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蕙妮垂下眼帘,最叫母亲牵肠挂肚的,还是自己的儿女,纵然,她曾那样对翊羡,此时此刻的心伤却是真的,也算是对她的惩罚罢?
余梦佩握着文翊羡的手来到沙发处坐下,文云伟也随之在另一个沙发坐下,满面哀愁地看着她们母女,看着一脸茫然、眼神空洞的女儿和憔悴苍白的妻子。
“翊羡,等会儿去了那边,会有医生来看你。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配合医生把病治好。妈妈和爸爸一有时间就会去看你,等你康复的那一天,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快乐的日子。”
文翊羡低头玩着手指,傻傻地问:“你们都说我生病了,可是我不觉得我生病了。我到底生了什么病,还治不治的好?”
“当然治得好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听医生的话,把过去的痛苦都忘掉。妈希望,等你再回来的时候,妈能看到一个开心的翊羡,就像以前那样开心,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快快乐乐地在一起过日子。”
文翊羡抬起脸看着她,看到她满脸泪痕,瞬间怔住了,甚至有些难以理解地咬着手指,讷讷地问:“你怎么哭了啊?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啊?”
这一问,叫余梦佩努力积压的悲伤全翻滚了出来,她忙别开脸,用披肩擦拭着泪水。
文云伟见况,正要起身去安慰,却见文翊羡已伸出手,那纤长洁净的手指正一下下轻柔又有力地擦拭着余梦佩腮边的泪痕,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不要再哭了,好吗?你快别哭了。”
瞿蕙妮承受不住这画面的心酸,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
文翊羡看了看瞿蕙妮,更是手忙脚乱地帮余梦佩擦拭泪水,“你快别哭了,好吗?你如果难过,他们也会跟着难过,我看着这么多人难过,我也好难过。你不要哭了,等我的宝宝出生后,就让我的宝宝陪着你,让它说笑话给你听,犯很可爱的错误把你逗笑。你不要哭了,好吗?”
看着余梦佩不但没有不哭,反而泪水流得更加汹涌,文翊羡一心急,竟也泪水肆意流淌,“你不要再哭了啦!都跟你说了不要再哭了啦!”
听到女儿的哭声,余梦佩收不住的泪水竟一下子就收住了,忙转过脸来答应她,“好好好!妈不哭了!妈不哭了!翊羡也不哭,好吗?我们都不哭!”
她们相互擦拭着脸颊的泪痕,眼中带笑望着对方,不同的是,一个是满意的笑,一个是忍痛的笑。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应该是安东来接翊羡了。”文云伟说着,起身去开门。
只见父母都站在门口,郑安东果然也到了,却没有下车,坐在车里等他们把文翊羡送出去。
文宽推了推老花镜,倦怠地说:“把翊羡叫出来吧,安东已经在等了。”
文云伟点点头,迎着父母进屋,同时对余梦佩说:“时间差不多了,该送翊羡去疗养院了。”
余梦佩却在这时,紧紧地抓着文翊羡的手,舍不得放开,泪水再次决堤。
“你再这样舍不得,会耽误了时间的。”文云伟稍稍用力,就把她的手掰开,扶着女儿向门口去。
文翊羡挣开了他的手,小步跑到文翊歆跟前,天真而期待地看着她,“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起去给宝宝买衣服吗?你跟我一块走,好不好?跟我一起去买漂亮的衣服给宝宝穿,好不好?”
文翊歆忍住泪,点点头,任由文翊羡牵住她的手,带着她一同往门口去。
“翊歆……”余梦佩叫住了她,悲伤地注视着她,说,“翊羡,就拜托你了。”
她抿着唇,说不出话,依旧是点头。
余梦佩看着女儿欢快离去的背影,泪眼婆娑地把脸埋进手掌心。
文翊歆牵着文翊羡出了门,看到郑安东就在门口等,这会儿背靠着车,穿着黑色的立领风衣,神色淡漠极了,看不出来是得意还是藏着什么。
她只看了他一眼,就侧脸对文翊羡说:“翊羡,我们到那辆车上去。”
文翊羡微笑着点点头,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和她一起上了车。
郑安东也随之上了车,不冷不热地吩咐司机开车。
车子刚发动的时刻,没有关紧的文家大门被拉开,余梦佩披着羊毛披肩还是追了出来,一声声带泣地呼唤。
“翊羡!翊羡!翊羡!”
