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花魁娘子
桃小茜2018-09-23 10:5412,615

  三个月后,又是一个满月之夜。

  澜风镇上宾客云集,这里最大的花楼霓裳阁,今夜将有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花魁评选,传闻中有一神秘女子将要参选,方圆几百里内的达官贵人全都蜂拥而至,霓裳阁二层的雅间自然是留给了澜风堡堡主也是武林盟主御风和一干武林权贵。

  澜风堡在三年前的英雄大会上一举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堡主御风一身武功霸道邪佞,外加性子残忍狠戾,这三年来中原武林无人敢去挑战,因此御风这个盟主之位一坐便是三年多。花魁娘子评选的锣声一响,所有的事都忘道脑后去了,一干武林豪杰全都奔着这追香逐艳的盛事而去了。

  “各位大爷们快快入座吧……花魁评选马上就要开始了……”花楼的老鸨名叫如花,三十来岁,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澜风堡内响当当的头牌,年纪大了之后,早已看透世态炎凉,索性断了从良的年头,就用自己多年来攒下的银子开起了这家花楼,没想到三年来竟也做的有声有色,渐渐地成了中原一带最有名的花楼了。她一身打扮也人如其名,站在空旷的台上,一身香粉的味道慢慢在空气里传播。台下人太多,她拢着手喊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抖着帕子招呼着各位大爷入座。

  这边刚喊完,目光一瞥,那头门里刚进来两个身材高挑的俊秀的公子,如花眼尖地看到了走在后面那人,那人在澜风堡的地界也算是无人不晓的,“哎呦!暗影大人,您可来了,二楼给您和盟主大人留了雅间,小红小翠!快带这位贵客上去歇着。”如花一招手,小红小翠便摆动着腰肢盈盈俯身一拜,眉目间暗送秋波,看向那两个俊朗不凡的公子。

  “盟主不想被人打扰,这些庸脂俗粉就不必出现了。”那温润如玉的公子,眉目确有一些戾气,一身红衣,并未张口,接话的是他身后一身青黑色劲装的随从,被称为暗影的男子。

  “啊,是是,暗影大人,这……盟主自然是瞧不上这些一般人的……没关系,今晚我们霓裳阁里会选出新的花魁,届时一定能让盟主满意。”如花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武林盟主,心底莫名地抖了抖,不知为何,这位表面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公子,给人的感觉却是分外的压抑和阴森,再联想到私下里道听途说的那些关于此人残忍狠戾的手段,她不由得敛了笑容,屏气凝声地退到了一旁等候吩咐。

  “怎么不笑了?”正当如花以为自己退出了那人的气场圈外时,那人却突然张口问了一句,如花抖了一下,不敢抬眸,只觉得眼前的地面忽然出现了一圈阴影,是那人倏然逼近的影子。周围的宾客仍旧吵吵嚷嚷,这一角落里,如花却只觉得寂静和冷冰。

  “你很怕我?”淡淡的语气中有着与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不一样的冷意,如花从未敢正眼打量过武林盟主的样子,刚才也是低着头只顾着与暗影说话。

  “抬起头来!”武林盟主忽然走到了如花身边,轻轻地命令道,如花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仰起了头。

  入目,一双带着寒意的眸子,目光深不可测,白玉无瑕的肌肤和俊逸温润的容颜真可谓赏心悦目,可是偏是那眉心一点红,说不清是胎记还是什么,总之是一道闪电模样的印迹,给这张本该是翩翩公子的面庞涂上了一层诡异的气质,如花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了些,“不……不是。我……我怎么会怕盟主您呢?”

  “你在怕什么?”那人不依不饶,仍旧面无表情地追问着,一旁的暗影眸色沉了沉,不留痕迹地往两人中间的空隙挪了挪。

  “我……只是……被您的……您的威严震慑到了。”如花咬着牙一字一句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呆呆地望着盟主的诡异的脸上慢慢绽开一抹笑,眸子里是看不清明的深邃,“是么?”

  “主子,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上雅间去吧……”暗影瞥了一眼舞台上陆陆续续摆开的道具,适时地插了一句,如花感激地看了一眼暗影,胸间松了一口气。

  舞台那边传来了几声锣声,有龟奴在台下喊着,“各位观众请尽快入座,花魁评选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御风眯了眯眼,收起了那抹诡异的笑,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走吧。”

  暗影低低应了一声,便跟着御风朝着楼上走去。

  如花站在楼梯下方,如临大敌般的压抑瞬间散去,她舒了口气,忽然又听得楼上传来了御风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记得保持笑容,一直笑着!”

