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在时而胡思乱想,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听着两位病友的“大小提琴鼾声协奏曲”,时而琢磨着这层楼的病号中是否还有像她一样难以入眠的?总之,这一晚上在极度跳跃的思维中难以安宁。
这也是预感吗?
幸好,医院的早上,早早到来了。
医院的早上比我们平时生活中来的确实早。五点半,护士就把每个病房的门灯打开,楼道里的灯也开了。值班护士会查下房,一切就绪,就等着白班的护士来接班了。而病人基本上在六点钟洗漱,吃早餐。之后护工就该上班了,打扫卫生,等待护士长的检查。所有的流程如同一条成熟的生产线,流畅而熟练。只要在医院住上十天半月,病人也会清晰无比。
不过,若晴所在的病房的三个人是不需要吃早餐的,手术的病人前一晚就要禁食禁水,烟酒就更别说了。
岳小玲的老公老赵第一个到的,来之前,他先发了一条短信。
岳小玲看了后,掉了眼泪。
她把手机递给若晴,说:“你看看吧,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老赵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赵粗壮的身材,浓黑的眉毛,经常皱着,三十出头,额头却有着深深的抬头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了好几岁。不细腻,甚至有些粗粗拉拉。是他们那个小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的体育教师。
老赵与岳小玲是中学同学,可谓青梅竹马。俩人同岁,可穿着病号服素颜的小玲却年轻俊俏多了。个子高高的,皮肤虽有些暗,却很细滑,鹅蛋脸,浓眉大眼,长睫毛。说实话,单看外表,这两个人相差悬殊。
只是岳小玲的娘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而老赵的父母是镇上比较有声望的人物。所以,当初倒是老赵家极其反对儿子迎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岳小玲。
但,一向很听父母的话,并被父母和两个经商的姐姐的羽翼呵护的老赵,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男子气魄。
先斩后奏,愣是瞒着父母,就把婚结了。那一年,俩人才刚满二十岁。
转眼,结婚也有多年了,老赵的父母也到了花甲之年,但就是不肯接受岳小玲。任凭她在老赵妈妈生病住院的时候衣不解带得天天侍候。而老赵的父母,简直就把她当做了保姆。
临了,老赵大姐很慷慨得取出两千块钱,很不屑得递给岳小玲。一副我们家不占你便宜的架势。
老实的岳小玲说什么也不要。公婆还就翻脸了,冷冷地说:“我们可不想欠你什么。”
岳小玲只好收下,也咽下了浸满眼眶的泪水。
岳小玲跟若晴念叨对老赵的不满说:“老赵不懂得疼人,在家什么都不干,我每次来例假的时候,他还是连碗都不管刷。”
若晴对老赵的感觉也不算好,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在自己老婆确诊患了癌症后,还总拉着脸,叉巴着两只手,也真是把直男癌的体质发挥到了极致。可萍水相逢,自然要往好处劝,便说:“小玲姐,男人懂得疼人的并会坚持只疼一个人的太少了,一般会疼人的,就逮谁疼谁了。老赵能为了你不惜违背父母意愿,这么多年还不被父母原谅,与父母、亲姐关系疏淡,一心扑在家里,就足以说明这个老公很靠谱,你们之间也有很深的感情基础。”
岳小玲笑得前仰后合,却也算认同了她的话。
此时,若晴接过岳小玲的手机,看到老赵发来的短信:小玲,转眼我们生活了十二年,女儿可心都上中学了,从我们十二岁认识到现在,两个七年之痒都过去了,我相信我们还会有三个、四个、五个……很多个七年之痒,这些年我们吵过打过,你骂过我,我也推搡过你,但,我们谁都离不开谁。我只求你放心手术,别有心理负担,也别担心钱,挣钱是男人的事儿,挣钱给自己媳妇花是男人的幸福。
言语并不花哨,但是真切而朴实。
岳小玲抹了一把泪,挂着泪的脸上露出无耐的笑容,说:“没病不找病,有病不怕病,若晴,有我老公这句话,我知足了。来来,一人一个大苹果,我岳小玲祝愿若晴妹妹和林阿姨今天平安度过,明天顺利出院。”
