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终于成了满月书坊的新店主,而亦一切如宁徽所言,每月的月圆之夜,都会有书架子上的书本主角上门,请求他修改主线,修改人生。
只是宁徽没有告诉她的是,其实每本上门来要求自己修改主线的人物,都是因为产生了意识,书籍之内生出了书灵,所以才会想要改变人生,不想按照书籍里编排好的结局走。
而每一个书灵,都是非常不易的生物,所以其实满月书坊的任务,便是帮助书灵修行,维护好每一个书本中的世界。
满月书坊的店主,应无条件答应任何一个客人的请求,可眼下月圆之夜,她看着眼前这位模样俊俏的男子,她却第一次有了拒绝。
丁香坐在书桌后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想要我救活一个人?”
这男子名公子赋,身上穿着白狐大氅,厚重的狐狸毛在他身上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最是适合他在这冬夜里穿行。一双凤眸亦高傲又冰冷地回望着丁香,说道:“对,朕要你救活她。”
丁香却笑了:“不好意思,我办不到。”
这公子眸中闪过嗜血的笑:“你要拒绝朕?”
丁香不想再看他:“请离开吧。满月书坊无法救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已经消亡的人设主线是无法修改的。”
这公子却厉喝道:“朕现在要求你!你有什么资格拒绝朕!”
丁香笑了起来:“此处是满月书坊。可不属于梁国。公子若要撒泼,可尽管上别处去。我这恕不接待。”说及此,丁香转身就要走。
可公子却声音沙哑得喊道:“不如姑娘先听了我的故事,再决定帮不帮我。”
丁香终于停了脚步。她有些感慨地道:“罢了。我在这里接客人,可不是为了听故事吗。”去给他沏了茶,这才重新坐在位置上,“好,你说吧。”
这位公子双眸微润,眯着眼睛,终于缓缓说起自己的故事。
*
公子赋是在城内贫民窟旁的一个破庙里遇到玉儿的。
彼时,玉儿正拿着半只烧鸡,正要回到茅草屋内好好休息一夜,怎料就听见一旁的破庙里,正发出阵阵起哄声。
她听到其中一人正在道:“你公子赋也有今天,哈哈,老子不尝尝你的滋味,岂不是可惜了?”
玉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溜到了破庙门口,沿着门檐望进去。却见此时庙中,三个壮汉正堪堪围在一个落魄倒在地上的男子前。
她四下看了看,便望见在左手边处,正躺着一根粗木棍。玉儿眯了眯眼,当即将那棍子拾到手中,这才破门而入,对着那三个壮汉一顿猛击。那三个壮汉却也不是好惹的,其中一个还对着她的胸前落下一道飞毛腿,疼得她倒抽了口气。玉儿努力打起精神来,愈加勇猛地攻击他们。
大抵是怕了她这样拼命的攻势,那三个壮汉终于落荒而逃。玉儿终于松了口气,手中木棍瞬间滑落于地,然后一溜烟跑到了倒在地上的公子赋面前,蹲下看着他:“你没事吧?”
出世之子公子赋,面容俊美,雌雄莫辩,乃是今朝最负盛名的侯爷。明明是这样有名的人物,可此时,他却身着玷灰白亵衣,青丝狼狈地倒在这座破庙里,脸上泛着诡谲的潮红,凤眸闭得死紧。
玉儿问话,他亦不理。正待她想伸手探探他的鼻息时,那双凤眸却突地张开,露出森冷的杀气,亦伸手抓住了她探出去的手,寒薄道:“滚。”
他抓着玉儿的那只手亦透着灼人的温度。玉儿心中一急,伸手便去探他的额头,怎料他却猛然将她重重一推,怒斥道:“我叫你滚,听不懂吗!”
玉儿咬咬唇,脸上透着些许苍白:“可是你生病了。”
他的脸色已接近于红紫,那张冷峻的脸竟透着诡异的妖娆。玉儿心中不放心,干脆守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又睁开眼来睨她,哑声道:“还不走?”
