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想绕开他继续往前走,他再一次挡住我的去路,我推开他,急急的道:“让开,我有急事!”
他扯住我手臂:“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你回去照顾大嫂,我替你去说!”
我盯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他有几分真心。
他拧着眉,道:“我去说总比你去说有分量,何况我也是这一日出生!”
我抖落他的手,道:“好,你去说,你一定要用心,他们可是你的亲侄儿!”
他点点头,道:“当然要用心,他们可是我的亲侄儿!”
他刚一转身,我想起许给那俩稳婆的好处,便伸手扯住他的衣服。
他转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欣喜。
我将右手往前一伸,道:“拿二两银子来。”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给了我二两银子。
我得了银子,转身就走。
他仍是站在原地,挠挠头,看我走远,也转身走了。
两个稳婆得了二两银子,开心的满脸是笑,诺诺的退下,许是他们以为孩子生在这一天,主人家不高兴,不会有什么赏赐。
两个孩子睡得甜甜的,小小的脸儿,干净得不像刚出生的孩子,光滑的一点褶皱也没有。
我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吩咐丫鬟来替她擦了次脸,又令他们都退下。
大半个月的时间,我越来越像个富家小姐,丫鬟们都不敢再笑话我,也不敢不听话。
她突然问我:“芙蕖,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我理着她额头的发丝,想了想,对她道:“为了爱和责任!”
她又流了泪,道:“可是我没有爱。我的娘家根本不管我,婆家也不待见我,连夫君此刻都不见了人影,如今孩子又是这样,我不想活着!”
如果今天罗晟铭没有说服老夫人,王薇以后的日子是看得见的艰难。
我的鼻子又酸了,但我不敢流泪,我伸手揽住她的肩,自以为不易觉察的擦了擦眼眶的泪。
我想给她讲讲我娘的故事。
我拉着她的手,道:“姐姐,我娘当初怀我,并不比你好多少,我甚至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娘从没告诉过我。”
她慎慎的看着我,我想,大约她想听下去,接着说道:“她说,一开始她也吐得死去活来,但是她坚持了下来,我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会蠕动,会踢她,会在她讲话的时候做出回应,她觉得无比幸福。
她想着这孩子生下来,会一天天长大,如果是男孩定会是个俊朗的男孩,如果是女孩定会是个秀美的女孩。
然而,不管男孩女孩都会叫她一声娘。
她/他会成亲,会有爱自己或者自己爱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会做父亲或者母亲;也会有自己的孙子,会做婆婆、丈母娘或者公公、老丈人。
如果她不生下我,这一切都不会有,不会有一个孩子,她爱的,爱她的孩子,叫她一声娘。
有时候,我们不是为别人而活,我们为自己而活,我们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责任。
有时候,我们又是为了别人而活着,为了你的孩子,为了给他们爱,也为了享受他们给你的爱。
你想不想看着你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教他们说话,看他们走路,陪他们识字,听他们叫你一声母亲?
如果你不好好活着,大少爷如此年轻,定会续弦,继室的儿子会是嫡子,你的儿子们不再是嫡长子、嫡次子,他们要称继室一声母亲。
他们没有母亲庇佑,没有父亲疼爱,没有家族保护。
将来分了家,继室做了当家主母,你的儿子们想干什么,想娶谁,每月交多少供奉、领多少银子都由她做主。
如果你好好活着,即使大少爷他再娶妻,你也是正儿八经从正门抬进来的妻子,你的儿子们是嫡子,妾室的儿女都由你发配。
将来你会是当家主母,你的儿子们可以和爱的人成亲,你还可以有孙子、孙女。
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你爱他们,他们也会爱你。”
她定定的看着我,眼泪仍是不住的流,身子微微发抖,鼻尖和头发上都是汗。
她黯然道:“也许,我不该把他们生下来,生下来也只是受苦。”
我替她擦擦脸上的汗,道:“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胡话,连佛祖都说了,众生皆苦。
我们在世上走这一遭,谁都有开心、不开心的时候,谁都苦。
苦也有,乐也有,总会过去的,最重要的是要有希望,努力活下去,生活会变好的。
况且,你怎么能替孩子们做选择,他们选择了你做母亲,他们相信你会爱他们,才会来到你身边。
你不将他们生下来,怎知他们是否愿意生下来。
你看我们的圣人孔子,往他的祖上一代一代的数上去,他的祖宗原本也不是圣人,若是哪一代少一个人没有出生,就生不出我们的圣人孔子。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好好养大他们,未来的路还很长,你怎知日后没有转机?”