若晴接过岳小玲的苹果,心里一阵酸楚,毕竟她已经确诊了,并且已被告知最好的结果也是中期。
岳小玲家在河北省的一个小镇上,三年前就发现右乳房外下侧有个肿块,但是每次检查结果都是良性的,直到不久前,她发现肿块处溢出汁液,才去了北京一家医院,挂了一个老专家的门诊,老专家手一摸,就摇头了,让岳小玲去直接做了穿刺,结果出来确诊为恶性,肿块也有三点五厘米大小了。老赵多方咨询,还是决定来T市手术。毕竟这家医院在乳腺方面位于华北地区首位,在亚洲也是前茅。
若晴心里真是疼惜这位小姐姐,毕竟她们都还有一线希望,与癌症擦肩而过的希望,而她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若晴把护士让准备好的书和黑巧克力分给岳小玲和林阿姨。护士说过在重症室的时候会很闷。闷,会影响心情,让准备书和巧克力,解闷,转移注意力。若晴说:“巧克力是快乐食品,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快乐。书是我自己写的,我以前从不送书给任何人,最好的朋友都得自己去买,不是我吝啬,是那代表着我的书的价值,但是我要送给你们,因为这种相送更有价值。”
岳小玲姐接过若晴的书,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不停地翻阅,还对老赵说:“哎呦,我能得到一位女作家亲笔签名的书呢。”
“嗨,”这时候,冯伟杰进门了,说:“小玲,你这几天先解闷儿,之后,也就上厕所的时候看看,我们孟孟的小说很适合厕所文化。”
若晴瞥他一眼,不高兴了。
伟杰凑过来,问:“怎么了?我这不是为了缓解小玲紧张的心情吗?”
若晴瘪了嘴巴愤愤地说:“但你伤害了我脆弱的心,你不知道我最看重我的书吗?你就不能换个别的说法?你非得贬低它们?”
伟杰点头应着,但脸上明显是不服气的神色,嘟囔着,“一点都不明白什么叫幽默。”
若晴拉他到一边严肃地说:“冯伟杰,你要对你自己有个正确的评估,什么是幽默,什么是‘二’,什么是‘二’得可爱,什么是‘二’得烦人,什么是不该‘二’的时候你‘二’了,以我敏锐的观察力,和对你情有独钟的密切关注,你的‘二’,有百分之三十的时候是幽默,百分之三十的时候相当烦人,百分之四十的时候是自以为很有智慧的‘二’了,其实是傻乎乎甚至不着调。”
伟杰更不服气了,说:“那是你太挑剔,享受不了幽默。”
若晴真有点不高兴了,冷了脸说:“一会儿我就要手术了,你非得跟我矫情是吗?你看人家老赵,小玲姐口中不懂得疼人不会说好听话的老赵,人家一早就给小玲姐发了短信。你再看你,在我手术前还说我的书是厕所读物,你怎么不说是擦屁股纸呢?”
“呵呵,”伟杰乐了,“擦不了呀,太硬了。不过,说实话,以前不认识你的时候,经常一边上厕所一边看你在报纸上的情感倾诉专栏。也算资深粉丝了吧。”
“你?”若晴被气得无语。
伟杰缓和了下,说:“人家岳小玲不是确诊了吗?你这儿跟着瞎凑什么热闹,你一会儿进去,四十几分钟手术完事,明就出院,下周咱就去吃‘金钱豹’了。”
“你就那么确定?确定我没事?”她的恐惧又来了。
伟杰有点不高兴了,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所有的检查都是良性,你非得往坏处想?我发现你这人长得挺喜兴的,可内心里悲观情结严重,你哪天要是跟我一样没心没肺,用你的话就是‘二’了,就彻底不会进医院了。”
若晴扭身进屋,懒得理他了。
伟杰默默跟进来,默默帮着收拾东西。
若晴肃着一张脸接过护士递过来的一样东西,塑料袋包装的,刚要打开,被护士制止了。小护士微笑着说:“这个包包里面是手术后用的绷带,如果不需要做恶性肿瘤的手术,那么这个包包就可以原价退回,所以现在先别打开。我也祝福你一定用不上它。”
若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包包,忽然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滴落在塑料袋上,溅起,如同她内心无法言语的浅浅浪花。恐惧的浪花。
伟杰坐在她身边,轻叹一声,搂住她的肩膀,轻声说:“别这么多愁善感了,坚强点,本来就是个小手术,别给自己演绎成苦不堪言,你这种纤维瘤手术比做个鸡眼都简单。”
“你别说了。”若晴真的恼了,觉得他怎么那么不理解她?不理解她内心暗藏的恐惧,甚至觉得那种恐惧是可笑的。
于茜茜和三个年轻医生来了,缓解了她跟伟杰之间的不快。于茜茜说:“准备好了吗?咱们最后检查下定位就去手术室了?”
