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等待室的时候，上海老太太已经被带走了，两件棉大衣拧巴着堆放在椅子上，像一个大麻花般得拧巴着。若晴用左手把两件棉衣叠放好，忽然觉得有些冷，便拿了一件搭在自己身上。
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十点五十。切片冰冻的结果正常情况需要四十五分钟到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等到十一点五十，她的切片结果就可以出来了。是继续被宰割，还是被护士送回病房，那时候便可见分晓。
她有点累，闭上了眼睛。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闭目养神的她被惊醒。
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女，她第一次手术后，也被送回来等结果了。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恐惧，少女哭得惨烈。浑身哆嗦。姜护工轻声叹息着把她安顿好，少女还是无法安静，不停地叫着“妈妈”，那一声声叫喊真让人心疼。那位老大姐用右手搂住少女，仿佛就是她的妈妈。
望着老大姐，若晴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距离她第一次手术，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她的结果还没有出来，这就意味着凶多吉少了。
少女安静些了，老大姐苦笑了下，说：“这么久了，我这儿估计悬了。”
和老大姐一起等消息的几个女人也开始轻声哭泣。若晴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儿。抬头望着挂钟，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为什么时钟走得那么快？一下子就到了十一点四十五？
老太太已经回来了，捂着伤口，一直在“哼哼”。
若晴轻轻靠在她的身上，喃喃地说：“阿姨，我的结果看来不会好了。”
老太太艰难地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说：“我不手术，我年纪大了，手术的话，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的。”
上海老太太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哼哼”。
若晴黯然得放空双眼。
等待室的病友们统一的竖条的病号服让她产生眩晕。她仿佛看到伟杰在手术区外来回踱步，焦急等待。他本来没觉得她的情况有多糟糕，但是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过了那么久了，他该有预感了吧？他会怎么样？他可是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呀。
十一点五十。
孟若晴的大限到了。
没有护士来把她带回病房，她要继续等待，但等于已经有了答案，她，患上了乳腺恶性肿瘤。
若晴的眼前出现一片迷蒙的雾气，那是她的泪水织成的薄纱。透过薄纱，只有伟杰伤痛欲绝的一张脸。伸出手去摸，却什么都摸不到。她低声喃喃地叫着“伟杰，我的伟杰”。她发现她是那么得想他，忘记了素日里他所有的不好。
姜护工递给她一张纸巾，劝道：“你也别多想，未必一个小时不给通知就是坏消息，有时候也有特殊情况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恐怕是连自己都骗不了的。
但她又抱了一线希望，也许，也许她就是那个特殊情况。也许，也许上帝不会那么不公平，她与伟杰这才过了不到四年的好日子，难道就让他们承受这么大的伤痛吗？伟杰？他受得了吗？他一向都是大而化之的，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不算事，他觉得他们俩携手到老是再正常不过的，他怎么能承受得了她真的患癌的打击？
“上帝。”她在心底默念，“你不会这么对待我们吧？”
等待室里，哭泣的女人越来越多了，大家都等了好久了，便都意识到了噩运即将到来。
一片哭泣中，却有一个异样的声音。“哎呦，大家不要像天塌下来一样好吗？这有什么呀？都不用怕，都要坚强。”
若晴定睛望去，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她像大家一样，头发绑成两个麻花辫，戴着简易的手术帽。与一个个愁眉苦脸相对的，是她一张轻松的笑颜。
若晴暗自佩服，这么年轻的女人，能有这么好的心态。
在她的感染下，女人们稍微缓解了些。那女人便开始侃侃而谈。一边聊一边自顾自的乐呵着。若晴有些奇怪了，这样的状态真不是一个等待命运裁判的人。
年轻女子越聊越开心，满场飞的又跑到姜护工身边。姜护工看到如此乐观的她，脸上也有了些笑容，说：“看这妹妹的心态就对了，总归就是这样了，何必自己再发愁？”
