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江美子也扶着周湘美进了病房。
只留下文翊歆一个人站在原地，许久，都回不了神。她的耳边还是刚才医生无力的宣判，渐渐涨起雾气的视线里，是伯父文云伟离世前跟她道歉请求她的画面。
仿佛，此刻，她还能感觉到他掌心里带血的温度。
“……过去是伯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一家。伯父知道，仅凭这么一点证据弥补不了伯父的过错，挽回不了你爸爸妈妈的生命，不过，可不可以拜托你、拜托你看在伯父就要死去的份上，原谅伯父，答应伯父会好好地照顾翊羡，不要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下辈子，伯父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
喉咙哽咽得实在难受，就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文翊歆低头捂鼻，试着调整好呼吸进病房。肩上忽然传来掌心的温度，她急忙收拾好情绪转身，对上任彦彬淡然的脸。
他看着她，面无表情，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许久，才轻声道：“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文翊歆敛起了悲伤，换上微笑和他进病房。
正在和他们说话的文翊羡看到了她，立时缓缓地笑开来，抽出被奶奶握在掌心的手伸向她。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眼角还映着泪水的莹光，唇又干又白，像是要裂开了般沧桑。
文翊歆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握住。而江美子和陈烨华也挪步让开，好让她能站在奶奶旁边，做第二个离文翊羡最近的人。
文翊羡握住她的手之后就牵引着覆上了周湘美的手背，再缓慢又柔和地把她们俩的手握在掌心里，微笑着说：“翊歆，不管以前我们这个家发生了多大的矛盾，请你一定要忘了那些不快乐。我们始终是一家人，在这个大家庭里，要相亲相爱，相互支持。我不在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奶奶，要把我的那一份也孝顺了。”
文翊歆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一个音节，仿佛一张口那些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便会止不住地流下。她只有紧紧地抿着唇，更加用力都握住了周湘美冰冷的手，郑重而用力地点头。
文翊羡得到了她的答应，这才放心地松开手，手伸向了枕头下方，掏出一本日记递给文翊歆，“这个是我生病以来记的日记，还麻烦桂嫂跑一趟帮我拿了过来。这里面记载着我的心路历程和我最想对你们说，却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翊歆，我把它交给你，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地保管，帮我把我想说却没说的话传达给每一个我关心的人。他们都知道了之后，你就收着，当做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
说到这，她留意到文翊歆不自然的神态变化，便收住看向了站在床尾的任彦彬，语气依然轻得像烟雾一般。
“任董，我知道你是真心为翊歆好。如果没有你，翊歆没有办法走到今天，是你帮她走出了人生的困境，勇敢地站了起来。我相信，翊歆如果真心跟了你，有你的保护和照顾，还有子安的陪伴，她一定会过得很安稳。不过，我很抱歉，这份结婚礼物不是送给你和翊歆，而是单独送给翊歆的。真的抱歉，我还是比较认同翊歆和乔晟，虽然你也陪着翊歆走过了这么多难关，可是我始终认为乔晟才是最适合翊歆的那个人，对不起……”
任彦彬略显尴尬，风度依旧，“没有关系，翊歆能够得到你的关心和祝福，无论将来她怎么样，她都会满足快乐。”
文翊羡微笑着点头，泪水噙在了眼里，不敢让它滑落，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微笑，“我不应该把气氛搞得这么差，实在很抱歉，可是如果我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怕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都会很难受。烨华，美子……”
听闻她唤他们俩，文翊歆松开了奶奶的手，忍着泪退到一边，和任彦彬站在一块儿，换他们俩上前。
“烨华，你不要伤心，”她想为他拭去眼泪，手微微动了动，还是停在了周湘美的手背上，而是对江美子说，“美子，你快帮烨华把眼泪擦一擦，一个大男人哭得这么伤心，我会笑话的哦。”