体虚的人,产后会热七天,其实这时候最好不要捂,何况这大热的天,捂得太厚恐会闹出人命。
于是我叫了丫鬟来用温开水给她擦身子,又换了一床薄被,几个丫鬟将她手忙脚乱的擦洗干净,又用长长的红绸布裹住她满是花纹的肚子,换了床单被套,才将她重新塞进去。
她吩咐自己的陪嫁丫头在梳妆台上拿来一个盒子,示意我打开来,里面用白色绣花手绢细细的包着一对翠绿的翡翠镯子,通透的能清楚看到背面我握着它的手,握在手中冰凉润滑,是难得一见的好质地。
想不到她娘家竟给了这么厚的嫁妆,这样上好的质地,买几栋上好的宅子都绰绰有余。
她艰难的挤出一个笑,道:“芙蕖,这对镯子,是我母亲留给我和小妹的。
父亲他纵容小妾害死母亲,还将那小妾抬为正室,由着她对着我和小妹日日欺负,如今我都这般模样,小妹的日子想必更是艰难。
你说的对,我要好好活着,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再活成我们姐妹两的样子。
这对玉镯,你且替我收着,倘若哪日,我遭了不测,你要记得,替我照佛一下我的孩子。”
我将那对玉镯仔细包好,合上盒子,重又交回侍女手中,对她道:“姐姐,你说这样的话,还是没有想明白。
你要好好活着,这对镯子,要传给儿媳,传给女儿,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你留给我做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你的孩子也会活得好好的,不需要我照佛!”
她目光暗淡:“我知道,我会活下去,但事事难料,我在这府中日后的日子定是万分艰难,我怕这玉镯落入歹人手中,所以交由你保管着。
倘若我熬不住了,将这玉镯卖了,两个孩子还有小妹日后的日子也会过得好些。
芙蕖,我没有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我若再推辞,她许会更加失望,所以我收了那镯子,答应替她保管。
她终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温暖如二月的春风。
一个高大的人影跌跌撞撞的奔进来,撞翻了床边的水盆,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屎。
他吃痛的闷哼一声,又不顾浑身的疼痛,朗朗跄跄的爬到床边,抓住王薇的手,泣不成声,原来是大少爷罗晟阳。
我默默退出去,看见院门口罗晟铭在等我。
我朝他走去,他朝我得意一笑,看来两个孩子是留住了。
我问他:“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虽然做主的是老夫人,但是若不说服所有人,便会有人出来反对,干扰老夫人的判断。
他悠然一笑,眼睛弯弯的,又长又翘的睫毛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七彩的光晕,那笑如夏日正午的太阳,有些耀眼让我不敢直视。
他道:“还记得上次在双溪结拜的事吗?那时候我说我生在五月初五,三妹说那是恶月恶日,你给我们讲了孟尝公的故事。
我给他们也讲了孟尝公的故事。”
孟尝公田文,五月初五出生。
世人认为这日出生的孩子,长到门户那么高时,会祸害自己的父亲母亲。
于是他的父亲田婴在田文出生时就要遗弃他,他的母亲偷偷将他交给墨家弟子养大。
后来田婴知道他还活着,非常厌恶。
他劝说父亲:“父亲大人,这人的命运,若是由上天决定的,你忧虑又有什么用呢?若由门户决定的,那么只要加高门户就可以了,谁能长那么高呢?”
他的父亲无言以对。
田文活着,对他的父亲丝毫没有影响,这个父亲最后竟是比儿子还多活了十多年,直到七十八岁高龄才去世。
而田文自己,也成为有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