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飞过一群幼鸟，悉数落入医院花园里的一棵槐树上，现在已是倦鸟归巢的黄昏。
彭嘉鱼提着一个沉重的果篮，轻轻松松地爬上七楼，毕竟医院访客多，何必等那拥挤的电梯，更何况她心中郁结，需要运动解压。
七楼住院部，一个卷毛头的男生穿着病号服，把娇俏的小护士逗得花枝乱颤。
“护士小姐姐，你真没闻见什么气味吗？”
“没闻见啊，我在医院工作这么久，鼻子早就习惯了。你说的是泡尸体的福尔马林味，还是清洁杀菌的消毒水味？”
“都不是，”男生眉头一蹙，像只狗一样四处嗅嗅，最后停留在护士的手腕处，笑开了花，“是你身上的香气呀。”
这是今天表演的收尾台词，被撩了一整段的江少安，结尾反攻。当时台下简直要炸了，通通在喊：“江少，闻我，吻我。”
彭嘉鱼看看果篮，后悔当时嫌榴莲太贵了，没买，菠萝不好剥，也没买，现在连一个合适的武器都没有。
是以她只能平静地敲敲门，示意自己来了。
里边的男生看到彭嘉鱼，脸色大变，正要装术后虚弱，没想到彭嘉鱼来了句：“王骑士，别装了，都看见了，一点也没有因病不能上台需要请人顶替的样子。”
彭嘉鱼走进去，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王骑士想去拿她放在床头桌子上的水果篮，却被打了一下手。“别碰，我等会要去退。”
“为什么？”他可怜兮兮。
“你不配，”彭嘉鱼轻描淡写回，“你把我们相声社上上下下六口人，丢给了一个相声门外汉。今天的表演很失败，观众一次都没笑。”
“可我听说宣传海报一贴出去，我们的票就被一抢而空，而且还有人在学校论坛上标价出售。早知道这次礼堂表演，我们不应该免费送票，就江少安那脸那腿那人气，定价九十九还得防止哄抢，必须限购呢。”
“别做你的敛财梦了。我已经公开宣布，不再和他同台。”彭嘉鱼像老头老太太一样，坐在凳子上，捶捶肩，捶捶腰，今儿的演出实在把她累着了，身心俱疲，宛如被掏空。
“啧啧！”王骑士把她的脸搬过来，就算是自己人也得实事求是，“甲鱼，你是什么腕儿，还敢放话和江少安不同台。人家走的各大活动红地毯，你连蹭都蹭不到。那是江少安，江少安啊！”
王骑士痛心疾首，人家江少安虽说现在只是表演系的大二学生，可是未来可期。毕竟他是著名星二代，母亲钱兆茹是现在还活跃在荧幕上的女明星，父亲江明是艺术片导演，他从小就在各种报道里面刷脸，全国人民看着他长大，盼着他出道。
“甲鱼，你可知道，以后你想和他合作，别说咖位不够，就是把你家房子卖了，还不够付人家一秒的出场费。”
彭嘉鱼不以为然，就事论事：“可是他就是不适合说相声，高冷面瘫，根本搞笑不起来。”
面对面，眼前的女孩儿与漂亮相差十万八千里，栗色的眼睛里却神采飞扬，像是埋着两座钻石矿。这是谈及她所捍卫的事业时，才有的战士般的光芒。
王骑士摇着头“啧”一声：“甲鱼，以后有你后悔的。”
这次是甲鱼乘以三了！
“别叫我甲鱼，今天看你是病人不想修理你，结果你还叫上瘾了。”彭嘉鱼扶额，自己造了什么孽，老母亲怎么这么不走心起了这么个有谐音的名。“嘉”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嘉”，“鱼”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鱼”，现在却被嘲笑成千年鳖精，她尚存的少女心还是挺不住啊。
不过她没王骑士惨，王骑士的妈妈估计是中老年玛丽苏，一直对自己取的王骑士的名字引以为傲，既是王子又是骑士，这是贵命啊。
相声社里，大家都知道社长大人不喜欢被称“甲鱼”，只有王骑士怀着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心情，屡次犯禁。
此刻，王骑士躺在病床上，望天花板，解释：“你不能怪我啊，你召集大家开会，觉得照演以前那些经典的相声本子抓不住年轻观众，要我们一起捣鼓一个有时代特征的新本子。大家上网一搜，发现现在流行‘撩’，就捣鼓了这么一个本子出来。你非让我和你搭档，可是……我演一个被女生轮番撩的男神，你觉得除了我妈，观众会信？”
这就说到郁闷处了，彭嘉鱼不好意思再责怪王骑士，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哪啊？别那么妄自菲薄，好歹你是相声界的李X峰。”
“低配版。”
“你有浓眉大眼呢！”
“蒜头鼻你咋不说？”
