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元德三十五年,十五上元节,这日是花萝高学同窗聚会的日子。
帆船“一帆号”在秦淮河面上平稳地行驶着,此时此刻所有的房间都亮着,使得这高三层的船舱灯火通明,人声沓沓。
花萝坐在三楼最尾端雅间靠窗的位置,她一侧头,就看到宋浅汐今日嘴里反复提起的那个他——桓子润。
一身绣纹大白袍,一张俊逸养眼的脸。
不管是出未出阁的,还是上了年纪的妇人,频频往这边翘首以望,惊艳得都忘了夸。
桓子润背脊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身边人,灯光摇曳下,她的脸庞清晰呈现在面前,大魏朝翰林大学士家备受宠爱、娇贵美丽的花大娘子。
她虽已年过二十五,却依然保养得宜,宛如豆蔻少女般娇憨。
迎着桓子润高高在上的目光,花萝微微有些不悦。
她眼珠子一转,突然凑到桓子润耳畔,用一种矫揉造作的语气说:“大人,这些为你准备的,你看着选一个?”
桓子润弯下腰,敛睫与她对视,“这些里面也包括你吗?”
清冽磁性的声音扑在耳畔,花萝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什……什么?”
她的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瞳仁又比寻常人大且黑,这样望着人,就像两汪清泉从人心头缓缓流过。
桓子润直起腰,缓缓撇开眼,花萝捂着红彤彤的耳朵,嘀咕道:“我还以为你要亲——”
话音未落,桓子润先声夺人,“这么恶心的话就不要说出来了。”
花萝气得脸颊涨红,刚想开口呛他,一抬头,却发现周围坐满了人。
一晚上没开口的宋浅汐,突然出声调侃道:“桓子润,我听说你祖母为你想看了好几家姑娘,你却一直不肯松口,你这眼瞧着也快奔三了吧,却一直不娶,莫不是你喜欢男子?”
桓子润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笑笑举着酒杯敬她酒。
花萝怎么也没有想到宋浅汐竟会当着众宾客的面说出这种话,一时有些愕然。
宋浅汐突然凑近花萝耳畔,语重心长道:“你啊,赶紧将自己嫁了吧,都多大的人,还整日叫你爹娘操心,前日还偶遇你娘去城北李媒婆家串门呢。”
“听说成了亲的女人不仅八卦,更是喜好做媒。”
宋浅汐一愣,有些目瞪口呆,花萝赶紧抢在她开口前将酒一饮而尽。
“好!”围观的众人又是一声喝彩。
宋浅汐无语。
花萝有些恍晕地坐下。
适才喝得太急,一时有些酒气上冲。
花萝侧头看向桓子润,他正居高临下敛睫斜视她。
花萝一时不爽,脱口而出道:“莫不是没看过女人喝酒。”
他轻呵了一声,移开视线,皱眉道:“我是怕你等会呕吐,最先倒霉的是我。”
声音有点儿淡,听起来很有辨识度,尾音慵懒清淡。
花萝最讨厌他这副永远高高在上的样子,为了不再被他取笑,花萝决定不跟他打嘴仗,朝他举了举杯,“桓子润,难得相聚一场,祝你早日娶得如花美眷。”
花萝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辣涩的酒液划入喉咙,她皱了皱眉。
桓子润呷了口酒,放下酒杯,意味深长道:“你如此贪杯,莫不是打着喝醉了,好让我送你回去的主意。”
花萝眼睛一睁,有片刻的目瞪口呆,这人怎么十年如一日的臭不要脸啊。
说起来,花萝跟桓子润也算是有过一段渊源。
他出身大都城顶级世家桓氏,祖父乃是当朝阁老,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身,锦上添花的是,这厮十二岁便中了解元,可谓惊才绝艳。
如此才貌双全的美郎君,倾慕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花萝曾帮一个同窗小姐妹递了一封情笺给桓子润,谁知道那封情笺并未署名。
后来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送情笺的小姑娘性格内向腼腆,在花萝跟前嚎啕大哭,花萝同情心泛滥,便帮她将这件事情扛了下来。
而花萝因为情笺事件一度沦为东林书院的笑柄,这也成了她噩梦的开始。
想到这里,花萝气闷地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恍惚间突然听见有人叫了声薛楚西。
花萝精神一震,睁着眼睛四处张望,终于看到了站在走廊的薛楚西。
要说怎么多年,花萝曾对谁芳心暗许,大约也就薛楚西一个了。
同堂长得最好看,至今未成亲。
花萝迈着莲花小碎步款款而至,捏着嗓子,柔声唤道:“薛楚西,你认得我不?”
