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婶婶,您里面请!”“钱家大伯,您这边坐,好饮酒!”“玉竹哥,快接一下李大婶手中的鸡蛋篮子,直接拿给周师傅做成吃食啊!”
篱笆环绕的小院里,篱笆外的药地里,满满当当的坐了足足二十来桌客人,虽有师父一家帮忙招呼,我和林吉自己也需亲力亲为。
左右四邻将屋外地里的党参拔起一些,空出一块地来用石头堆砌起几个简易的灶台,架起三口大锅,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我和阿吉准备明日跟着罗晟铭离开这个我们客居了快十五年的“故乡”(如果阿娘怀我十月也算上的话!),去京城。
心里暗自感叹,赵老太爷可真是会选地方,这里的乡亲们几乎都是十五年前逃难来此,为了一份现世安稳,大都互帮互助,亲热的好像一家人。
其实也确然快成一家人了,比如吴家的大女儿嫁给郑家的大儿子,郑家的小儿子娶得王家的大女儿,王家的小女儿又嫁给吴家的小儿子。
十五年的经营,兜兜转转,血脉早已融在一起,早已成了一大家人。
于是,一听说我们要去京城,大家都拿着银钱和各种吃食相赠,吃食太多,竟然堆得阿娘曾住的小屋满满一屋。
我和师父一合计,干脆就着这些吃食,借了锅碗瓢盆,邀了四邻帮忙,请了所有村民一起聚聚,既领了大家的心意又和大家正式道了别,轻装上阵。
其实娘和林大夫妇过世不到三个月,按理说不该办这样一个酒席,但世安村是个特别的村子。
十五年前村里人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大家早已看淡生死,这里民风比较开放,大家都不太讲究。
对大家来说,逝者已逝,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没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他们也更希望我和阿吉能早日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再加上娘去世的时候,村里人也帮了不少忙,那时我和阿吉整日里浑浑噩噩的,不问人事,趁这机会,也顺便感谢感谢大家。
夜里,相熟的婆婆婶婶围着桌子将我和阿吉一番教导,各自洒泪。
月上三更,才磨磨蹭蹭地各回各家。
忙乎了一天,总算能喘口气。
刚照顾阿吉睡下,玉竹哥走进来,带罗晟铭去他们家休息。
阿吉才九岁,还是个孩子。
可我和罗晟铭已经快十四岁了,孤男寡女,总要有些忌讳。
罗晟铭已经抬脚出门,玉竹哥仍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我倚坐在方桌边的椅子上,朝他感激一笑,我是真的累了,再不想说话。
良久,他仍是站在门口,眉头微皱,一身灰色短打,那衣衫仿佛承受不住身体的快速生长,略显得有些短。
双肩肩头补丁缝补丁,那是常年挑扁担磨出的印记。
明明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却有了成熟的味道。
我正要开口,他却又转身走了,那背影看着竟有些凄凉。
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来。
鼻子酸酸的。
我想,如果两个月前,林大叔叔没有救回掉入药田边陷阱里的罗晟铭,这里的一切都不会变,我也许会成为玉竹哥的媳妇。
虽然我一直拿孙玉竹当哥哥,但我也以为我最终会嫁给他。
我很紧张,身体很累,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了,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一些银钱、一些干粮和写了一半的药理随记,坐等天亮。
蜀地山高,常年不是连发大水就是连续干旱。
十五年前的仲夏,一场大水冲出了湔堋的堤坝,顺着岷江河倾流而来,淹没了良田万顷,冲毁了房屋无数,百姓死伤万千。
大雨连绵数月,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
天高皇帝远,况且长贫难顾,百姓开始逃难。
林大叔叔一家十余口,最后只余他一人活下来,跟着难民向西行走,寻找可栖身之地。
一行数百人,且行且走,中途又加入一些沿途的难民,靠着乞讨和吃山中的野菜野果竟也坚持下来。
阿娘起初并不在这些难民之中。
她从京城来,带着贴身的侍女容小菊,我叫她菊姨。
那时阿娘已经有了身孕,她从没告诉我为什么要从京城到蜀都来,菊姨也没有告诉我。
两个女人,举目无亲,不知道要去到哪里,只不停的往前走。
蜀地多盗匪,还好她们一路都在驿馆寻找过往的商队同行,并未碰到盗匪。
她们第一次碰到林大一行人,是在蜀都城外,郡守拒绝难民进城。
得知这些难民们要去往蜀郡西部寻找安身之所,于是,阿娘决定和他们结伴而行,毕竟她也需要寻找一个安身之地。
一行逃难的几百人,最后只剩下一百二十五人,最终在蜀西找到一片荒无人烟、无人管辖、居住的大山,于是这一百二十五人安顿下来,带头的赵家老太爷,给取了个名叫做世安村,愿世世长安。
比起伸手向朝廷要粮来,当然是自力更生更让朝廷满意,里正是个好官,经过官府层层上报,上头一高兴,准了!