“忽略忽略。”连续被怼了几次，彭嘉鱼也有点心塞，摆摆手。
她站起来，兴师问罪的目的也没达到，那就退场吧，临走时好意提醒一句：“王骑士，住院费挺贵的，别赖着不回学校了。你就是一个普通的胆结石手术而已。”
* * *
从医院回来，彭嘉鱼在宿舍的床上睡了很久，这段时间排练太累了。
在她酣睡如猪时，城市的尽头，郊区的半山别墅里，“不同台”这三个字，再次出现在江少安的耳畔。
他正在沉默地切分牛排。
想起初次见面时，英语必修课上认识的王骑士做东，把他和那个女生约在校外一个装修简单的牛排馆。
一道工序复杂的惠灵顿牛排才二十九元一客，可想而知这里的牛排只是填肚子，不能细品牛肉的多汁，就像他们这次干巴巴的会面。
有别于一般的情况，普通的女生总是费尽心思引起江少安的注意，可以表现为声线不自觉加娃娃音特效，撩头发的小动作变多等等。而彭嘉鱼和他见面时，这些小毛病都没有，她就直直地瞪着眼睛看着他，像只鸭子的表情包一样，一脸想要尽量礼貌而压抑不住的怀疑神色，不是那种对他颜值之高所产生的难以置信，而是一种担心他会不会中看不中用的怀疑。
王骑士活跃气氛：“嘿，你们知道五分熟的牛排和七分熟的牛排为什么不打招呼吗？”
“因为他们不熟吗？”这么老土的笑话，连平日不关注杂事的江少安都能不假思索地接上。
“不是，是因为他们是牛排，不是牛舌啊，没舌头怎么打招呼？”说完这个，王骑士自以为满意地哈哈大笑。
两人没跟着笑。
王骑士才想起他还没介绍他们互相认识，赶紧说：“这是江少安，人称江少。这是彭嘉鱼，那个，甲鱼只有我有资格喊，江少你可别跟着我起哄这样喊她，她会炸的。”
江少安心中不悦，甲鱼只有他有资格喊？那这个彭嘉鱼是王骑士的女朋友吗？王骑士死缠烂打让他来帮忙，是不是就为了成全他女朋友的登台表演？
说实话，他不愿意被人当作人情送出去。朋友的忙，可以帮。可是朋友的朋友，未免太过山长水远，有些滥用人情了。
彭嘉鱼注意到江少安的情绪，想起自己是来求人帮忙的，毕竟王骑士说他的手术日期和好不容易排到的礼堂预约日撞了，他又信誓旦旦请来的外援绝对是专业级的表演者，而且绝对撑得起剧情，她就同意来见一面。
于是，她主动开玩笑：“稍安勿躁的稍安？你这人是不是急性子，爸妈才起了这名字克一下？”
江少安愣住，一会儿才道：“请再说一次。”
不行啊，彭嘉鱼心想，人看着冷冰冰，而且还一点包袱的敏感性都没有。她索性故意搅局，把拒绝的话说得严重点：“你这人真没幽默感，我在讲段子，对口相声要一抛一接，这样才能行云流水地说下去，你的话我觉得我们没法合作。”
没想到，最后实在没人选，还是王骑士拜托了江少安来救场。
皆是过往，想必以后他俩不再有交集了。
当众喊出“江少安，我彭嘉鱼在此发誓，再也不和你同台了”的女生，应该不会急着打自己的脸。
只是此刻，他又听到“不同台”这三个字，有些怅惘罢了。
说话的是他的父母，各坐餐厅长桌一侧，显得疏离而薄情。两个人实际隔着的距离，仿佛比六米长桌还要远得多。
水晶灯在餐桌上方正吊着，如果突然掉下来，两个人恐怕会各自往一个方向逃生，绝对不会关切地跑向对方。
江母钱兆茹不愧是女明星，人到中年，保养极佳，一丝皱纹也没有，而且依然艳光四射，一双大眼勾人心魄，只不过说话却不美：“老江，后天的时尚晚宴，我们不能同台。我最近接的一个角色是古代妖姬，片方希望我艳压全场，制造一些话题。这时候如果我们同台，恩爱人设不利于我最近走的美魔女路线。你不知道我现在这个年纪，有多少后辈在笑我不服老，硬要演祸水红颜。我压力很大，希望你能配合。何况，你不是最近要开拍什么大山深处的艺术电影吗？你干脆进山里忙你的吧。”
父亲江明有着文人导演的斯文气派，此刻，面对妻子的喋喋不休，他仅是坐着，不愿搭理，像一座静止的蜡像。
早年间钱兆茹仰慕江明的才华，自己辛苦轧戏供养着他的梦想，后来见他拍出来的电影不是不能播就是没人看，逐渐也凉了心思。夫妻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差的。
江少安莫名有些怀念幼时跟着父母上访谈节目，面对主持人挖料设坑的盘问，父母眼神对望，无限深情地回应他们很幸运遇到了彼此，并开始列举生活中的甜蜜小事。
这些曾经是真，后来两人工作繁忙，聚少离多，加上事业上女强男弱，秀恩爱变成一种应对媒体以及接夫妻代言的例行工作。再之后，钱兆茹戏路转型，两人连恩爱都懒得演了，镜头前面尽量避免同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