玉儿倔强地摇摇头:“我不想走。”
他眼中又幽深愈重,却突而自嘲般的笑了起来,可那双眼中分明含着浓浓的死气。他道:“我中了毒。”
玉儿正待问究竟中的什么毒,怎料公子赋竟却欺身而来,不过转瞬间,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脸上蒙着灰,可隐约也能瞧出她的面容甚是清秀。公子赋突便哑笑一声,道:“我中了媚毒,帮我。”
等到毒解,已是深夜。公子赋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白玉色,只是脸上甚虚弱,大抵是累及,便径直在稻草堆上入了睡。
玉儿拖着疲惫的身体,咬牙站起,回到家洗了手,又拿过那半只烧鸡,复又回到庙里,对他轻声道:“你一定饿了吧,吃了之后再睡罢。”
公子赋的眼眸眯出一条缝来,瞥了眼她手中的烧鸡,又瞥了她一眼,干脆懒洋洋地张开嘴来:“喂我。”
玉儿垂下眼帘,轻轻应了是,这才将鸡肉撕成小瓣,送进他的嘴中。
他已经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尽管他已被圣上贬成了贱民,沦落到了贫民窟,还险些被那三个壮汉玷污。
如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站在高处挥斥苍穹的,哪里过得惯苦日子。
玉儿正坐在他身侧怔怔出神,怎料一双白净玉儿的手臂便围了上来,圈在了她的腰际上。她一愣,侧头看去,却见身后的公子赋面上带着一丝困倦,慵懒道:“玉儿,我便知道你会来的。”
他终究还是认出了她。
玉儿低头轻轻笑了笑,垂首道:“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
“忘了你?”公子赋唇边带着一丝恶劣,“我为何要忘了你。”
她讪笑一声:“公子果真好记忆。”
公子赋放置在她腰间的手略一用力,便将她带入了怀中。玉儿慌忙起身,怎料他却不肯,狭长眼眸夹着点点笑意,道:“玉儿,你果真喜欢我。”
玉儿不自在别开眼去:“我喜欢公子,公子早就心知肚明。不是吗。”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开,那双漂亮的眸子又只剩下了幽深与冷静。他道:“玉儿,帮我。”
玉儿看了他许久,不知为何,压抑在心中长久以来的,从不敢说出的话,此时竟是无论如何都已压制不住。月色迷离,她怯怯得看着他,语气分外卑微懦弱:“你、你若是能娶我,我就帮你……”
他脸上的表情微凝,许久之后,一声‘好’字方从他嘴中发出,慢慢消散在了空气中。
玉儿本是乞讨孤儿,在大街上颠沛流离,险些饿死。侯府管家怜她孤苦伶仃,便收了她做小丫鬟,专门伺候公子赋的饮食起居。
她与他的交集最多也不过是玉儿不知好歹,暗恋这位高高在上的侯爷罢了。直到一年前的夏日某夜,公子赋喝醉了酒,竟误打误撞入了她房内,简单粗暴地夺走了她的清白。
第二日他从玉儿房内离去,连一句话都未曾同她说。他依旧是那个高傲的侯爷,玉儿则依旧是卑贱的丫鬟。可这件事却竟不胫而走,随即整个侯爷府都传着玉儿不知廉耻,竟做勾引侯爷的勾当。
玉儿不理那些风言风语,自顾做好工作,只是总管却日日给她布置了超一倍的任务,每日她都只能在临近子时才能结束一天。
所有人都说玉儿想嫁入高门想疯了,那两年,她亦不知受了多少白眼与冷落。可玉儿却不觉得什么,直到某日,总管对她说,要将她许配给一个鳏夫。那一夜,玉儿躲在房内,终于忍不住哭了。
她一向不喜流泪,这并不能起到解决作用。可那一夜,她却控制不住。
而亦是那夜,公子赋终于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那双凤眸依旧清冷。他道:“你可以求我。”
玉儿擦净眼泪,笑道:“谢公子赐婚之恩。”她的命是他给的,他想如何处置她,她绝无二话。
公子赋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轻笑一声:“我以为你喜欢我,会求我将你留下来。”
她低下头去,轻声道:“自此之后,奴婢会断了对公子的念想,专心出嫁从夫。”
他怒极,甩袖离开。
第二日,在嫁给鳏夫的路上,玉儿偷偷逃了出来,并安身在了贫民窟。
而不久之后的公子赋,却被当朝皇上疑心想要夺朝篡位,而被贬成了贱民。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才有了如今玉儿来救他的一幕。
从旧时梦魇中转醒过来,已是近晌午时分。玉儿用水盆打来水,与他各自洗漱之后,她才问他:“我需要如何帮你?”
“送我去升州。”公子赋负手站在她身侧,声音淡淡。
玉儿一愣,随即了然。于是当即一路将他领到了她的家中,又从她众多男装中找出一件稍微像样的给他换上。公子赋倒也配合,竟也伸手接过穿上了。
玉儿道:“你想何时动身?”