“定位?”若晴睁大眼睛,望望医生们又看看伟杰,什么定位?
茜茜儿摊摊手,问:“昨天小陈医生没有告诉你去做下定位吗?”
若晴望着那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小陈,疑惑地问:“你告诉我了吗?”
斯文的小陈医生温和地冲她点头。
若晴一下子就泄气了,怎么不记得他说过?
另一个女医生,是从广西派到这家医院学习的蒋怡,她和于茜茜年龄相仿,一个笑起来,眼睛就呈月牙状,非常温柔的女医生。蒋怡仍旧是柔声软语地对她说:“小陈医生的确对你说了呀,我当时也在呀,我还补充叮嘱了你一句呢。”
哎,若晴心想,小陈和蒋怡都是说话轻柔到极点的,她慌乱的心这两天就没静下来过,估计是压根就没明白什么叫定位,这个词儿在她脑子里没有概念,便也没有听清楚。她脑子里最有概念的就是良性、恶性。
伟杰问:“于主任,那现在怎么办?不定位不能手术吗?”
于茜茜甜美的脸庞一贯的微笑着,耐心地讲解道:“定位是为了确定肿块的具体位置,以便于手术时候,我们可以准确取出来,并且可以减少创伤面,你说不定位能手术吗?我当医生这些年,手术参与了无数个,从来没有不定位就手术的,不定位就手术岂不成了医疗事故?呵呵。”
“那怎么办呢?”若晴更加心烦意乱了。
茜茜儿的清亮嗓音响起,“现在还来得及,拿着昨天开的定位单子赶紧去B超室,跟B超室的医生说一下,先给你定位,之后再赶去手术室。”
“恩恩。”若晴应着,抄起单子冲出病房跑向B楼的B超室。
这一大早,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人,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几次与人擦肩而过,差点撞上。都是伟杰在边上抓住她,但他还在唠叨:“别这么慌乱,你没事的。”
若晴不理他,只管自己“蹬蹬”往前跑。
还好,B超室的前台护工听说她一早要手术,眼中便充满同情,二话没说,就让她先进去了。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乳腺癌患者手术后的样子。
她前面的一位大姐是来复查的,起身后,背对着她擦拭,但在穿衣服的时候,身体稍微侧了下,手术的部位,也就是右乳,整个就展现在她眼前。
若晴一下子瘫靠在了墙上,耳朵里一阵嗡鸣,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才知道原来根治手术后是那样的一片苍凉。
尽管三年前茹新姐做过这种手术,但是她从没敢看过,她怕看到了她的创伤处自己会忍不住在她面前落泪,影响了她的心情。可实际上的情况要比她想象得凄惨可怕得多——秃秃的一片,坑洼不平,每一个小疤痕就是一把把剜心的刀。
“请让开下。”那大姐穿好了衣服,冲她说。脸上是平静的安然,似乎那片伤痕于她不算得什么,如同唇角点下去的一颗痣,只是面积大了些而已。
目送她离去,若晴整个人却仍在恍惚中,直到B超室的医生催促说:“你不是等着定位吗?还不快点?”
躺在床上,医生用仪器在她的胸前又开始不停的滚动,偶尔用力按下,确定,轻声与助手交谈。这些,这几天她已经十分熟悉,但此时,浑身的肌肉绷紧,无法放松。
医生好心安慰,说:“你别那么紧张,不然位置不准确。如果是良性的,你这不过就是摘了个豆儿,没什么可怕的。”
她闭上眼,尽量放松。
无法想象,如果不幸真的降临在她身上,将如何面对那样的惨烈?她一向是那么爱美,连稍微的发胖都难以容忍,总是以小S的“要不瘦,要不死”来勉励自己。
刚才那大姐的惨状再次浮现在她脑海里,她不由得咬紧了嘴唇。眼角悄无声息得湿了。
仪器又用力一按,她,感觉到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