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许久,宁徽才放开她,道:“哪怕我另有妻子,你也不可妄想逃开。你生是宁家的人,死,是宁家的魂。”
说及此,宁徽俯身,将丁香紧紧抱在怀中。
京城的秋比江南要寒冷百倍,还未入冬,窗外的风已十分冷寒,连带着房内的温度都冷凉得彻底。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宁徽终于放开她。丁香脸色惨白,不顾身体的不适,匆匆替自己收拾妥当后,这才一言不发地帮他整理衣衫。
可就在丁香蹲在他身前帮他整理腰间环佩时,房间的门却被人大力打开了。
而门外头站着的,正是身着凤冠霞帔的乔妤儿。面色阴沉,蹙着柳眉。
这是丁香第一次见到她。她戴着嵌满珍珠的凤冠,脸蛋精致小巧,眉目如画,果真是最漂亮的大家闺秀。丁香想,新娘子如此漂亮,宁徽果真是会欢喜她的。不像自己,模样平平,亦不懂打扮,成日里只知闹着他,给他添乱。
乔妤儿亦在打量着房内的宁徽和丁香二人。见丁香还在帮宁徽整理衣摆,嘴角不由浮出一丝阴柔的笑意。她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走去,一直走到他们面前,这才停下,对宁徽笑着道:“夫君,大婚之夜,你不入洞房,怎会跑来这下人房内。”
宁徽面色淡漠,再没看丁香一眼,转身朝着乔妤儿走去,说道:“不过是,来取些旧物。”
他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只小木偶,乔妤儿瞥了一眼,说道:“不过是小玩意。叫下人送来就是。怎劳夫君自己亲自跑一趟。”
宁徽深深看她一眼:“我喜欢亲自拿。”
乔妤儿嘴角的笑意有些扭曲,可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她主动挽着宁徽的胳膊,和宁徽一齐走出丁香的房间。远远的,还能听到她柔柔的声音传来,夜色下,和宁徽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丁香独自愣怔在原地,许久才终于喘过气来。亦是此时她才惊觉,自己竟已留了一身的冷汗。
只是方才宁徽手中的那个小木偶,她却是从未见过的。也许是他情急之下才拿出来充数的也未可知。风波终于暂且过去,丁香稍安了心神,这才洗漱休息。
·
第二日一早,丁香用过早膳便依旧在房内做女工。后宅派人来喊,说是夫人要见她一面。丁香心中一沉,面上却面无表情跟着那婢女一路朝着前院走去。
乔妤儿所在的主院最是气派,门口栽着梅兰竹菊,以及各色颜色艳丽的花卉,晚秋初冬虽严寒,却不凋零。再往里走,便是四个丫鬟举着早膳盒子鱼贯而入。
一旁引她来的丫鬟名春玉,春玉笑着让丁香在门前等候,自己则进入禀告夫人去了。
春玉却许久都不曾出来,今日外头的天色十分寒冷,阴天大风,直吹得丁香鼻子冻得发红,浑身亦是冒出了鸡皮疙瘩。
直到丁香快要冻僵了,才见前头帘子被掀开,春玉笑着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去。
屋子里早已燃烧起了地龙,不过瞬间,丁香便觉得自己的身子活络了许多。她垂眸走到乔妤儿跟前,对她服了礼,便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乔妤儿已綄起了妇人发髻,钗佩琳琅,珠光宝气。身着宝红色凤尾裙,裙摆上的刺绣栩栩如生,贵不可言。乔妤儿斜倚在贵妃榻上,笑眯眯地打量着丁香,说道:“我听大人说,你是从祁县起,便一直在照顾他的婢女。”
丁香垂着头,说道:“正是。”
乔妤儿道:“昨夜大人喝多了,竟不来我房内,反而跑到你那去,可见他与你的感情确实是深厚。”
丁香脸色微微一变,已带着乔妤儿径直跪了下来:“我与大人只有,只有主仆之情,还请夫人莫要误会了。”
乔妤儿身侧的春珠已呵斥道:“好大的胆子!夫人自有自己的主意,岂容你一个小小贱婢如此放肆。还有,在主子面前如何能自称‘我’,你怎的一点规矩都不讲。”
丁香抿嘴不言。
乔妤儿道:“你可愿意来我身边服侍?如此,也能让大人日日见到你。”
丁香道:“我……奴婢,奴婢笨手笨脚,怕是伺候不好夫人的……”
乔妤儿道:“无妨。所幸我身边多的是得力丫鬟,但凡你有什么做不好的,让他们教你便是了。”
说及此,她似笑非笑得看着丁香,说道:“那便这么说定了。便由你来我身边贴身服侍,你且回去收拾收拾,等会儿便来秋玉这报道。”