公子赋即便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气度也依旧不凡。他的唇角带着一抹浅笑,道:“不急。”
三日后,玉儿终于明白他所说的‘不急’,究竟是为何故了。
只因这日,玉儿正迈进家中,便见此时屋内,竟还亭亭玉立站着一道娇俏身影。
这女子正靠在公子赋身侧,与他姿态轻妮……这样一幕,她只觉得分外刺眼。
公子赋薄凉目光瞥玉儿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对身侧女子柔声道:“浮柔,你对我果真是真心。”
她皱了皱眉,转身正要离开,便听那女子娇笑一声:“姐姐莫走。”
于是,玉儿的脚步只好顿下,无措着转身看着他们。
浮柔款步盈盈走到她身前,又围着她转了两圈,这才又对公子赋道:“这两日,你便一直与这女子共住一屋?”
公子赋神情不变:“不过是用来使唤的下人罢了。”
浮柔这才娇笑一声:“阿赋,我确实可以让我爹给皇上施压,让你重回侯位。可是,我方才却突然改了主意。我要你将这女子杀了,再随我走。”
“你开心就好。”公子赋依旧柔柔看着她,可他的身子却已径直一闪,便将浮柔手中的佩剑中抽出锋利长剑,对着玉儿的左胸汹汹刺来。
玉儿来不及躲开,当即只觉心口一疼,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滑落在了地!她不敢置信看着他,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公子赋松开佩剑,再未看她一眼,便跟随浮柔离开。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玉儿却莫名地想笑。
等公子赋重新来找玉儿时,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接近模糊。只是隐约之间,她听到有道脚步声正离她越来越近,虽然她眼前因失血过多而泛了黑,但依旧能分辨是他。
公子赋将她扶起,又对她嘴中塞入了一颗药丸。他道:“我抱你离开。”
这药丸的疗效果真强劲。不出片刻,玉儿的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她睁开眼来,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他冷声道:“那个傀儡侯爷,不做也罢。”
一路行至城门口,果然有官爷来要出城通牒。此时的公子赋做了简单的乔装,脸上亦蒙上许多的灰。他将通牒递去,那人便放了行。一直等走到城外二里处,公子赋这才敢放开了内力,运起轻功带着玉儿快速得飞。
他的内力一向骇人,不出一个时辰,二人便到了附近的一座小镇上。他连夜买了一辆马车,又找大夫简单包扎了玉儿胸伤,这才重新上了马车,打算休息几个时辰再上路。
玉儿搂着胸前伤口,讪笑道:“公子下手倒是挺狠。你若再不来,我只怕就要死了。”
他正闭目养神。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张开眼来看着他:“我不会让你死。”
玉儿笑道:“我还未曾带你去升州,我也不会让自己死的。”
他看着玉儿的眼神深邃,许久,又闭上眼去。
还记得前几日,公子赋对玉儿说,太师之女陌浮柔对他一往情深,如今他落了难,定会来找他。介时他便会趁机随她离开,去太师府偷得出城通牒和随行银两。
只是玉儿好奇于他该如何对付陌浮柔,可公子赋不答,只是吩咐她若遇到何事,一定要见机行事。可却未料到,这一见机,竟就直接给见了血来。
此时夜色已深,玉儿依旧好奇,干脆又问:“你随陌浮柔回太师府后,究竟是如何摆脱她出来的?”
公子赋沉默许久,才又睁开眼看着她。他道:“很想知道?”
玉儿无视他眸中的冷气,点了点头。他抿了抿唇,面无表情道:“我给她下了媚毒,扔了两个小厮给她。”
她一愣:“你说什么?”
“这种丑事,她自不敢与太师说明。”他淡淡道,“所以,不会有追兵。”
这就是他对待喜欢他的女子的态度。陌浮柔玉儿是知道的,她曾为了看到公子赋一眼,便在侯爷府守了三日三夜。
玉儿突觉浑身泛起一阵刺骨的寒。她收回眼神,出了车厢,坐在车栏上。
头顶繁星点点,很是璀璨。可玉儿却出了神。
第二日天未亮,马车便疾驰在了官道上。玉儿驱着车,直奔升州。
三日后,二人终于站在了升州城下。
入了城,玉儿问他要去往何处,可公子赋却只是看着她出着神。玉儿便又问了一遍:“公子?”