  她身子震了一下,倏然抬眸看去,楼上已无人影,那两人早已进了雅间关了门。空荡荡的楼梯,一阵斜风吹来,让如花直打了个冷颤,眼前只有那人眉心霹雳的印记晃啊晃了半天。

  她颤抖着转过身,朝着舞台后面走去,那里,是一排正在准备表演的花魁竞选人。

  看到那一群美艳的女子,如花的心稍微镇定了些许,尤其是瞥见坐在角落里细细描眉的那白衣西域美女,她眼角又重新浮起了笑意,那是看到摇钱树的开心和喜悦。

  今晚准能大赚一笔,她如是想着,台前“锵”的一声锣响,花魁评选正式开场。

  “接下来就让我们霓裳阁的姑娘们登台献艺。各位大爷们面前都有鲜花,一两银子一枝,等会姑娘们表演完了,大家可以往她们的篮子里献花,得到献花最多的就是今年的花魁娘子。届时,有缘人自可与花魁娘子共度良宵。”如花上了舞台,简短地介绍了今夜的规矩后,便准备下去。

  “慢着,不知这有缘人,又是个什么规矩?”有人在台下起哄道,“可别我们扔了银子,最后连花魁娘子的脸都看不到!”

  “就是!”旁边一人也跟着起哄,如花愣了愣,心道真是一群不解风情的江湖浪子,脸上却笑容依旧,“这……这规矩可得花魁娘子说了算,这可是我们霓裳阁多年定下的老规矩了。好了好了……大家还是先看姑娘们表演吧……”如花应付了几句,便扭着腰走到了后台,挥了挥手帕,之前抽签排好顺序的姑娘们便一个个开始上台表演了。

  一号紫嫣姑娘跳了一支孔雀舞,她一身的五彩斑斓的裙子倒真像一只开屏雀,一曲舞毕,众人拍手叫好,扔花者却寥寥无几,毕竟这才是第一个,后面说不定还有更惊艳的美女呢。

  姑娘们陆续上台表演着,台下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那些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英雄好汉们,此时都像是着了迷一般双眼圆睁着,盯着姑娘们柔软的腰肢和丰满的躯体死命地看,二楼的雅间里,御风淡淡的神情看不出情绪,端起桌上新泡的龙井,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一身青黑色劲装的暗影安静地站在他背后,仿佛影子一般。

  半个时辰后,楼下的姑娘表演的节目已然到了尾声,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不由得品评着刚刚退下台去的姑娘们。

  “我看好紫嫣姑娘……”一个身黄色衣襟的书生模样的男人说到。

  旁边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身湖蓝色华服,冲那书生笑到,“怎不见阁下刚才献花给紫嫣姑娘?”

  书生脸色白了白,“在下……在下……”

  胖子嗤笑道,“没钱还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就是……张少爷自然是看不上紫嫣的,那后面的百灵也不错……”胖子身侧一个稍高的男子打开一把折扇,忽忽地扇着,却是说出另一个名字的姑娘。

  众人摇头晃脑地讨论着,可是却不见如花上台谢幕,看来这比拼还没完呢。

  “呼!”

  屋内的灯火突然间全都灭了,一片漆黑之中,冷不丁地响起了几声不算协调的调琴之音。

  “怎么回事?如花……”有人不耐烦地叫嚷着,有人站起身,桌子椅子叮咣地摔了一地。

  有人朝着黑暗中拼命地张望。但什么都看不见。

  几声没有曲调的弦音之后,那沁人心脾的娓娓之音如温泉一般汩汩入人心肺,霎时间洗涤了这一地风月场上的靡靡之息。随着那高山流水一般的琴声而来的,是女子婉转如黄莺的清丽而干净的歌声。

  “皑如山上雪”,黑暗之中,舞台深处的角落里缓缓地亮起了一点烛火。

  “皎若云间月”,星火之下是一点倩影渐渐放大,恰如夜空里一轮淡淡明月。

  众人的目光瞬时便投向了那星星点点的亮光处,待得看清时,女子娴静的身影却是隐在一道雪白的屏风之后,身姿纤细,许多双眼看了半晌,却只见的女子一双手拨弄琴弦的姿态。

  “下雪了?”突然,有人惊讶地叫了一声,众人抬眼看向空中,淅淅沥沥地有白色小影从头上飘下,出声那人伸手一抓,细看之下,才发觉原来是月白色的梨花,一朵两朵从天空中摇摆着坠落。众人便都去伸手接着或是从发间取下,空气里却又飘着淡淡的青歌香味,却道那梨花间还混杂着乳白色的青歌。

