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芫转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从未见过庄芫这样的神情。她双眸绯红,眸光绝望,却又带着漫天遍地的恨意,仿若要和他同归于尽。
许任被庄芫如此决绝的目光刺得后退一步,他哑声说道:“阿芫,你听我解释……”
庄芫从地上站起,月光下,她大笑起来,却让人感到如此悲切:“先生,我都听到了,原来这才是真相。”
许任沉下眼来,干脆翻身走到庄芫身边,伸手就要去抓庄芫的胳膊。可却被庄芫快速避开,甚至就在此时,庄芫突然快速朝着后院的方向跑去。
许任当即奋力追了上去,却始终追不上庄荒,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庄芫从后门快速跑了出去。他却始终追她不上。
除夕夜的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天气寒冷刺骨,刮在人的脸上都带着生疼。北风他加肆虐,将所有一切都瞒上了一层阴影,放佛要将天地都吞噬。
许任漫无目的的跑了两条街,大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人,全都脚步匆匆赶着回家团圆。只有许任独自一人站在街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该如何对庄芫解释。
而就在许任发呆的时候,庄芜已经足足从城西跑到了城南。她大步大步拼命的奔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所有的不幸和悲切全都甩掉。任那句话一直不断不断地在她耳边徘徊,在她心底烙印出一个又一个心伤,让她痛到窒息。
她一边痛哭边一边不断往前跑去,身边不断快速掠过无数的建筑物。一直等到浑身最后一丝气力都快要抽干时,庄芫终于停下脚步,俯身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等到身体慢慢恢复平静后,庄芜这才侧头看向这附近。因为除夕的缘故,这附近所有的商铺全都关门了,都回家团圈去了。只有在很远处的地方,才隐约有一丝光芒。在这个黑夜内显得格外吸引人。
庄芜情不自禁地朝着那点光亮处走去,可走了两步,她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只因明明是漆黑的夜晚,可现在她竟然根本不觉得黑,反而十分明亮,将这一带都映照得宛若白昼。
她抬头望去,就看到头顶天空上,竟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悬挂在天边,竟比家中的油灯还要明亮。庄先觉得这月亮透着诡异,反而不像是月亮,而更像是一幅画。而她就是误闯入这幅画的外来者,显得格外鬼魅。
可她心底并不觉得害怕。她甚至觉得十分新奇。她睁大眼,缓缓地朝着前方那唯一的一处亮着光亮的地方走去,一直等到走得近了,才看清楚那一处店铺竟是一处书坊。门口的牌匾非常古旧,古褐色的四方匾子,上面写着‘满月书坊’四个字。这四个字苍劲有力,透着别样的风骨。
庄芫站在门口犹豫半晌,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走进去。这个世界似乎全都静止了,只有她活着。甚至于她在看着满月书坊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一股可怕的感觉,她竟然感觉这个世界是假的,所有东西都是不真实的,而她的人生轨迹,她的所有痛苦和悲伤,也不过是被人安排好的……
庄芫脸色越来越凝重,可同时也越来越好奇。她站在门口犹疑许久,终究下了决心,先是将自己身上的衣裳整理妥当,又理了理自己稍显凌乱的发髻,整理得体之后,这才缓缓踏入了满月书坊。
满月书坊内,她看到一排又一排无穷无尽的藏书,仿佛全世界的书籍都被收藏在了这里。巨大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有的非常破旧,有的非常崭新,有的非常薄,还有的非常的厚,就和砖块一样。
而书坊前方的柜子后头,坐着一个长相十分温润的男子。这男子长着一双凤眼,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他的眉眼非常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仿佛里头蕴藏着宝藏。
而这男子的身边还站着一位穿着淡粉色衣裳的女子,这女子看上去约莫十几岁的样子,长得十分甜美温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单纯,就像是一张白纸。
庄芫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们, 说道:“这里……是哪里?”
为首的男人温润地看着她,说道:“你想改变自己的人生,你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才会来到这里。至于这里是哪里……”说及此,他对丁香笑了起来,“这里正是满月书坊,是一家可以修改你人生主线的地方。”
对。对了。
这就是庄芫所产生的感觉。在看到满月书坊的这一刻,她突然就产生了一种,不管是自己还是许任,还是自己的感情,还是她看到的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整个南安市,都是假象的错觉。
这一切都是一本书内的情节,书内这么写着自己和许任的爱情,所以她就只能按照书中轨迹这么发展。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因为结局早已注定。
可满月书坊的店主和她说,他可以改变她的人生,修改她的命运,所以庄芫奋不顾身地就对店主产生了请求,请求他修改自己的人生主线。
满月书坊的店主接受了她的委托,庄芫这才放心地离开了满月书坊。
只是才刚走出满月书坊的那个瞬间,庄芫突然就停下了脚步,愣怔原地。
她刚刚……是干了什么?