他回神,脸上神色却有些复杂。许久才道:“去客栈。”
玉儿应是,便将随意挑了间清爽的客栈内住下,可公子赋却坚持要点一个房间。不等她反驳,公子赋一个凉凉眼神扫来,她便噤了声。
当日夜里,公子赋径直往床内挪了挪,又冲她目光一瞥,示意上床。玉儿有些许迟疑,他脸上的表情便越来越冷。她终是咬了咬牙上了床去,躺在了他身边。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一如往前。他一扬手,室内烛蜡登时熄灭。
玉儿躺在他身侧,浑身僵硬,心中还有淡淡的恐慌。她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离他远些。可公子赋伸手一环,便重新将她圈进了自己怀中。他在她耳边道:“你本就是我的人,何必如此生分。”
她浑身愈加僵硬,也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得看着他白色的里衣。只觉脸上有火再烧。
公子赋伸手抚上她的五官,一点一点,极尽温柔。他道:“玉儿,我这样待你,你可喜欢?”
她脸上的温度愈加烫,灼得公子赋的手指都带了抹热气。公子赋轻笑一声,便径直压上了她的身体,灼热的温度转瞬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他拨开她的衣裳,堵上她的嘴唇,动作细腻,却又带着一股子强势,对她极尽温柔。
第二日晌午,她醒来,却发现身边不见了公子赋身影。身体依旧酸软,她唤来小二洗了澡,这才穿戴整齐,安静地等公子赋回来。
半个时辰后,客栈外便响起一阵喧哗声,有马蹄声,有将士跑步声,还有马车轱辘声。而后,这些道嘈杂的声音离她的房间越来越近,随即便听有人敲了敲门,恭声道:“敢问玉儿姑娘在否?”
玉儿的脸色有些苍白,道:“我在的。”
门被推开,涌进两排带刀侍卫,各个孔武有力、面目严肃。他们将玉儿围在正中央,随即便齐刷刷冲她跪了下去,齐声道:“恭迎夫人回营。”
她便任由他们众星拱月般得出了客栈门。客栈外,天气晴好,日光刺眼。玉儿仰着头,望着站在最中央的那道修长身影,只觉得很是陌生。他穿上了绛紫刺金的衣袍,头顶束发的物什是一枚上好翡翠簪子,脚下一双青云靴。他的面容清冷,妖冶,还夹着一丝俾睨天下的轻狂。
这才是公子赋。玉儿垂下眼去,不敢再看他。怎料公子赋却轻笑一声,径直朝她走了过来,伸手围住她瘦削的肩膀,柔声道:“来,夫人,随我回家。”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冲着玉儿而来。她站在风口浪心最中间,只觉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别扭。
公子赋却又侧头,冷声道:“这便是与本王相依为命的女子莫玉儿,今日本王昭告天下,待本王破军之日,便是娶玉儿为后之时,决不食言。”
玉儿呆住,先前在破庙中的话又浮现在脑海,她以为他只是诓骗她的而已。可他却当真说要娶她了。
玉儿被带回了军营。
军营之中,千万将士正负手操练,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各个都是铮铮硬汉。
即便玉儿再迟钝,也明白了公子赋究竟在策划什么。但她却完全不觉得诧异,如他那样的人,要么生为人杰,要么死为鬼雄。他决计不会甘心只作一介平民的。
可即便公子赋常常讨论至深夜,也会日日来寻她说上几句话再走。因着玉儿常常半夜时分便被一个深吻给唤醒,亦或是径直被他从床上拎起,随即他便纵马,带她去抓野鸡。
军营生活她适应极快,军队前进的速度也快,战争打响,战火燎原,公子赋攻下一个又一个城池,来势汹涌。
公子赋说,当今皇上早已是个傀儡天子,实权全都被握在了太师手中,国库早已入不敷出。所以这一路他打得顺畅,不过才两年时间,军队便已逼近了天子脚下。
此时已是春寒料峭,化雪初春。这日,公子赋便又拉她上了马,将她带到了郊外城外,赏早春桃花。
他的面容愈加意气风发,眉眼多了一分厚重的沉稳。环在玉儿腰间的手,健壮有力,让人安心。
马儿徐徐走动,他在玉儿耳边温声道:“玉儿,等我入主京都,定第一时间封你为后。”
玉儿咬了咬嘴唇,侧头去看他:“为什么?”
公子赋凤眼略眯,眸中便透出点点兴味。他慵懒笑道:“不喜欢?”