  “闻君有两意”,从屏风的位置铺就出来了满地的白色绒毯,空中是雪花般的花瓣,与女子歌中的白雪也恰如其分。

  “故来相决绝……”飘渺的歌声却唱着有些凄冷的词,夜色里,却是惹人怜惜。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女子缓缓地弹着琴,哼唱着悠悠的古曲,空气里跳跃着众人闻所未闻的宫商角徵羽。台下众人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歌谣,一时间都沉醉其中,一边却都又焦急地看着屏风,想要一睹女子的芳容。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女子忽然从屏风后面站了起来,然而琴声却不曾停止,众人看去,原来是那女子左手捧着一把十分小巧的绿色的古琴,只用右手叮咚地弹奏着,踏着节拍挪步走到了众人眼前。

  然而,大家还是失望了一下,女子白纱遮面,看不清容貌,但那一双眼,乍看之下,清澈似一汪泉水,多看一眼,却是勾魂似夺魄妖姬。

  女子一身雪白色纱衣,轻柔灵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初入尘世,又仿佛那画中仙女走了出来一般,一阵清香飘来,大家都如痴如醉,耳中是天籁之音,眼前是神秘的女子的轮廓。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曲调忽然一改之前的缓慢,变得有些急促和凄厉,里面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没有人注意到,二楼雅间里,御风猛然站了起来,一步跨到了窗边的位置,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白衣似秘一样的女子。这声音,这首曲子,不可能!

  御风死死地抓着窗棂,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着,他的心已经安静地如一潭死水般整整三年之久,从未想过,还会有这么剧烈运动的一日。“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着,这曲子,熟悉的曲调,熟悉的嗓音,脑海中雪藏的记忆像是紊乱的真气般忽然乱窜。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白衣女子一边弹着琴,一边轻舞飞扬,垂至半腰的墨发只在脑后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随着她轻盈的身姿再空中摇曳。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凄凄复凄凄……”歌声还在继续着,房内的御风却不住地颤抖,耳中是曾经他只听一遍便记住了的歌,也是他前世今生都忘不掉的殇。

  可是,记忆里,那皓齿明眸,巧笑倩兮的女子,曾温柔唤过他名的女子,曾被他伤害过的女子,她早已死去,尸首是他亲眼所见,她死在了三年前那个阴霾天,他们大婚之日。

  “去查,她是什么人。”御风望着远处的人影,眉间一点印迹闪了一闪,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沸腾一般。

  “主子……”

  御风转眸,眼中的红光已然消失,心底那一股暴虐的冲动也被他强压了下去,三年的时间,他深知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从三年前修习了吸星大法后,他的眉间便出现了这诡异的霹雳的印迹,从那时起他时而暴怒,时而残忍嗜血,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功力却日渐增长,以至于轻松拿下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却失去了她。这三年来,他住在仆人众多的澜风堡内,却只觉得一颗心冰冷无比,他的脾气越发古怪,手段也越发暴虐。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记忆了,但梦里仍时不时地会看到那个女子,然而,那又不完全是她。

  梦里的女子,是他的妻,是顾念兮的气息,却不是她的脸,他只是贪恋着那梦中女子的同样的气息,却渐渐忘却了那人模样。在梦里,他是她的夫,这就够了。“怎么了?”他瞄了一眼暗影欲言又止的模样,眸色沉了沉。

  “主子,这个女子,属下……见过。”暗影垂眸,心下有些不安,上次见到的女子,分明就是楼下这人,而且那声音,上次他也是因为那熟悉的声音才失了方寸。

  “哦?”一个眼神示意,御风重新看向台下的人,暗影在他身后缓缓说着三个月前的事情。

  听完暗影简短的描述,御风直觉他有所隐瞒,“暗影,你跟在我身边快十年了吧?”