乔妤儿不想再多说,挥挥手便让丁香退下了。走出院子的时候,丁香脸色十分难看,就连秋玉说话,她都不曾搭理。
可她却不得违背乔妤儿的话。当日晌午,她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住在了主院最偏僻的西侧耳房里。
当日下午,她便开始在院中做些扫洒的活计,只是她扫的总是不干净,洒水亦是洒得一塌糊涂,气得管扫洒的丫头罚她扫了一个晚上的院子,好让她长长记性。
夜色渐黑,天色愈寒。丁香捏着扫帚的手已冻得通红,她拧着眉照着灯笼吃力得扫着,只是扫着扫着,眼前便出现了一双藏青色登云靴。
顺着登云靴往上看,便是一袭纹着莲花的夹袄褂子。不等丁香回过神来,已从前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捏在掌中。
吓得丁香连忙将自己的手挣脱开来,她隐忍怒气得看着宁徽,说道:“大人,你不该如此。”
宁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丁香讥诮一笑:“这不是拜大人所赐吗。大人昨夜故意来我房中,不正是为了让夫人注意到我吗?”
乔妤儿注意到她了,自然会对她多加刁难。她现在在寒风中洒扫,冒着夜色扫地,不全都是,拜他所赐吗?
宁徽又走近她一步,说道:“为何不求我。”
丁香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像是才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眸光之中全是不敢置信。她哑声道:“宁徽,我已将什么都给你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宁徽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凉光,一字一句道:“你要你求我,丁香。”
丁香抿紧唇,唇色泛白,脸色十分难看。她动了动嘴皮,想要求他放过自己,可她却始终说不出口。她似乎又看到父亲亲手将自己交给宁徽照顾时的景象,她满心以为他会是自己的良人,可没曾想,他竟变作了自己的噩梦。
宁徽阴冷道:“你不是最爱我吗,当初是你刻意接近我,还递给我一锭银子。难不成你已经忘了?”
丁香泪眼婆娑:“不,我没忘。宁徽,原来你不喜欢我给你的银子。可你若是不喜欢,当时为何非要接近我,还要向父亲求娶我?!”
宁徽面无表情得转开眼:“我自然不会喜欢区区商户之女。”说及此,他又勾起唇角,“可我却喜欢银子。”
丁香心底蔓延出越来越大的空旷,她哑声道:“原来,原来真的只是为了银子,为了丁家的家业……”
宁徽还想再说,可身后春玉已走上前来,对宁徽福了福身,笑道:“大人,夫人还在等您进膳呢。今儿个夫人特意烧了您爱吃的笋干鸭汤,最是鲜美不过。”
宁徽这才跟着春玉走了。丁香则继续垂下眼眸,在院子内打扫落叶。
夜里寒风肆虐,又是一阵刺骨寒风吹来。让丁香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宁徽微侧头,可很快的,便收回了眼,面无表情地进了主屋内。
余下几日,丁香皆在院子里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很快的,原本柔软的双手遍布冻疮,红紫一片,瞧上去触目惊心。可管洒扫的丫头依旧不放过她,眼看快要下大雪,却叫丁香顶着猛烈的寒风,将院子内的圆柱都擦洗一遍。
擦拭的水亦是冰冷的井水,丁香不过才堪堪擦了几根柱子,双手便已冻得僵硬,寒气刺入骨髓,仿若这双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她蹲在角落,将自己的双手捂在胸前,总算勉强恢复了一些知觉。
正打算继续擦洗,可突然的,她又看到宁徽身着官服,正站在不远处。且他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穿着官服的大人,模样周正,年纪约莫二十三四,瞧上去和宁徽差不多。
宁徽看向丁香的方向皱了皱眉,他身侧的同僚很快就注意到了宁徽的异常,不由也看了过去。同僚说道:“京城初冬如此寒冷,这丫鬟却穿着单薄,还在擦柱子呢。”又看向宁徽,‘咦’了一声,“是这丫鬟犯了错吗?还是说,苛待下人就是你们宁府的规矩?”