玉儿摇摇脑袋:“不喜欢。”
“哦?”他眼神深幽,“那你喜欢什么阶位,我一定如你的愿。”
她看向远处依旧夹着淡雪的树林,道:“我只是喜欢你。”
公子赋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片刻后,他便笑道:“我也喜欢你,否则我为何要娶你。”
“嗯!我知道!”玉儿侧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倔强的脸颊便像是染上了一层胭脂色,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
公子赋唇角却慢慢变僵,他狠狠一夹腿肚,拉紧马缰绳,身下马儿便如疾驰的箭般,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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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临城下时,已是三月后。
玉儿便坐在自己的营帐门口,仰头看着天际大朵漂浮浮云。浮云来来去去,透着一股苍茫之意。
今日此时,整个营帐中除了她,便再无别人了。因为所有将士都上战场迎战去了,只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无人说话,很是无聊。玉儿正要站起身来去远处看看,可身后便生出一把长剑,放在她脖颈处,透着森冷的银光。“你为何不走?”身后有道男子声音问道。
玉儿侧头看去,便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面色肃杀,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不走。”玉儿摇了摇头,“我的命本来就是他给的,我没有理由走。”
“哦?”男子皱了皱眉。
“是啊。”玉儿笑了笑,“是公子赋赐了我性命,还给了我生活。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
他有些不信:“隆宠无限的乱世夫人竟是一个乞丐?”
她垂眼笑笑,随即又看着他,“你是皇上的人,要将我抓走?”
“是。”话音未落,他已伸手,将玉儿掠回了京城。
京城地牢内,腥臭之气甚是让人反胃。玉儿被关押的三日后,终于有个人来看她。
玉儿仰头望着一席滚金线腾龙黄袍加身的少年天子,对他恭恭敬敬跪下,山呼万岁。
天子居高临下望着她,目中夹着异常冷寒的温度。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半晌,嘴中却柔柔道:“玉儿,你以为公子赋是真心待你?”
玉儿摇头,轻声道:“醉奴不敢。”
“莫怕。”天子的声音愈加柔腻,“你若愿意祝朕打赢这场仗,朕便许你一生荣宠。”他的眼中幽深,宛若枯井。
玉儿叹气一声,又是一摇头。
天子的伪装终于坚持不下去,他冷笑一声:“莫要考验朕的耐性!”
玉儿终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罪奴此生只认定一个主人。”
“不知好歹的东西!”天子勃然大怒,双眼因盛怒变得通红,“来人,赏她红花汤!”
她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怀了三个月余的身孕。可她却不想告诉公子赋。
因为若是告诉他,也许等来的不过是一碗红花汤。可是,如论她如何隐瞒,原来最后的结果都只会是这样。
玉儿感到脸颊上流过道道冷意,她竟又哭了,可她明明最讨厌哭。
其实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他待她好,只是因为缺少一个挡枪人。
因为玉儿沿路照顾他,所以公子赋可以借此缘由,对外宣称自己与玉儿在同甘共苦中生了情。从古至今,有多少俊杰因女子而折腰,这实在是蒙蔽对手最好的方式。
所以他对她的好,高调又粗暴,就像一出折子戏,故意演给世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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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内外,两军对峙。
墙内,太师站在正中;墙外,公子赋一袭盔甲驾于马上;身后,是浴血奋战的两军将士。
这场战一直经历了三日三夜才宣告终结。天子之兵,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胜负似乎已成定局。
“哈哈。”太师却仰头爆发出一阵冷冽的笑意,对公子赋道,“公子赋,好本事。但是,有件事,我却要告诉你。”
他拍了拍手,于是便有人架着脸色惨白的玉儿出来,径直将她绑在了城门口。
太师道:“这便是你心爱的乱世夫人。只是不巧极,她腹中孩儿不慎在牢狱中流了产。公子赋,你若想破了城门,不如就先从她尸体上踏过去。”
今日太阳毒辣,洒在玉儿身上,隐约唤起了她一身神志。
玉儿略抬眼,便望见前方尸骨尚温的战场上,公子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冰冷,毫无温度。