  暗影抖了抖,立刻跪在了御风脚边,“主子,属下不敢隐瞒。”

  “是么?那你在害怕什么?”御风瞥了他一眼,冷哼道。

  暗影捏了捏拳,眸中有一丝不忍,“主子,属下……属下觉得,那女子可能只是恰巧像那么三分罢了,况且,也可能是阴火宫或者幽云岛派来的奸细。当年一战,那些人与我们澜风堡也是结下了深仇,不得不防。”他终究是不忍,不论她是什么人,他都不忍再将一名无辜的女子推入火坑,这些年来,御风的变化,他心知肚明。

  御风冷眼瞥了瞥跪在地上的暗影,他跟了自己也有十年了,从前也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只是自从他发觉暗影对我那份不同寻常的情感后,即使她死了,他也不允许他人的念想,所以从前那份信任逐渐变得单薄,到如今只剩下主仆之情。“如此,更要查清楚了,今夜,我就要她。”

  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垂涎的模样,他嘴角扯起一抹笑,笑意不达眼底。

  白衣女子的表演完毕,众人仍陶醉在那美妙的歌声之中,如花见状便知道今夜的花魁花落谁家了,她将其他姑娘们都叫上了舞台站在一排,那白衣女子站在了最后的位置。

  如花笑了笑,朗声对着台下说道,“刚刚这位姑娘是来自西域的落儿姑娘,今年二十岁,今个是第一次在咱们霓裳阁表演。”介绍完了,她便要求众人开始献花。之前的姑娘们篮子里已有不少花朵,然而落儿姑娘一出马,她面前的篮子里立刻塞满了众人争先恐后送来的献花。

  白纱下的容貌看不分明,嘴角却噙着一层冷意,落儿姑娘抱着绿色的琴,安静地站在最边上,仿佛一朵出水的芙蓉。

  如花数了数篮子里的花朵,笑嘻嘻地宣布,“多谢众位英雄的捧场了,现在我宣布,今年的花魁娘子,便是西域的落儿姑娘!”

  落儿只是点了点头,如花见状便继续说道,“今夜,哪位英雄能做到落儿姑娘的要求,便可与落儿姑娘共度良宵。”

  众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涌到了台下,看着台上单独留下的落儿。走近了,才看清女子如雪的肌肤、水汪汪的明眸和略略高耸的鼻梁,虽然戴着面纱,却仍有着西域女子不同中原人的风情。她穿着一双夏日的绣花鞋,戴一双美丽的银色脚链,单手持琴,单手弹奏,确实叫众人大开眼界。

  “落儿姑娘的要求是什么?”那个湖蓝色衣服的胖子眯了眯眼,率先开口问道。

  “对对,姑娘快说说看……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前那个瘦高个也跳了出来。

  “噗嗤……”银铃一样的笑声,忽然从女子口中蹦出,她掩面笑了笑,“诸位,不需要赴汤蹈火。我的要求很简单……”

  男人们都伸长了耳朵听着,唯恐听差了。

  “谁能将刚才的曲子分毫不差地演奏出来,我便陪他一晚。乐器,任选。”女子灵动地眼环视着众人,她清楚地知道,这首曲子,她是第一次弹奏,而这里根本没有这样的音乐。

  众人都是武林豪杰,身上带着刀剑的倒是很多,带着乐器的却不多,只见少数几人摸出了随身的笛子,七拼八凑地吹起来,有人跑到如花那里借了一把琴,也开始试起音来。

  只是,折腾了一刻钟,却无一人成功地回忆起那首曲子,众人纷纷垂头丧气地坐回了座位,那曲子着实调子诡异,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若非精通音律,恐怕连起调都找不着。

  师傅呀师傅,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白梨落站在台上,冷眼看着众人滑稽的模样,她心底嘲笑着,一边也思索着师傅传来的消息的用意。

  不错,西域的落儿,就是消失了三个多月的白梨落。

  三个月前,她本来在云麒的别院里养伤,却收到了师傅的飞鸽传书,这是她离开蓬莱后,师傅第一次传书给她。然而,师傅没说别的,只是让她到澜风堡来竞选这个劳什子花魁。

  三个月前,她莫名昏倒,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很可能与她练的内功有关。三个月前,她才修炼到第九层,师傅便派她重返中原完成任务,或许是修炼太急了,差一点走火入魔。可是,她却察觉到,每当她心绪波动较大或是动情之时,肺腑内就像是被火烧一样痛,之后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修炼第十层,越修炼反而觉得自己的情绪越冷漠。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不喜欢自己现在的这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以前的她可是很快乐地生活在蓬莱的,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或许,无情无爱,便是修为的最高一层。