奇怪,她明明记得自己方才好像在请求某人帮自己一个忙,可这一转眼的功夫,她却忘记了自己刚才和谁说过话,也忘记了自己刚才到底是去了哪里。
她皱着眉头转身看去,却见自己身后的是一家满记客栈。这家客栈她是知道的,老板做的红烧鱼是绝味,她也总是会时不时的来满记客栈吃上一回,过过嘴瘾。
所以她刚才是进入了这满记客栈吗?——可是满记客栈的老板是浙江人,早在一周前,老板就已经带着妻儿回浙江过春节去了,所以客栈也早就关门了,她怎么可能还能进入满记客栈去。
庄芫看向四周,发现这四周一片漆黑,今日是除夕,根本没有店铺还在坚持营业。且此时头顶的天空之中刮着的寒风越来越凛冽,吹在她的脸上就像是被刀割般的疼,别说是店铺了,就连大街上都没有一道人影。她怎么可能会去求什么人,帮自己做事。
庄芫甩掉脑海里荒谬的印象,搂紧身上的衣服,继续漫无目的得走在大街上。她不想看到许任,更不想回到许家那个巨大的牢笼,若是可以,她宁愿就此死了,去和她惨死的微儿做个伴,也是好的。
庄芫脸色愈加难看,独自一人朝着护城河边走去。都说除夕夜的时候,人间的河流能通往往生处。她便找着了烛火店,买了些元宝和花船,便来到护城河边,烧了元宝,又放了花灯。
她干干地坐在湖边,目送着这花灯随着河水渐行渐远。 她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命运屈折,这么多的适龄女子,许任却偏偏挑中了她。也许是她上辈子坏事做尽,这一生才会如此忐忑曲折,受尽人间苦楚。
北风刮得越来越肆虐,庄芫身上的袄裙其实并不厚,此时她的手脚和脸颊都被冻得通红,可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冷。哀默大于心死。
河灯已经飘远,远得让庄芫再也看不见。心底弥漫出一阵大过一阵的空旷,她愣愣地抬起头来,才发现整个天空都已经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这场雪匆匆而来,又急又凶,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庄芫伸出手去,马上就有无数的雪花落在她的手中。她看着手中缓缓融化的雪,脸色惨白地轻笑起来:“微儿,南方很少下雪,你说若是你还在我身边,是不是就可以看到这场雪景了?”
没有人回答她。永远都不会有人回答她。
温度越来越低,身边的积雪也不知不觉在地面上积累起了一层。庄芫呆呆地坐在原地,任凭雪花覆盖在自己的身上,也依旧纹丝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后猛得传来一声叫喊:“阿芫!”
庄芫这才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却就见许任浑身上下都被雪花淋得十分狼狈,正阴沉着脸,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看着自己。
庄芫突然就笑了起来:“先生,您来找我干什么?”
许任脸色愈加阴沉,他大步走到庄芫身边,不由分说就重重抓住了庄芫的胳膊,厉声喝道:“阿芫,你疯了是不是?!你不要命了?你如此作践自己,是在报复你自己,还是为了报复我?!”
许任冲着她怒喝而视。只是吼着吼着,许任却就红了眼眶,声音之中已带上了一丝颤抖:“你知不知道我寻了你多久,我走遍了南安的每一条巷子才终于找到你。阿芫,今日是除夕,是个好日子,你却不回家,还在外头,你不知我会担心吗?”