江美子终于憋不住，在抬手为陈烨华擦拭泪水的时候，紧闭的双唇还是溢出了哭腔。她这一哭，牵动了所有人压抑着的情绪，周湘美紧跟着低低地哭出了声。
文翊羡忙抬起她还扎着针管的手，用纤细的手指轻柔地为周湘美擦去她的泪，然而那冰冷的温度从脸上传来，更是刺痛了周湘美心底的神经，滚烫的泪水哗哗哗汹涌流淌。
文翊羡竭力地保持着唇角高扬，可泪水还是忍不住在眼角氤氲开。
病房里的气氛冷清得像是太平间一样，文翊羡不想让这样的氛围搞得本不愉快的众人更加伤心，就轻轻地说：“其实对我来说，真的没有必要活太久，只要能在生命有限的时光里，实现自己的心愿，把握好每一天的时间，就足够了。我有这么多关心我的人，遇到了我的真爱，而且我也把握住了，我的生命已经很有意义了。”
周湘美却因这番话再也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再不顾任何不再压抑地哭出声来，“翊羡，翊羡，是奶奶对不起你，是奶奶害了你……”
“你快别这么说，奶奶，快别这么说……”
“都是奶奶的错，就是奶奶对不起你啊！如果当初不是奶奶坚持要你嫁到郑家，你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们啊……”
“奶奶，奶奶你不要哭，不要哭，”她的眼底闪着泪光，保持微笑的唇因为压抑有些僵硬苦涩，但她为奶奶擦拭泪水的动作依然轻柔，“翊羡知道奶奶心疼我，不想看到奶奶这么伤心，奶奶不要哭了，好吗？”
她突然没有出声，表情也浮现痛苦的影子，惊得文翊歆疾呼出声，“翊羡，翊羡你不要再说了，先休息一会儿……”
她摇了摇头，等这阵短暂却凶猛的痛苦过去之后，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又缓缓地微笑起来，握住周湘美的手，却对文翊歆说：“翊歆，你要记得，我不在了以后，要把我的骨灰埋在牧场的大树下，那样我就可以化成牧场上空的一颗星星……”
文翊歆再也忍不住了，索性放弃，让泪水自然地坠落，但她还是不敢出声，只是点头。
文翊羡的笑容终于流露出真实的满足，那笑容宛若天山里迎着冰雪盛开的雪莲，美得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我如果离开，你们不要伤心，因为我是开心地离开。奶奶……”她侧脸看向周湘美，再次为她擦拭泪水，“你如果去牧场，晚上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一定要记得最亮的那一颗就是我！”
周湘美连连点头，“奶奶会记得，奶奶会记得……”
“奶奶，奶奶，翊羡最爱奶奶了。翊羡这辈子没有办法孝顺奶奶到老，下辈子，翊羡还要投胎当奶奶的孙女，要孝顺奶奶到一百岁……”
周湘美把脸埋在了她的手背上，泣不成声。
文翊羡看向病房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目光都和她一样含着泪水，就连任彦彬神色都黯淡得很。她微笑着把他们都好好地、细细地看了一遍，试图把他们每一个人的模样都刻印在心底，即使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忘记。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要劝他们不要伤心的话。
她到了那边以后，会有爷爷、爸爸、妈妈、哥哥、婶婶陪着，爱她的亲人都在那边，她不会孤单，也不会害怕，因此，他们真的都不必为她担忧难过。
不过，这些话她都说不出口，她知道说出来只会让奶奶和翊歆更加伤心。曾是繁厘市里最繁盛最美满的文家，到头来只剩下三个人撑着，在那个宽大却冷清的屋子里，一定不会开心。
她垂下了眼，调整好情绪，又微笑地看着周湘美，“奶奶……奶奶，我想去海边。”
“这怎么可以？你的身体……”
“奶奶，就让我去吧，天一亮，我想让烨华和美子陪我到海边看日出。奶奶，你放心，我一定会撑着，一定会撑得住的。”
她还有愿望没有实现，在看到日出之前，她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
只可惜，这个愿望，本该由三个人，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实现，现在有美子跟着也不错，将来她这辈子最心爱的男人就要拜托给她照顾了，当然也该跟着一起去。
*
陈烨华把车开到海边，在停车场停下。江美子下车把轮椅放好，陈烨华恰好从车里抱出文翊羡，放她坐下，才推着轮椅往海边去。
天还没有亮起来，但在地平线的地方已经有隐约的光辉透射而出，因为黑暗的关系显得十分耀眼。
文翊羡远眺那处，想起了一句话，情不自禁说出，“越是在黑暗的地方，越是能看到明亮的光。”
可是，老天爷，为什么我的人生已经这么黑暗了，还是无法看到一丝光亮呢？
陈烨华和江美子听到他这么说，仿佛是听到了她压在心底没说出的那句疑问，面色黯淡的对视一眼。
“烨华。”文翊羡轻唤。
陈烨华立刻上前，半蹲在她跟前，认真地看着她，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