  她纠结着,丝毫没有察觉远处二楼雅间内一名男子正望着她。

  台下众人还在努力着,忽然二楼某间窗户内传出了一阵动听的箫声,空荡的声音吹奏的便是梨落之前演奏过的那首《白头吟》,一音一符,相差无异,梨落的注意力被这阵箫声吸引,转眸朝着雅间的方向看去。

  二楼雅间的门随着一阵风吹开来,一道绯色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那人手中横握着一只箫,吐纳间,熟悉的音调在白梨落的耳间回荡着,她有些惊讶,什么人竟能吹奏出这首曲子?而且这感觉,仿佛并非第一次见到,脑海中有什么片段闪过,快的仿佛闪电,梨落蹙眉,暗自运用真气,压下了片刻的不适。

  曾经,好像有那么一个人,只听过一遍,便能完美地演奏出来她的曲子,眼下这人又是谁?

  “都说生离死别最是痛苦,姑娘一曲,歌尽世间情为何物,御某情不自禁,献丑了。”箫声渐渐隐落,那人温润的嗓音响起,转瞬间,足尖轻点,红影翻飞,人已飘至台上,距白梨落不过几尺之遥。

  安静地看了对方几秒,白梨落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至少这三年里的记忆中,从未有过他,若是与他之前就认识,那只会是在三年前。她最近忽然开始有一个念头,是从上次听了云麒疯疯癫癫的话之后,她开始对自己的身份和记忆都有了好奇。但是想到那座冰冷的坟墓,白梨落眸光暗了暗,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她猜想的那样。可是师傅怎么会骗她?如果她就是那个女人,那师傅为何骗自己说是孤女?还有,她曾经的记忆中,到底丢掉了什么?她现在的身体又藏着什么秘密?为何云麒看到了她,态度却是那样的诡异。如果她真的是那人,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她宁愿只是白梨落。

  “不知,姑娘对御某的演奏,意下如何?”御风颇有兴味地看着对面戴着面纱的女子,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去接近她,看清楚,不要错过。

  白梨落面纱下的唇角扯了扯,“公子果然精通音律,小女子佩服。既然,公子做到了我的要求,那便随我上楼吧。”转身,她施施然踏着步子走上了二楼,台下众人只得捶胸唏嘘,却无一人敢造次,御风刚一开口,就有人认了出来,如今的武林里,谁敢跟这个手段狠厉的盟主叫板?御风挑眉,扫视了一圈,见众人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开始与身边的姑娘们调笑,他这才满意地冷哼一声,跟着上了台后的二楼,那是通往各个竞选姑娘的单独房间的。

  大厅的角落里,一袭玄色披风的男子,轻轻放下酒杯,起身,从门口的位置悄悄地溜出了霓裳阁的大门,转过一个弯,便是花楼内院的围墙,男子轻轻一跃,便飞向二楼的一扇小窗。

  在他之前,花楼围墙的另一侧,一袭白衣银发之人,屏息凝神,早已潜藏在那扇花窗之外,听得楼梯内有人走上来的声音,白衣男子眸色一动,推窗而入,躲进了屏风之后。

  白梨落脚步虽然在动,但心底却一直犯嘀咕,师傅此举究竟何意?一会去招惹一下那两个人,一会又叫她跑到这边选什么花魁,师傅他老人家究竟要做什么?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她偷偷瞥了一眼身后跟来的男子,那张脸有点熟悉,难道以前见过?

  罢了,反正她现在的武功,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此人若是有不轨的想法,她就叫他有来无回。这么想着,白梨落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雪白的纱袖中早已藏起了细如牛毛的银针,腰间一条银光闪闪的腰带里可也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剑。一如当日一剑斩掉那只肥手一样的心情,她冷漠地笑笑,推开了二楼拐角处最后一间房的门。

  踏入一只脚,白梨落顿了顿,眸光一冷,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景象。这间屋子她住了将近三个月,屋内的熏香也是最熟悉的紫檀,蓬莱没别的花,就是紫檀比较多,所以三年里她早已习惯有助于安眠的紫檀。然而刚推开门,她便闻到了淡的几乎不被察觉的两股异香。一股从窗外的方向一点点渗透进来,另一股则是来自屏风后面的床铺。白梨落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人,心道,难道是他安排的人?一对三,那两人的气息极弱,看来都是像他这样的高手,自己不一定有把握。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假戏真做吧。