可庄芫却依旧只是冷冷看着他,就像是看着最恨的人。
许任被庄芫的眼神刺痛,他忍不住紧紧将庄芫抱在怀中,紧得似是要将庄芫揉到自己的身体里。许任说道:“阿芫,跟我回家,跟我回家,我会给你最好的幸福。我也会让你下半生无忧无虑,你只需开开心心做你的少夫人就好。”
许任还说道:“我和华真,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许家对不起她,她有精神病症,我们只能依着她。否则她若是发了病,便很难复原。”
庄芫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直笑了许久,庄芫才轻声说道:“许任,请你放开我。”
许任浑身一滞,可她终究还是缓缓放开了抱着庄芫的手。
庄芫看着他的目光,突然变得留恋悲切。她的声音则沙哑绝望:“华真有精神病症,所以所有人都要护着她。可我却是做不到的……许任,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对不对?我做不到看着我的丈夫,轻声细语地哄着另外一个人,也做不到我的丈夫,为了另外一个人,就残忍地杀害自己的亲生孩子……许任,这一切的分量太重太重,我真的承受不起。”
她垂下眼眸,伸手轻轻擦掉自己留下的泪痕。她哑声说道:“许任,放我走,好不好?放过我,也放过你和华真。现在这样算什么呢?你痛苦,我也痛苦,华真更痛苦。爱情一共就这么大,只能容纳两个人。总有一个人注定是多余的。你让多余的人离开,不好吗?孩子你们已经拿到了,喜儿已经救回来了,你还非要继续囚禁着我,又有什么意义的?”
许任脸色愈加难看。他看着庄芫的目光,缓缓说道:“微儿的性命,我亦十分悲痛。”
庄芫掩在袖子下的手忍不住捏成了拳。她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好地和许任好聚好散,可她现在只觉得所有的理智都被这句话冲散了,她根本做不到冷静,根本做不到!
她突然就浑身颤抖地重重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许任一巴掌。她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是你亲手夺走了你孩子的性命,把他送去献给了华真!你才是杀害微儿的罪魁祸首,如今却在这假惺惺,许任,你不觉得恶心吗?!”
这巴掌用尽了庄芫所有的力气。许任的脸颊上瞬间就浮出了一只手掌印,鲜红无比。许任的双眸亦是绯红,说道:“你以为我不心疼微儿,不心疼你我的第一个孩子吗?可喜儿必须活下去,我身为许家独子,根本……别无选择!”
庄芫撕心裂肺地大笑:“好,你说的好。喜儿的命便是命,我的微儿的命,便不是命了……既是如此,你便放我走,不要再纠缠我了,让我解脱,可以吗!”
庄芫的情绪十分激动,似乎就要逃开,许任依旧紧紧将庄芫禁锢在自己怀中,任凭庄芫对自己拳打脚踢也不愿意放开她。许任深呼吸,声音艰难地低声说道:“华真……华真是我长兄的妻子,喜儿亦是我长兄唯一的血脉。阿芫,我的长兄为了整个许家,付出了他的命,才换来了许家的今日。阿芫,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让我长兄的唯一血脉,就这么死去。”
庄芫不敢置信地看着许任,她的身体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她冷冷地看着他,许久,她才说道:“你说什么?”
许任和庄芫并肩坐在护城河的河边,冒着寒风和大雪,二人沉默地坐在雪地里,看着前方无数的雪花飞蛾扑火般的掉落进河水之中,最终和河水融为一体。
许任缓缓对庄芫说了许家往事。那是许家任何一人都不愿提及的过去。
五年前,许家所占面积尚且不成气候,老元帅野心十足,便想吞并附近的李家军阀,将李元帅军阀的占地也收入囊中,占为己有。
那是一场十分惨烈的战役,许家长兄徐严率兵埋伏,想要将李家粮草全都烧毁,由此困住李家。可不曾想埋伏不成反被暗算,李家掳了许严,将许严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许严粮水未沾,很快奄奄一息。
老元帅亲自率兵要将自己的长子救回来,可那边便是等的这一刻,只要老元帅率兵来救子,他们便要老元帅死无葬身之地。许严长相俊美,敬重长辈,深爱幼弟,是许家的半个顶梁柱。为了保老元帅,许严十分决绝地设计跳入了火坑,当着千军万马的面,将自己活活烧死。
彼时华真已是怀胎八月,快要临盆,等消息传回许家老宅时,华真受了大刺激,当场早产,却终究生了个不好的儿子,天生体弱多病,患有败血症。
而华真也变得疯疯癫癫,始终接受不了丈夫逝去的消息。
许严和许任长相十分相像,由此,便一直将许任当做了许严,自认是许任是自己的丈夫,是喜儿的父亲。
她记得许严欢喜吃甜食,欢喜黑色,还欢喜孩子。她把许任完全当做了许严,早已遗忘自己的丈夫为了救老元帅,已经被火活生生烧死。
许严成了老元帅一生的遗憾。他恨自己不作为,更恨自己间接害死了长子,夜半无人时他总是会独自哭泣。而从此之后,许严终究成了许家的禁忌,不允许任何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