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若晴是在五月份体检时,被告知右侧乳房有肿块,建议复查。而当时被医生建议复查的至少有七八个人,却没有一个比她反应激烈,大家都满不在乎地说:“女性乳腺没问题的太少了,不必自己吓唬自己,查不查都是乳腺增生。”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点儿没迟疑,立刻就去了体检中心边儿上的一家大医院。要知道,这将近三十年里,她就几乎没有去看过病,一想到医院的人山人海,头就大。一闻到医院的药水味儿,头就晕。一看见医生肃静的一张脸,就是满头汗。
而这一次,像是冥冥中有根儿绳在牵引,引着她一步步向前,不能延缓,不能犹豫。
坚决,真是难得的坚决,远比她当初跟“老海归”分手坚决多了。
而她的坚决,也并非无缘无故。
三年前,若晴认识的人中,有三个患上了乳腺恶性肿瘤,而其中一个最年轻的,还是她多年的朋友——茹新。
茹新比若晴大四岁,是她19岁的时候,在校外学英语时候结识的。结果,人家凭借英语水平给自己带去了一份高收入的工作。而若晴,基本上一直停留在中国人听不懂,外国人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的水平。勉强能唱首英文歌,中间几句还假装感情特别投入,就含糊过去了。不过茹新很给她面子,总说:“有几个人能把中国话说得像你这么好?别看是母语,好多人就跟我似的,张嘴就病句,例如‘这是一个有趣的笑话’,每天不这么说几句都不叫说过话。”
这么善解人意、事业有成,收入颇高的茹新,还是标准的贤妻。不管多晚下班,她都会亲手为老公做上顿可口的饭菜。每天都将那位瘦高的眼镜男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我们一众朋友,常常自叹弗如,称茹新为“女超人”。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用不完的精力。并不觉得辛苦操劳。总是一脸的恬静的笑容,享受着自己为工作和家庭的付出。唯一的遗憾,就是茹新一直未能生育,连试管婴儿都做过,也没有成功。
而就是这样一个温婉娴静又能干的女人,也是在一次例行体检中,被告知复查。而所有的检查都是良性的,门诊手术后冰冻切片的结果却是恶性的。
茹新做的是右乳根治手术,两年后做了再造。大病理结果是淋巴结有两个点的转移,免疫组化是两个阳性,一个阴性,六次化疗后,再吃五年改善内分泌的药。这样,茹新这辈子就不太可能再做生育尝试了。而原本,她是想再努力试一试的。
茹新真的很喜欢孩子,每次逛街,她看见大人怀抱里的小baby,就立刻停下来,玩命冲那小宝贝儿搔首弄姿,一反她沉稳内敛的性情。而那些小孩子竟然没被她的热情过度吓着,百分之百都笑成一朵花儿。大人们也没把她当做要拐卖孩子的女骗子,均对她投以友好的笑意。这足以说明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母性。
可惜,茹新的母性也用在了眼镜男的身上。眼镜男是大学老师,喜欢诗词歌赋,茹新当初就是沉醉在了那些类似刘永、李煜们的诗词中,而忽略了眼镜男眼镜片后边一双透着自我自恋又自私的眼。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从若晴会认字起就清楚的名言,阐述了横亘不变的真理。
眼镜男的一双细长的眼睛绝对没有韩范儿明星的绵软,有的是幽冷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无情。
果然,眼镜男在茹新生病后彻底暴露出他的冷漠,连手术都拒绝签字,最后是茹新的老父在亲属一栏签名的。
住院期间,都是茹新公司派人照顾,丫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大家不想影响茹新的心情,都避免提他。可,还没等茹新出院,他就按耐不住了,跟茹新摊牌,他与曾经的一个学生已保持了多年的关系,而就在那时候,那个女人怀孕了。丫还保持着一贯的以文化人自居的清高劲儿说他跟那个小三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是志同道合的,希望茹新成全。
眼镜男甚至把已经怀孕的小三带进了病房。小三年轻娇艳的脸蛋上满是胜利者的沾沾自喜。
“你这种情况,还是早点成全我们吧。”小三摸着肚子说,“这样,你还能让我老公念着你的好。”
茹新正在输液化疗,放空双眼望着天花板。像是没听到那个小三的话语。
“喂,你装什么装?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什么时候去办离婚手续?”小三更加叫嚣。
茹新仍旧沉默。
“你干嘛的?出去。”说这话的便是年轻的主治医生的于茜茜,“这是医院,是病房,你少在这嚷嚷。”
“你。”小三和眼镜男本想反驳,但,与于茜茜眼神相对,便败下阵来。或者,这便是邪不压正吧。
于茜茜看看正输进茹新身体里的红药水,又同情她,又气恼那一对儿狗男女。
“茹新,我们夫妻一场,你别这样玩阴损,一句话都没有。”眼镜男在小三的示意下上前一步,“你总不能耽误我们呀,几时出院,出院就赶紧去跟我把手续办了吧。算我谢谢你了。”
“出去。”于茜茜回手一推,将那两个人赶了出去。
小三和眼镜男仍不甘心,气急败坏地说:“你什么医生,什么态度,还动手了,我们要去告你。”
“随便。”于茜茜个子很高,大眼睛一睁,天不怕地不怕地说,“我什么医生?如果我不是医生,就不会对你们这么客气了。”
看于茜茜不受威吓,两个人撒了气,愤愤地先走了。
于茜茜这才松了口气,再走进病房,安慰茹新说:“别着急别生气,这样的人,不值得,养好了,更好的活着。”
茹新笑了,含着眼泪。但,她没让眼泪流下来,轻描淡写地用另一只将眼泪擦干。
可想而知,身体的疾患,和情感的背叛,又有几个人能挺过去?