  “落儿姑娘,怎么不进去?”御风淡淡地看着白梨落愣在门口的位置,挑了挑眉,以他的功力怎么没有警惕,这屋内怕是藏了别人吧?屋内之人呼吸极弱,看来是绝顶高手,眼前这女子到底想玩什么心思?御风的眸色暗了暗,一股真气暗自在手心开始凝聚。

  “进来吧。”白梨落回神,装作若无其事,进了屋内,御风紧随其后,走了进来,暗影看了一眼御风,站在了他身后的位置。

  “公子想听曲么?”白梨落放下手中的绿绮在桌上,旁边是袅袅生烟的熏香炉,倒了一杯酒给御风递过,便自顾自地坐在了琴边,准备开弹。

  “姑娘刚才已经一曲惊为天人了,此刻我不想再听曲。”御风端起酒杯,绕着鼻尖嗅了一嗅,唇边扯开一抹嘲讽的笑,然后一口饮尽,“姑娘的酒味道不错,只可惜,御某意不在此。”

  “哦?那公子意在何处?”白梨落也不扭捏,凤眼一挑,斜看着他。

  “御某只是好奇,姑娘为何会弹《白头吟》?”御风直视着对面的白衣女子,一层面纱将她的面容遮掩的隐隐约约,那一双眸子像极了一个人,却少了她的温柔。

  白梨落放下了琴,随手取过一杯酒在手中轻轻摇晃着,酒香微微溢出,她嗅了嗅,唇边扯开一抹笑,“小女子也好奇,公子又为何会这首曲子呢?”

  御风闻言,目光沉了沉,眉头微蹙,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又喝了一杯,抬眼,目光紧锁着对面的白衣女子,“这曲子是我心爱之人所创。”

  白梨落尴尬了一下,移开了目光瞟向窗帘的位置,心下却有些气恼,这曲子是骆梵音教给她的,怎么也会跟别人的重复,师傅到底瞒了她多少事?若这首曲子真是别人自创的,那骆梵音又是如何知晓的?

  “哦。小女子从某位高人那里学得此曲,却不想有这般缘分。”她抬手饮尽杯中酒,正欲放下酒杯,突然她脸色微变,好看的眉头微蹙了一瞬。

  “姑娘怎么了?”御风挑眉。

  “没事。”白梨落撇开脸去,另一只藏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扣住手心,刚才一瞬间的抽痛让她突然记起今天是发作的日子,眸光一冷,出岛以来,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她所练的心法都会反噬自身,以至于全身筋脉逆行动弹不得,发作之时从子时开始,到寅时结束,足足两个时辰,三个月前发作,有云麒为她输真气度过了一夜,后来这几个月,都是她独自一人硬扛过来的。刚才一刹那的剧痛,从小腹内一直传到心脉的位置,她知道,这是发作的前兆。

  瞅了瞅窗外的月色,已是亥时三刻,再有一刻钟,她必须让他们离开霓裳阁。“公子,天色已晚,落儿本该留公子在此。但是,落儿今夜身子不爽,无法伺候公子,要不,让如花姐给您找其他姑娘吧。”白梨落站起身来,带着歉意地笑着,分明是要赶客的节奏。

  御风淡淡地笑了,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落儿姑娘,可是言而无信之人?”

  “落儿说了,只是今夜身子不舒服,并非言而无信,明日公子还可来找落儿。只是,还请公子现在就离开吧,落儿要休息了。”白梨落见御风不肯走,眸光冷了几分,脸色也不太好。

  “御某来此一掷千金,没达到目的,是不会走的。”御风呷了一口酒,目光看似随意地瞟向窗口。白梨落蹙眉,“公子的目的是什么?”

  “御某没别的意思,只想一睹姑娘的芳容。”

  “落儿今夜身子不适,病容不值得公子相看,明日再来吧。天色已晚,我要歇息了,公子请!”白梨落走到了门口,拉开了门,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公子不会强人所难吧。”

  御风见状,收起了笑容,起身,慢悠悠地朝着门口走去。

  “哧”一声,白梨落只觉眼前劲风迎面袭来,面纱蠢蠢欲动,她抬手便挡,一个侧身便跳开几步到桌边,落地时已然因动用内劲而加快了发作的速度,咬牙,扶着桌边的手微微抖着。

  “你会武?”暗影见状一步上前,欲捉住白梨落,却被她避开了,后退几步到了床铺跟前。

  “你是什么人?来澜风堡有什么目的?”御风没有发话,任由暗影发问,自己却照旧慢悠悠地朝着白梨落的位置晃来。暗影眯了眯眼,忽然觉得眼前白衣的女子似曾相识,熟悉的香味从她身上幽幽地飘入鼻中,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是她?

