行泛着金色光芒的字体。而秀才的手动作地极快,将这些字重新排列组合。
而重新组合好的这一行行字,终于又恢复成了方才那一幕情景。而丁香和秀才,也渐渐消失在了角落里。
院子内,在许任的质问下,华真只是脸色惨白地看着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许任赶忙又走近他一步,语气寒戾:“告诉我,你刚才叫我什么?!”
华真闭上眼,浑身颤抖,许久,才终于低颤着说道:“阿任。我……叫你的是阿任。”
许任脸色愈加难看,甚至掩在袖子下的手都忍不住紧握成拳,他问:“什么时候恢复的?”
华真泪流满面。她哑声道:“两年前。甚至,更久。”
许任说道:“两年前你就已经接受了我兄长的死讯,可你却依旧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继续把我当做他。”
华真伸手胡乱抹了眼泪:“阿任,一开始我当真只是把你当做阿严。可你和阿严性格不一样,待人接物也不一样,我终究还是慢慢让自己接受了现实……可你对我这样好,却让我愈加贪恋你的温暖。我、我不知不觉爱上了你,我想要你永远陪着我的,可你现在却变成了这样,变成了这样……”
许任只觉得体内的戾气全都被激怒了出来。他又想起那个夜晚,他竟然为了哄华真,还一边搂着她一边说出那样的话,他竟然说阿芫只是个生育机器,只是为了生出孩子来,好给喜儿治病!
他脸色变得惨白,胸腔之中的空旷越来越大,大到让他快要将他吞噬。他从来没有如此后悔,后悔他对庄芫伤了一次又一次,可他竟还奢求她的原谅……
许任猛得就转过身,朝着门口飞快走去,他想要离开这个可怕的许家,他想要去上海滩,去找庄芫。他要给庄芫道歉,求她原谅自己。
可就在此时,身后华真突然又声音沙哑地叫住他:“阿任,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微儿的状况吗?”
许任脚步猛停,转身看着华真的目光像是要将她灭口:“你说什么?”
华真闭了闭眼,嘴角突然就蔓延出一股解脱的笑意:“救治喜儿,根本不需要微儿全部的血。当初做手术时,我本想就此将微儿顺势灭口的,可是,可是他真的好漂亮,竟然和喜儿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突然就舍不得了,干脆把他送到了乡下的别庄去,由我的嬷嬷养着。至于之前埋掉的那个,不过是附近一户农家生的死婴罢了……”
剩下的话许任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他已飞奔出了老元帅的院子,叫了一组兄弟翻身上马,连夜去了许家老宅附近乡下的那处别庄。
而等许任进入别庄的时候,许任果真就看到了华真的嬷嬷,正在抱着一个十月余左右的孩子,正在哄着入睡。
小婴孩长得白白胖胖,十分漂亮,眼睛更是又大又明亮,还有深深的双眼皮,看上去和庄芫像极了。许任不由分说从嬷嬷手中接过微儿,微儿竟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双眸亮晶晶得看着他,甚至不断挥舞着小胳膊,要环绕住许任的胳膊。
冰寒的眼眸终于蔓延出无边无际的柔意。许任抱着微儿,转身踏出了这处别院。
等许任抱着熟睡的孩子来到扬州码头时,远处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可他却毫无困意,迎着远方的金光,5他低头看着怀中的稚子,他终于露出了温柔的笑。
*
上海滩法租界内,兰新弄堂。
庄芫和禾儿正在准备今日份的桂花糕,可就在她抬眼之间,却见远处站着一位十分挺拔的男子。他的眉眼刚毅却温柔,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的模样都成熟了不少。
只是最重要的是,他的手中还抱着一个正在咿呀练语的奶娃。这奶娃长得白白胖胖,非常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在看到庄芫时,竟就咿咿呀呀的,朝着她挥舞着胳膊。
庄芫愣怔地看着他们,许久都没有回神。
许任抱着孩子,朝着庄芫缓缓走来。然后,他站在她面前,柔声说道:“好久不见。”
不等庄芫说话,许任又说:“我的微儿在寻找他的母亲。不知你可曾见过一个,名叫庄芫的姑娘?”
庄芫不敢置信地看着微儿,许久,她才颤声说道:“我也一直在找我的孩子。这么巧啊,他的名字就叫微儿。”
许任笑了起来,明亮的日光洒在他脸上,将他浑身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许任朝着她伸出手去:“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就此结伴过日子,相互照料,白首偕老。”
庄芫看着许任生出来的手,她终于露出了幸福的笑意。她重重地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中,狡黠说道:“你赚到了!”
许任愈柔软看着他:“对,我赚到了全世界。”
【《碎胭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