“这种传言,太师也信?”公子赋唇角挑起一个嘲讽弧度,话音还未消散,他修长手指已径直从背后掏出一副弓箭来。
弓,是朱红的弓;箭,是森冷的箭。
箭在弦上,负手一拉。一箭射向心,二箭射向肩,三箭又四箭,箭箭中要害。
明明中了这样多只箭,玉儿却不觉得疼。只是胸腔中有越来越扩大的空洞来袭,不稍多时,便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意识渐渐飘远,她感到自己似飞出了身体,正漂浮在空中,看着挂着城墙上的自己。
她看到自己的眼角,正缓缓流下一滴泪。可她明明最讨厌哭。
她看到公子赋一鼓作气,破了城门,入主皇都。
空中太阳依旧毒辣,公子赋杀了傀儡皇上,上了朝议殿,坐在皇位之上,享众人跪拜。
他面容冷峻,冷声道:“追封乱世夫人莫玉儿为后,赐一品夫人,择日厚葬。”
殿内,众人齐齐向他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他,果真未曾失言,在他入主京都后,第一时间封她为后。
·
夜晚,皇宫,森冷得可怕。而他又被困在了梦魇中。梦里,他看到玉儿就站在他身边,对他淡淡的笑。
他总是梦到她,每日每夜都梦到她。笑着的她,哭着的她,倔强的她,还有,城门之前,绝望的他。
他一直清楚,她始终留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报答自己对她的知遇之恩。
又是一夜,公子赋从梦魇中苍茫起身,眼前又浮现起那日他拿箭射向她时,她的目光。
他跌跌撞撞地出了殿门,去藏酒阁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可每入一口,心中便抽疼一分,直到他蜷缩在地,脸色苍白得可怕。
月光迷离,他脚步踉跄,胡冲乱撞在空无一人的深宫小道上。
“公子……”朦胧之间,他似乎又听见她在叫他。
他抬起头看去,看到自己前方不远处,果然站着玉儿。她的神情温柔又倔强,浑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
他一眼不眨得看着她,胸口的空虚快要将他吞噬殆尽。他一步一步向她走去,伸出手想要再一次抚摸她的脸庞。
“玉儿,我很想你。”他站在她对面,任由眼角的眼泪慢慢划过下巴那片凌乱的胡茬,“真的很想,比何时,都要想……”
玉儿只是对他笑着,天真如幼童:“可是,我要走了。”
”不,你别走……“公子赋终于痛哭出声,模样狼狈,苦苦哀求,“别走,留下来,陪我。”
玉儿依旧对他淡笑着,可身体却慢慢透明,最终消失在了空气里。
这是她对他,最后的告别。
*
屋内蜡烛缓缓升起,万籁俱寂,只有偶尔烛火噼啪声,在空中漾开。
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自己和玉儿如此相像,爱而不得,如此卑微,永远都在仰望自己的爱人。她忍不住闭上眼,不想让公子赋看到自己泛红的双眼。
公子赋的声音亦沙哑无比:“这就是我们的故事。你能帮我的,对不对?”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如此狼狈,竟是对丁香苦苦乞求。
丁香再看向他时,却已十分冷漠:“还是无法修改这样的主线。起死回生,不符合你所在世界的设定。”
公子赋脸色隐约现出了暴戾色:“你当真不帮?”
丁香看着他,似笑非笑。许久,突然笑了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赋眼中终于泛起亮光,宛若在大海之中终于抓到了唯一的孤舟:“说!”
丁香道:“只要杀了我,你就可以留在满月书坊,成为满月书坊的下一个主人。而书内任何一本书的角色,你都可以将他召唤出来。”
公子赋眼中的亮光,却慢慢暗了下去。
丁香脸色愈加讥诮:“只是,你需永远留在满月书坊。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你只有这家书坊与你作陪。”
公子赋冷冷道:“朕不要做什么满月书坊的店主。朕是梁国的皇帝。”
丁香终于笑了出来:“既然如此,那就请客人回罢。”
公子赋却不死心,竟从袖中掏出匕首,想要威胁丁香。丁香依旧但笑不语,只不过轻轻将桌子上的蜡烛吹熄,很快的,眼前的公子赋,转眼便化作了一缕尘埃,消失在眼前。
而公子赋只会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对满月书坊的一切记忆全都消失。
丁香则转身,一路朝着后院走去。她知道,如公子赋这样的人,怎会应一个女子,便放弃了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江山。如今这般缅怀玉儿,不过是想要江山美人皆得。如今没了美人,徒留遗憾罢了。
再过五年,十年,他也便不记得什么玉儿,什么乱世夫人了。
只是在丁香又路过后院种着的海棠花时,她终究忍不住停下脚步。《折桂记》的书籍碎片,被她埋葬在了这片海棠花下。
不知宁徽在那个世界内,可曾会闻到一抹海棠花香?
丁香俯身,温柔地触摸着海棠花瓣。半晌,终究双眸微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