  “我不过是霓裳阁的一个普通姑娘而已,能有什么目的?”

  “那你为何会武?”

  “有谁规定……我不能懂武功了?”白梨落扶着屏风的边,眼看着要到子时了,体内的反噬已经渐渐明显,强装镇定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都说了我不舒服,你们再不走我就叫人了!”她蹙眉,表情有一丝丝可怜,藏在屏风后面的另一只手中却偷偷捏着十几根银针,她的手指却开始微微颤抖。

  “御某没有恶意,只是听到姑娘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心爱之人,所以只想一睹芳容,以解心头之谜罢了。”御风看似耐心地说着,眼中的寒光却暴露了他已经没有耐心的情绪。

  “我都说了,今夜……今夜不便见,你为何……要咄咄相逼?”白梨落的唇开始不太利索了,身子慢慢地往后挪去,手心的银针差一点就要捏不住了,再啰嗦几分钟,这些暗器就没有用了。

  “是么?御某好言相求,看来是白费口舌了……”御风果然失去了耐心,眸中冷光一闪,人影便飘至白梨落身前,暗影都没来得及阻止,生生止步在他们两米外的位置。

  白梨落只觉一股强劲的内力威压扑面而来,压制着自己已经开始筋脉逆行的身体动弹不得,她睁大了眸子,眼看着御风伸来的手只需一秒钟便可揭开自己的面纱,她拼尽最后一丝内力,手腕一甩,银针“嗖嗖”地飞出,直射御风面门。

  御风轻巧地一甩手,银针纷纷落地,白梨落心头一凉,御风的手搭上了她的脸庞,却忽然又换了方向,一把拉起了她的右手,拉开袖子的位置,她光滑的手腕暴露在空气中。

  御风扫了一眼,脸色忽变,捏着她的手腕的手猛然收紧,捏的她生疼,她叫道,“你放手!”

  他的手生生停在了她的面前,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揭开那层面纱的兴趣。

  四目对视着,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瞳孔中的自己,那双因为痛疼而有些扭曲的眼,而他的眼中没有欣喜、仿佛没有看到他所期望的东西一般,慢慢燃烧起来的是怒火,“为何要骗我?说!”他猛然发力,那只手如钢钳一般朝着她细嫩的脖子抓来。

  “唰”、“哧”,一面银扇和一道软剑同时从两个方向隔空刺来,瞬时将御风的手逼退几步,银扇在空中转了一个弯飞回了屏风后面,而软剑的主人则在出剑的一瞬间飞身从窗外闪进,御风后退的一瞬,他已挡在了白梨落身前,伸手便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搂进怀中。

  银扇的主人也在下一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银扇一展,露出的却是御风十分熟悉的面孔,和那一头令人惊艳的银发。

  暗影在第一时间退到了御风身侧,抬眼一看,也惊讶了一下,“二爷?”御风冷笑一声,转眼看向搂住白梨落的男人,那人照旧一袭青黑锦服,光滑俊秀的脸没有带任何面具。

  一时间,三张彼此熟悉的气息和面容时隔三年重新相聚,却未想到会是这么个场面,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他们竟然同时出手?御风的眸子闪了闪红光,诡异的氛围慢慢弥漫开来,他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三人。

  “许久不见……”御风冷笑道,扯了扯嘴角,目光率先扫向云麒,“二弟,许久不回澜风堡,却不想原来是跟他在一起?”

  云麒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和女子,目光沉了沉,御风额头的印记看起来非常碍眼,“与你无关。我没想到三年不见,你竟然成了这幅模样。”

  “本盟主成什么模样了?如今,中原武林,唯我独尊,有什么不好?”御风冷笑,目光一转,看向另一人,“倒是你,软玉温香好不快活!她对你来说,果然什么都不是。”

  “离无双!”御风低吼一声,眼中有着浓浓的恨意,“若不是你,她不会死!若不是你,她现在就是我御风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尊贵无比的盟主夫人,而不是躺在断峰崖下,只剩一堆白骨!而你,为了一些来路不明的女人……”