“就是就是。”年轻女人连声附和。
姜护工冲她笑笑，继续说：“那天有个四十岁的妹子，还是一家公司的老总，等到下午两点，结果出来了，是恶性。医生带她再去继续手术，那妹子说什么都不去，就抱着棉大衣在那儿坐着，说要想想。结果想了一个多小时，自己跟自己真较劲儿呀，最后还是选择去手术了。她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呀，很清楚不手术的后果。87版的《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是怎么香消玉殒的？不是因为这个病，是因为不治疗。”
上海老太太睁开眼，又闭上，重复着说：“我不手术我不化疗。”
“哎呀，”年轻女子又来到这边，蹲在老太太的身边，说，“阿姨，您真是的，您不手术不化疗不是给儿女们减轻负担，是增加负担呀。您的女儿肯定希望您能够积极治疗，早点痊愈，而不是听天由命呀。”
老太太看看她，又看看若晴。若晴也冲着老太太点点头。
“哎，”老太太长叹一声，陷入了矛盾中。
年轻女子挤坐在若晴身边。
“我叫史岩，刚研究生毕业，现在一所大学当教师。我看这一屋子，就咱俩年纪差不多。”
她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可以说是炯炯放光，也可以说是咄咄逼人。不过，史岩的脸蛋长得蛮好，即便是在这样的统一着装下，也能看出她的丽质天生。
若晴勉强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姐姐怎么了？不是结果还没出来吗？你应该是姐姐吧。”史岩倒是很热情。
若晴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说：“B超和钼靶检查结果都是良性，医生们也都觉得应该是良性的，但是到现在，已经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应该不是好结果。”
“怎么可能？”史岩玩弄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小辫子，说，“姐姐，你怎么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呢？钼靶是很准确的，不会有太大闪失的。”
若晴苦笑，说：“借你吉言。”
史岩自顾自笑。
若晴看着她那般从容淡定，真的是自愧不如，说，“你真是不简单，小小年纪，能一点不恐惧，真是让人佩服。”
“哦。”史岩忽闪着大眼睛，说，“我是良性的，就一纤维瘤，也不大，二点多，但和老公计划明年开春办完婚礼就要孩子呢，我可喜欢小孩了。老公这医院有朋友，一切都很便利，才决定先做了手术，再安心办婚礼。”
“哦。”若晴避开了她的眼睛，心想，原来这丫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纤维瘤跟这儿摆什么勇敢乐观呢？
闭上眼，不想再跟她多聊。若晴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女孩。
史岩很不会察言观色，没意识到若晴是不想搭理她，还一个劲儿在她耳边说不停。直到一号手术室的护士来叫老大姐。护士没多说，就一句，“准备好了吧，咱们继续手术。”老大姐站起来，苦着脸冲大家乐，说：“姐姐妹妹们，我先走了，祝姐妹们好运。”
大家纷纷说着鼓励的话，目送老大姐走出等待室，但没半分钟，护士又折回来了，无奈苦笑，说：“这位大姐太紧张了，绷带包找不到了，谁能先给她用用？一会儿别的护士会送回来。”
大家还愣怔着，若晴已经把她的绷带包递了过去。
护士接过绷带包，笑了，说：“谢谢你，小妹妹，你会好运的。”
若晴苦笑摇头。这么做，跟是否能好运没什么关系，仅仅觉得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去帮助别人，只要自己还有那个能力。
史岩用胳膊肘碰碰若晴，说：“小姐姐，你人真好。”
若晴淡淡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但史岩还没完没了了，眉飞色舞地说：“我老公是公安系统的，跟这里的一个主任是朋友，本来我想门诊做了就算了，可这个主任说住院手术效果好，我老公就怕我门诊太受罪……”
她还说了很多，若晴没能再入耳。她的脑海里全部是她的亲人朋友的影像，伟杰、妈妈、姐姐、姐夫、大彤、静辉、冬冬、秀美……而伟杰的样子定格在她的眼前，他在冲她扮丑样儿，叉着腰，嘟着嘴巴，娘气儿十足的丑样儿。她顾不得伤口的隐隐作痛，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很快，手掌就湿了。
史岩还在吧啦吧啦地说。若晴真是烦透了。
她心里无比强烈的欲望，她要见伟杰见亲人。
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她的心底，伟杰胜过了所有人，在一起的三年多，除去出差，俩人就没有分开过。原来，原来他早已经成为她最依恋的人。只是天天相对，便没机会让自己意识到那种深刻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