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朝佑德十七年,三月二十日,立夏。
初夏的夜晚,天气仍有些凉,我坐在生活了十三年的小院里,捧着阿娘留下来的一卷《金刚经》,仰望着漫天星辰。
星海浩瀚,月亮遮起半张脸,清冷的光撒下来,将这寂静山野照的亮如白昼。
身边的烛火向左微倾,右侧轻风袭来,有人逼近。
我机警的起身跳开,打倒了桌上的竹杯。
是孙玉竹,我师父的儿子,大我三岁零九个月。
他从院门口走过来,满院花草摇曳,桃花起了骨朵儿,就要开了。
他着一身本色裋褐,黑色布帛将一头长发细细裹住,赤着一双脚。
他在桃树下顿住,烛火远远的映在狭长的眼帘里,那眸子犹如星辰般璀璨。
十七岁的玉竹哥是我们村里个子最高的人,村外也鲜有人有如此高的个子,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再过两年,这个子还得再长上个小半尺。
他叹息一声,道:“芙蕖,你还是如此惊乍”。
我松了一口气,将手上的竹简卷好放在竹桌上,重又坐回竹椅上,朝他尴尬笑道:“哪有,只是突然觉得这夜有些凉。”
竹简上“金刚经”三个字写的老大,他狭长的眼里惊讶立现,两大步跨过来,拿起那卷经书,结结巴巴道:“芙蕖,你,你莫不是,莫不是打算出家?”
这卷书,他并未见过,但村里受阿娘的影响有不少人信佛,他大约也听说过这卷经书。
我朝他摇头轻笑,道:“这是阿娘从京城来唯一带着的书卷,我见她夜夜诵读,很是好奇。以前她活着的时候,总是不要我碰这书,如今她不在了,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书,让她这般重视。”
他拿来竹椅坐下,将那卷《金刚经》摊开来细细读着:“如是我闻……”
我重新泡了几片当归,也搬了竹椅坐下,这卷书与市面上流传的并无不同,但不是阿娘的字迹。
水喝到大约三四杯的时候,他终于将5176字的经书读完,道:“这字倒是遒劲有力,字迹亦很是工整且没有错处,很像是男子的字迹,又保存的这样好,大约是心爱之人所赠。”
他抬头讶然道:“莫不是,是你亲生爹爹所赠。”
我正喝着水的手一抖,一杯水洒出大半,小半的水顺着我的喉管滑下,已经来不及阻止,我呛得眼泪都咳出来了。
我也这样想过,只是一直不敢确定。
除了玉佩,如此倒也多了条线索:赠书人。
我望着茫茫无垠的星空,对他说道:“玉竹哥,你知道吗?这些天,我想了很多,阿娘为什么要让我去京城找他,一个我从不知道,从未见过的人,除了玉佩,没有任何其他与他有关的东西!”
他将卷竹简的动作顿住,问道:“你真的要去找他吗?京城那么远!”
我朝他笑笑,点头道:“阿娘希望我去,这是她的遗愿,我必须完成。
阿娘刚去的那些日子,我其实一直浑浑噩噩的,白天人多还好一些,夜里只有我自己的时候,有多难受,没人知道。
和阿娘生活的点点滴滴,回想起来,都让我痛不欲生,很多时候,我心里痛得都想要死掉。
我现在想明白了,她不一定是要我真的找到他,她只是给我找个事做,免得我留在这里触景伤情,她希望这世上有能支撑我活下去的东西,就像当初,我的存在支撑着她活下去一样。
我想,阿娘她让我去京城,那人必定就算不是京城人士,也是长居京城。
阿娘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她只给我一个玉佩,却不给我那人的名字,凭名字找人多快啊!
她一定是不想我太快找到那个人,也许我终此一生都无法找到他。
但是,我却能因此而活下去。
况且,我自己也想找到他,我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我?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不要我娘?”
孙玉竹叹息一声,道:“芙蕖,你从未离开过这里,你不知道,外面再没有哪块土地会像世安村这样安宁和谐。”
同样是坐着,我跟他讲话却要仰望他,他的五官很是深邃,长长的眉,窄窄的眼,高高的鼻梁,清秀隽逸的脸,喉结已经高高凸起,完全遗传了师娘的美貌,身子又高又瘦,好一个高挑的美男子!