  说罢,一道红光直冲白梨落面门而去,离无双软剑一挥,挡开了御风的攻击。

  “御风,当年若不是你毁她清白,她怎么会一心寻死!”离无双强忍着怒意,轻轻扫了眼怀中的人。

  一身青黑的离无双冷眼看着对面的男人,他握着软剑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心中的恨意充斥着全身的神经,就是对面这个男人毁了他心爱的女人,他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白梨落并未昏过去,迷迷糊糊地听着三人的对话,这三人果然是有联系的么,师傅,你到底在做什么,第一次,她觉得一向亲近的师傅竟变得有些陌生。

  “你们怎么?”白梨落眯了眯眼看着离无双和云麒的出现,感到有些惊讶,尤其是对上云麒那双哀愁的眸子,她垂下了眼眸,不敢去看他。

  “她不是顾念兮,你何必动杀意?”云麒缓缓开口,对面的暗影挑了挑眉,垂下眸子。

  御风冷笑道,“既然不是,你们何必护着她?她敢冒充,就要承受应有的后果!”

  “就因为一首曲子?”离无双冷哼。

  “你们呢?难道不是因为怀疑才来这里?不如摘了面纱,一切就知晓了。”御风负手而立,收起了刚才的杀气。

  云麒蹙眉,看了看他,“她的模样确实很像,但是,我已经看过,她不是顾念兮!”离无双挑眉,看了一眼云麒。

  御风眯了眯眼,目光深沉,“是么?证据呢?”

  云麒冷笑,“你刚才不都看到了么?”

  深吸一口气,御风凝神,刚才确实看到了这女子光滑如新的手腕,本该有一道疤痕的地方洁白如玉,若她们是同一人的话,这是不可能的。

  他挥了挥手,暗影见状向后退了一步,“既然是一场误会,这女子的死活又与你们何干?”御风眯眼,唇边的笑容越发冷峻。

  云麒往白梨落身边靠了靠,“一个无辜的路人,你也要下手么?”

  “路人?哼,一个下贱的妓子,本盟主想杀便杀!把她交给我!”御风冷冷地吩咐道。

  “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只手遮天?”离无双眸中渐冷。

  “目前看来,是的!”御风身影微动,五指成爪朝着白梨落抓去,暗影也腾空而起,手中钢剑瞬时刺向离无双,云麒“嗖”一下飞出折扇打向暗影,挑开了那一道暗劲,飞身而上。

  离无双带着白梨落左右侧身躲开御风的攻击,软剑横扫,一道劲风打开了通路,飞身便跳出了窗外,云麒被暗影缠住不能脱身,稍晚一步便被御风点住了穴道。

  云麒蹙眉,自己的武艺确实不如这二人,此刻被制住也无话可说。

  “二弟,莫要挣扎,你擅长的本就不是武功,何必与我为敌?我念你三年前救命之恩,才始终容忍你的所作所为,莫要得寸进尺了!”御风在窗口朝外张望了一会,转身看向云麒。

  “罢了,技不如人,我认了。”云麒扭过脸,不去看御风那张有些妖异的面孔。

  暗影站在一旁,垂了眸子,隐藏起眼中的一丝怀疑,刚才的女子分明是三个月前自己遇见的那位姑娘,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暗影!”

  “属下在。”暗影低头,认真地听着吩咐。

  御风扫了一眼窗外的树丛,葱葱郁郁的绿叶遮掩了一切的秘密似的,一双黑眸在夜色中淡淡地浮现着暗红色的隐约光芒,黑夜里,二层小楼下面的池塘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浮出水面。

  “查清楚那个女人!这件事再办不好,你就不用跟在我身边了!”语毕,暗影眼中只见红衣飘过,屋内已不见御风的人影。

  暗中忽然一道掌风袭来,暗影慌忙闪避开,仍不免被波及到,身子一抖,一股腥甜涌上胸口。云麒的身子则直直被掌风中内力推到在地,“唔”,一口鲜血喷出,穴道也被冲开了。

  云麒捂着心口,半晌才从地上爬起,缓缓呼吸了两口,转过头看着暗影,神色有些复杂,“他的功夫竟然如此霸道。”

  暗影垂眸,“二爷许久不回堡内,岂知主子变化的不止武功……”

  云麒眸光暗了暗,“你保重。”转身,他他这不太稳的步子,走出了房门,朝着楼下的笙歌艳舞的方向而去。

  暗影怔了怔,待云麒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视线,这才摸了摸自己怀中的面纱,这是上次遇见时她不小心遗落的,怀中还残留着一丝丝香味。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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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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