昨夜她伤心得睡不着,又发起烧来,此刻,烧刚退下去,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在这冬日里经风一吹,更是冻得不见半分的血色。她一手拉住披肩,不让它因为奔跑而滑落,另一只手使劲地摆动召唤。
“翊羡!翊羡……”
泪水顺着她憔悴的脸庞滑落,带着悔意和痛苦;风灌进了她的喉咙,呛得她连连咳嗽,追随的步伐因此放慢。
文翊歆转身看着后面,心口被愁苦压得难以呼吸。
如果当初多顾及一下翊羡的心情,现在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身边的文翊羡听到后方有人在唤,愣愣地转过脸去看,看到苦苦追随的余梦佩,空洞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那泪水,让她看得心脏莫名抽痛;那一声声“翊羡”喊得让她难过不已。
她看着她艰难地追随,看着她身后,那个自称是她爸爸的男人焦急地追了上来,她鬼使神差地轻轻喃语。
“妈……妈……爸……”
但这声音也只是低小得足以让她一个人听见罢了。随着车子行驶得越来越远,她终于看不到后方追随的人。
余梦佩停下了脚步,捂着胸口咳个不停,每咳一声,泪水就不可抑制地涌出。
文云伟扶着她,一下下为她拍着背顺气,眼神却是哀伤地注视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天是阴沉的,连空气都是阴冷的。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文翊羡四岁的那年,那个同样阴沉的冬天。
她听到了他和余梦佩商量要把夏筱雨孩子弄掉的谈话,连续几天都对他深深戒备,不叫他“爸爸”,也不再缠着他讲故事,甚至一看到他,就撒腿跑得远远的。
那天,他提前下班,专程去幼儿园接她回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四岁的她坐在后面的角落里,怀里抱着粉色的小书包,眼神警惕地看着他开车,粉粉的小嘴唇抿得很紧。
终于回到家,她抱着小书包跳下车,匆匆跑进了屋,看到他跟着进来,左顾右盼,瞧着屋子里再没有别人,吓得挪到沙发角落里。
他放下公文包,松开领带,平静地看着她,问:“翊羡,你告诉爸爸,为什么这段时间来,这么怕爸爸?”
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书包,蹙起小小眉头,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蹲下身,高度刚好能和她平视,叹了口气,却是这么回答她。
“翊羡,在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好人,也没有非常坏的坏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你今天看到的坏人,不一定是真正的坏人,表面上的好人,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好人。可能在许多人的眼中,爸爸不是好人。爸爸常常为了一己之利,不讲情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可是爸爸,从来没有存心害过人,也没有伤害到无辜。翊羡,爸爸说这些话,你听得懂吗?”
她看着他,摇头。
“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你记着爸爸今天说的话,等你将来长大了,你就能够体会这些话的意思。你要知道,不管爸爸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站在门口的周湘美,扒着墙,老泪纵横地看着这边,她的身后站着文宽,同样满目忧伤地看着大儿子和儿媳。
早已是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的年纪,原以为家中孙儿都成家幸福,也可以过四世同堂天伦之乐的日子,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忍不住抹了一把脸,把老花镜推了推。
相比起文翊歆,这个小孙女更讨人欢心。
若说云勇的女儿是机灵调皮,常常耍赖;那么云伟的女儿就是乖巧可爱,频频撒娇。
记得某个假期,余梦佩要把女儿送回娘家,让小孙女能够陪伴她的父母,翊羡在去的前一个晚上,偷跑到他的书房,踮着脚尖把一摞信封放在他书桌上。
他不解地拿起信封,问:“翊羡,你给爷爷这么多的信封是要做什么?”
那个时候,她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人小鬼大,抬着一双清澈灵眸,像是下达命令般,却又不失撒娇的意味。
她说:“我去了外婆家以后,你要写信给我哦。”
坐在一旁的周湘美笑了笑,满脸慈爱地对她说:“写信给你呀?不用了,爷爷奶奶打电话给你就好了!写信你看得懂吗?”
她却执意地摇头,“爷爷,奶奶,你们如果怕我看不懂,就画一个爱心。你好想我,就画两个爱心,你好爱我,就画三个爱心!很开心,就画个太阳公公在笑,不开心,就画个雷公在打雷。”
“好好好!那爷爷就用画的给你写信,好不好?”
“嗯!”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却是骤雪初歇。不曾执手相看泪眼,仍是无语凝噎,此去经年,果真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悔意,更与何人说?
错了,错了,让她嫁到郑家,以为门当户对,能成一段佳话,到头来,竟是错得彻彻底底。
这个小孙女,对感情的执着,竟是这样的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