宁徽道:“子卿,这丫鬟是我从祖宅带来的。”
子卿愈加诧异:“既是家奴,为何如此对她?”
宁徽似笑非笑看着他:“我与她相处多年,感情甚好。”
子卿还想再说什么,可转了个弯,便明了了。这丫鬟和宁大人感情甚好,自是会惹得新婚妻子不悦,才会如此对待她。子卿又看了眼丁香,只见这丫头模样清秀可人,此时在冬日的夜中受尽冷风吹,便愈显得楚楚可怜。子卿斟酌道:“宁夫人如此苛责,似是不太妥当。”
宁徽道:“子卿乃是言官,最是合适不过。”
子卿被宁徽的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宁徽已带着子卿,便继续往前走,一路去了书院内。
只是等到夜幕降临,子卿离开宁宅前,子卿又看到那擦柱子的女子,不由皱眉对身侧路过的一位管事道:“本官听说,这丫鬟乃是宁大人的家奴,因与宁大人多年主仆之情,才被宁夫人嫉恨,可是真的?”
这管事脸色一变,可随即赔笑道:“哪有的事,大人可万万不要被乱嚼舌根的人给误会了。那不过就是个普通丫鬟。”
子卿脸色已变,怒道:“我早已问清楚,你竟还敢诓我!我乃言官,宁夫人如此善妒,连一个无辜的家奴都要连累,怕也掌管不好宁府的府中馈,宁大人也定然无心上朝专心政事。本官还是上折于内阁,让内阁莫要再给宁大人升职了。”
说及此,子卿甩袖走了。
这管事正是乔妤儿家中带过来的。等子卿走后,越想越觉得不妙,连忙去见了乔妤儿,将方才子卿的话一模一样复述给了她听。气得乔妤儿将手中的茶盏都抛掷到了地上,给砸成了一地碎片。
乔妤儿气道:“这群言官最是讨人厌烦不过。什么事情都要管管,什么事情都要参一参,将整个朝堂都闹得鸡飞狗跳!”
旁人连连应是,一边帮着乔妤儿骂娘。
乔妤儿冷笑道:“好,好,既然言官都亲自发话了,那我自是不能再欺负她了。那便从明日起,她不必再做洒扫的活,干脆便调到我身边来当值,做我的贴身丫鬟罢。”
此话一出,身侧的春玉立马哀怨地看着乔妤儿,可乔妤儿早已定下了主意,不再多言,又让人去和丁香说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丁香正在房内擦药,她手上的冻疮伤都已溃烂,也不知何时才能好。听闻此消息后,丁香只是面无表情得听着,末了,恭送来人。
窗外终于落下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将漆黑的夜晚染上了一抹冷白色。
寒冬,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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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成了乔妤儿的贴身丫鬟,专门帮她做些最难熬的活。
眼下宁徽又来乔妤儿屋内,和她一齐用晚膳。布菜时,最烫最重的菜便由她拿着。前头的春玉布菜缓慢,她手中的椒香水煮肉片在她手中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烫,她的脸色都变得隐忍。
乔妤儿正拉着宁徽说今日和几个夫人聊赏花会的事,又让宁徽看她带什么样式的朱钗更好看,宁徽只是随意附和,并没有看她。
倒是此时,宁徽突然看向春玉和丁香,说道:“让丁香布菜。”
春玉脸色变了变,笑道:“大人……”
宁徽眯起了眼:“听不懂吗?”