从此造户入册,这一行人便以农民的身份开垦荒山上缴税银。
林大便是在逃难的路上帮助菊姨二人颇多,与菊姨朝夕相处,渐渐地生出了情义来。
因着菊姨是阿娘侍女的缘故,三人便住在了一处。
刚到蜀西那些年,官府拨了银钱,大家都各自忙着开荒种地,建屋搭棚,也没什么人闲话家长。
阿娘是识字的,便帮着大家照顾不能劳作的婴幼童,教他们琴棋书画、识文断字。
有孩童的人家会给阿娘一些柴米油盐作为酬劳,或者铜板,尊她一声慕先生。
那些呀呀学语的幼童有人照顾,大人们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各家能劳动的都山上山下的忙碌起来。
后来世安村越来越像一个村子,村民们都很朴实,每个人都有一个过去,也就没有人去问别人的过去。
此次我们要去京城,大家才猛然想起,哎呀,慕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呀!
第二日一早,我带着阿吉重新给阿娘和林大夫妇的新坟上各添了一捧土,顺便告诉他们,我和阿吉今日要启程前往京城。
我将房屋的房契地契合着一屋子的用具以及地里未长成的药材一并送给我的师父,孙玉竹的爹孙大夫。
我一意相赠,他却不肯收,只道是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归还给我。
孙大夫家的茅屋和我家紧挨着,自懂事起,我便日日跟屁虫一样跟在他的身边,看他治病救人,5岁那年正式拜了师父。
师父是这方圆30里唯一的大夫,我一直好奇他来世安村以前,附近的居民都是怎么看病的。
师父他老人家端坐在竹椅上,头发花白,左手缓缓揉捏着那长长的山羊胡,在等我开口。月白长袍洗的干干净净,突然发现,师父竟然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我在他面前端正跪下,道:“姜太公有云: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习其道也,学其言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芙蕖从小没有父亲,师父教我颇多,芙蕖像敬重父亲一样敬师父。
芙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世安村,也知道居丧期间不宜离家,但阿娘留下遗言,要芙蕖去京城寻找亲生父亲,芙蕖始知父亲尚在人世。
等芙蕖找到父亲,完成阿娘的遗愿,定再回来侍奉师父。”
师娘默默给师父的竹杯添满水,师父淡然笑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师父拿你当自己的孩子,从未想过要向你要回报。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又从未离开过世安村,不知道世道险恶。
京城不同这世安村,一切皆要小心谨慎,记得每月给师父修书一封报个平安。
为师每月会寄些银钱给你,万不要亏待了自己。
若是长时间找不到你阿爹,便回世安村来,你娘虽不在了,但师父师娘还在,世安村是你的根,有你的家,我们随时等着你回来!”
我郑重的向师父磕了三个响头,师娘背过身去,我看见她在悄悄抹泪。
罗晟铭带着车夫来了,一只老黄牛拖着一个木板车停在村口。
村里的人都来送我们,我和阿吉拉着几个小姐妹、好朋友又抹了一番眼泪。
我和阿吉坐在牛车上,罗晟铭和车夫在前面驾车。
村民们在后面送出老远,也没人散去。
临走的时候,我回望了一眼那个曾经住了近十四年的茅草屋,阿娘亲手种的满园的花草,几朵桃花花瓣正打着卷儿往下掉,今后会有人照顾它们吧!
再见了,世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