薛楚西晃了晃眼:“花……萝……”
花萝见他目光并未恍散,便知他没醉,她深吸口气,紧张道:“听说,你还未成亲?”
“恩。”薛楚西眸子暗了暗,“不想将就。”
花萝的心漏跳了一拍,忸怩道:“其实,我也尚未嫁人,我爹娘要我过几日去相国寺相亲,我娘说对方是个读书人,性子家世都与我相配。”
花萝期待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将就吗?”
“不应该。”
花萝心里一喜,又听得他十分认真道:“那人如何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去祸害他全家。”
“……”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一旁快速蹿了出来,一把勾住了薛楚西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将脑袋整个埋进薛楚西的怀里,另一只手紧紧的搂住薛楚西的腰。
嗯?搂住腰?!
花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都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薛楚西有点尴尬。
花萝突然很怂地将手臂伸向前,胡乱抓着,“啊!我突然失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嚷着,装成瞎子那样,转身就走。
一边走还一边抓着,不断强调:“这边好黑哦!除了月光,我什么都看不见……”
花萝怎么都想不到薛楚西他、竟、然、是、个、兔、爷、儿!
经过短暂的落荒而逃后,花萝跑到了街上瞎游荡,脚一绊来了个平地摔,疼得龇牙咧嘴。
她费力爬起来,呸呸吐着泥土,一手在腰间拿手帕擦脸,在腰间摸索了半天,最后只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
花萝眯着半醉的眼睛展开来一瞧,是年前老娘在相国寺给她求的姻缘签,好像说是什么上上签。
“有缘千里来相会,今生无缘来世续。”
花萝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得老远,“呸!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统统都是骗人的!世态炎凉遭暗算,与君相隔朝朝……。”
花萝气得指着老天破开大骂:“什么初恋都是最美好的,我多年等待的初恋竟然是个兔爷儿,一切都是苟且。”
突然月光被乌云遮拦,一声惊雷炸响,黄豆大的雨点拍打在青石板上,一把青竹油纸伞突然出现在花萝头顶,为她挡住了雨水。
桓子润半蹲在花萝身旁,板着那张万年如一日的冰山脸,静静的看着前方,并没有说话。
花萝瘪瘪嘴,“……桓子润,你知道吗?我很快就要满二十六岁了。”
花萝越想越难受,鼻子一酸:“有人说一个女人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还找不到人嫁,就算她的外貌再亮眼,成就再大,也不过是人生战场上的丧家之犬。”
桓子润喉咙滚了滚,唯落下一声叹息。
花萝突然跟发了疯似的,冲着滂沱大雨大喊:“我要回到十五岁,我要嫁出去。”
桓子润眉头一皱,将伞柄塞进花萝手里,嘀咕:“想要我送你回去,也不用将自己灌成这样。”
“坐在这里别动,我去叫辆马车。”
雨越落越大,白蒙蒙的一片雨雾,将桓子润卓绝挺拔的身影掩映在其中。
花萝恍惚地站起来,苍穹划过一道长虹,明亮的光芒刺得花萝睁不开眼,视线模糊间好像看到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地朝她冲过来。
碾过青石板上那张沾满雨水的签文,马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花萝撞过来……
花萝死之前,只有一个想法。
谁他娘的半夜在大街上超速驾驶马车,她要到大理寺去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