天空中偶或会飞过一只小虫,我仰起头望住他,道:“玉竹哥,你可听说过有一种小虫叫做蜉蝣,朝生暮死,我们的一天,就是他们的一辈子,可是他们仍然努力的活着。
跟这亘古绵长的星空比起来,我们也只是蜉蝣般短暂的生命,如果再不折腾折腾,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每天面临熟悉的景色,我就会一遍一遍的想我娘,想林叔,想菊姨,这种蚀骨的痛我快受不了。”
沉默半晌,他突然道:“那一年以后,你若没有回来,我便来找你,好么?”
我觉得脸有一些发热,我将头低下,不敢再看他。
我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我大宁朝的婚配年龄,女子是14岁,男子是16岁。
玉竹哥已经十七岁了,再过一年便是十八岁了。
我如今是十三岁,再过一年就是十四岁了,正式到了适婚年龄。
我觉得我的脸越来越热。
他们孙家想娶我做媳妇,我知道,我也一直以为我会是玉竹哥的媳妇。
我想点头道一声好,但又想到:世事多变,这一离开也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我摇了摇头,对他道:“玉竹哥,也许这两年师父就要为你说亲了,恐不方便四处奔走。”
他盯着我的脸,一脸真诚道:“芙蕖,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长大!”
刚降下去的热气又腾的爬上两颊,我想,我不能耽误他。
于是,我摇了摇头,道:“玉竹哥,你是我的哥哥。”
他的眸光暗淡下去,我将那竹杯里的水一口一口的喝下去,直到喝得只剩下几片当归,也假装还在喝着。
良久的沉默!
他站起身来,又叹了一口气,道:“阿爹让我跟你说一声,当初慕先生去的时候,大家都帮了不少忙,如今就要走了,请大家吃个饭,道个别吧!”
这村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阿娘亲自教授识文断字的,他们都叫阿娘:慕先生!
我点头道了一声好!
他将竹简递给我,起身离开。
过几日就要随着罗晟铭去京城了,我其实特别心慌、害怕。
我自小跟着师父学医,也常东奔西走看他给人瞧病,虽然只是在这方圆三十里的范围内,且大多数时候又只是跟在师父身后,听从师父的安排,但究竟还是要比一般的小孩见识的更多一些。
可我从未自己做主过,更远一点的地方,也没有去过。
眼看着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开始日日惶恐,辗转难眠。
回想当日,事出突然,我至今没反应过来。
阿娘从脖子上扯下她那日日佩戴、夜夜佩戴、视若珍宝的玉佩,握在我手中,却对旁边的罗晟铭说道:“公子,请带着芙蕖去京城,找她爹爹。” 然后便匆匆触动关上暗格的机关。
我、阿吉和罗晟铭,我们挤在狭小的暗格里,周围是长久的黑暗,长久长久的黑暗。
我一直难以接受,阿娘、菊姨、林叔,他们突然的离开了我们。
从小我、阿吉、阿吉的阿爹林大、阿吉的阿娘容小菊、我的阿娘慕天荷,我们一家五口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虽没什么富余,但也并不缺衣少食。
那时候全村都是外来户,没有谁比谁强一点,于是女人们也都乐于串门,大家都各自取长补短,你学我的刺绣,我学你的种田。
闲下来的时候,阿娘最是喜欢学一些稀罕的玩意儿,她常说:“小思,我们脖子上长着脑袋,不是为了显身子高的,是为了不断的学习和思考的。”
阿娘一直很忙,每日卯时她就会起床,给一家人做早饭,做完早饭才会洗漱,并叫大家起床。
吃完早饭,又要打扫庭院、侍弄满院的花草。
一切做定,便要教村里的小孩们识字,宣纸珍贵,常常是阿娘用木棍在地上写,然后孩子们围成一圈来认字。
阿娘有很多书籍,都是自己一手做成的。
山上原本有一片竹林,林叔选择其中皮薄而节长的竹子,先将圆竹锯成长一尺、宽一寸的长条,后刮去外皮、削光整平,再用蒸笼蒸至变色,最后放在太阳下暴晒,使竹片变得干燥、容易保存。
阿娘原本打算自己制作毛笔和墨汁,但尝试多次无果,最后不得不在镇上去买。
阿娘有时候会在镇上书局借书来自己誊抄,有时候会凭记忆自己默写,将一篇篇的文字写在竹片上,然后再用切成条状的熟牛皮扎起来。
磨损了再拆开来重新装订。
阿娘总说,我们活着就要不断地总结经验,存其精华,弃其糟粕。
外面再没有哪个村子像我们村子这样有专门的教书先生,村民们感激阿娘对孩子们的教诲,总是乐得让阿娘将他们独家的本事学了去,作为日日同吃同住的女儿,我也从阿娘那里学来不少新鲜玩意。
想了一会儿往事,我躺在竹椅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