春玉吓得噤声,转身拿过丁香手中的水煮肉片,丁香则走到前头,开始布菜。
她的手早已被烫得通红,手上的冻疮依旧泥泞一片,不堪入目。她拿起筷子,替宁徽布菜,她的手便暴露在宁徽眼前。可她并不想他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她脸色僵硬地替宁徽布好菜后,便匆匆要退下。
可宁徽却缓缓道:“急什么。”
丁香脚下的动作骤停。
宁徽看了眼春玉,又看向丁香:“前几日子卿来府中,看到你在寒风中擦洗圆柱,竟说本官苛刻下人。”
一旁的乔妤儿脸色不善得瞥了眼丁香,这才柔笑着贴到宁徽身边,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夫君责罚。”
宁徽不理乔妤儿,继续对丁香道:“本官会叫大夫去你房中,你趁早治好你的手,免得又传出什么,凭白污了本官名声。”
丁香转过身来,垂着眼眸对宁徽谢了恩。
可谢恩还未谢完,丁香身后的春玉已将手中滚烫的水煮肉片给摔到了地上去,偌大一盆菜,混着破裂的陶瓷片,洒了一地。
宁徽眸光犀利地扫向她,吓得春玉连忙跪在地上,颤抖道:“大人饶命,是、是这菜盘子太烫,太烫了……”
可她的话终究在宁徽越来越阴冷的目光中噤了声。
宁徽冷笑道:“既然丁香能在寒风中擦柱子,不如你也去擦一擦,长长规矩。”
乔妤儿脸色已不好看了,沉下脸来,说道:“夫君,春玉是我的贴身丫头!”
宁徽道:“贴身丫头却如此没规矩,更要罚。”
乔妤儿忍怒道:“难道夫君这是在给丁香争气吗?打算报私仇?”
宁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夫人,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方才宁徽和丁香二人眉来眼去,乔妤儿就已经很不开心。此时干脆站起身来,伸手指着丁香歇斯底里道:“大婚之夜,夫君竟跑到这个贱婢房中,若不是我去她房内请你,当夜夫君是不是就在这贱婢房内歇下了?”
乔妤儿的面容狰狞,带着别样的扭曲。
宁徽淡淡道:“我只是去取旧物。”
乔妤儿笑道:“好,好一个取旧物。可我看夫君瞧着丁香的眼神,似是心疼的很呢。”
宁徽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看着她:“来人,夫人醉了,扶夫人休息。”
说罢,宁徽兀自领着丁香退了出来。身后却传来乔妤儿愈加大声的咆哮,不断喊着‘夫君回来’,吓得丁香抖了抖身,不敢回头看。
一直等宁徽和丁香走得更远些,丁香停下脚步,哀声道:“你如此作为,只会让她恨我。”
宁徽却笑了,这笑竟十分柔和,硬衬得漫天雪花都失了色。他说道:“那又如何。”
丁香僵硬地别开眼去:“她会更恨我,想尽办法折磨我。”
宁徽却走近她一步,低声道:“只要你求我,我自会送你离开这里。”
丁香迅速看向他,不置信道:“当真?”
宁徽并不答话,只是眸光幽深得看着她。
丁香深呼吸一口,缓缓道:“我,我求你,放我离开,宁徽。我什么都不要,只想离开……”
宁徽道:“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丁香哑声道:“宁徽,不要再折磨我,求你,求你放过我。”
宁徽道:“放过你。呵,放过你。”他竟又笑起来,“可当初你想方设法来接近我,如今你却想要离开。丁香,世事如何能尽如人意。你要离开,我却偏不愿放过你。”
丁香浑身冰冷,愣怔原地。
宁徽脸上满是讥诮:“不如我在城外买处宅子,将你安顿在那,每逢初一、十五,我去寻你。你觉得如何?”
丁香咬紧牙关,只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灼烧得她喘不过气来。宁徽竟想让她做他的外室,比妾都不如,是见不得光的玩意。
“非要如此吗?”她看着他的脸颊,感到自己的双眼变得湿热。
宁徽点头:“你若考虑好了,随时寻我。”
丁香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房内的。她耳边反复响起的皆是宁徽方才的话。他竟要她做外室,她本该是他的发妻的,如今却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宁徽这是在恨她吗?恨她出身卑微,当初却用那一锭银子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觉得自己被羞辱。可她从未想过这是对他的羞辱,她只是脑子笨,不知到底送他什么才好,不知到底送他什么,才能让他看到自己。
这一夜,丁香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梦到当初初得解元的宁徽,意气风发,惊为天人;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和宁徽大婚之日的情景,宁徽紧紧抱着她,不愿松手;可一会儿,丁香又梦到宁徽和乔妤儿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而她,却在一边默默看着,流了满眼的泪……
她从来都不了解他,也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和他,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许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