若晴知道后,立刻就纠集了阿兰、冬冬等人,想给眼镜男来一顿狠狠的胖揍。把丫打肥了,变成猪八戒他二舅。只可惜,那时候她已与伟杰组成了家庭。计划被他发现了。后来知道是阿兰怕她们犯下故意伤人罪,临阵退缩,向伟杰高密,出卖了她。
若晴清楚得记得,当时,伟杰把她上上下下一通打量。她浑身不自在的,猛捋长发。她一紧张就爱捋头发。
伟杰拉她坐在沙发上,摸摸她的头说:“没想到呀,我媳妇儿祖籍山东,看着娇娇柔柔的模样,骨子里简直就是条梁山好汉呀。”
“谁祖籍山东呀?”她明明祖籍北京,伟杰这么说,分明是在挖苦她。
“梁山好汉有什么不好?”伟杰一副特欣赏的样儿,说,“号称‘梁山娇艳第一’的孙二娘,也就是‘母夜叉’。肯定也是一部分人的梦中情人呢,比如我。”
她晃晃头,甩开他的手,生气地说:“我这是帮朋友出头,你少暗讽我是‘母夜叉’。我才不是呢。再说能把眼镜男打残,‘母夜叉’就‘母夜叉’了。nnd,丫太欠揍了。”
“哈哈,你这一口一个nnd,忽然让我觉得你小的时候,就是站在村口,穿着免裆裤花棉袄,拖着一行清鼻涕,梳着两个小辫子,冲着过来的行人骂街的小坏孩。”伟杰真是脑洞大开。
若晴被气乐了, 变本加厉地骂道:“nnd,他大爷的,他母亲的,总之,臭缺德不是东西的王八蛋,我恨不得一巴掌呼死丫的。”
伟杰拉着若晴的手耐心地说:“帮朋友没错,帮朋友出头就得考虑下,朋友是否需要。”他说得不无道理。但茹新天性柔软隐忍,如果朋友不帮她,就只能被眼镜男欺负了。
“那男的的确挺渣。”伟杰与她的共性之一就是是非观相当一致,他说,“要不这样吧,我带把刀去收拾他。”
“不不不。”若晴连忙摇头,说,“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伟杰疑惑地问,“你就可以冒充孙二娘,我就不能当当武二郎?”
“拉倒吧,你。”她嗤笑他,“就你?还武松?你最多就是李鬼,冒充李逵的那位。”
伟杰还越说越来劲儿了,进了厨房,抄起菜刀,拉着若晴就要去找眼镜男。
若晴甩开他的手,夺过切刀,搁置一边,变成她抓着他的手腕子,说:“你不能去,你是男的,万一动手,他一打110,你就得被抓走。我是女的,胖揍了他,就算带到派出所,最多就是被警察叔叔劝解两句,混不成拘留。”
伟杰乐喷了,说:“我是该感动你为我着想呢,还是该笑你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小聪明呢?”
“小聪明累积到一定地步,就产生质变,成为大智慧。”她故意拉远话题。
伟杰面对着她,非常严肃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不是怕事,胖揍了他,能给你的朋友解决了问题,咱混成拘留也没关系,关键是茹新怎么想。她在病中,需要的是什么?这个病心情很重要。这样吧,我陪你和她聊聊去,多安慰,你能做的仅仅是安慰。”
那是若晴第一次意识到:男人,在一定的年龄,一定的时刻,就会有一定的看待问题的成熟思维,成为女人的主心骨。她一直都觉得冯伟杰尽管三十岁了,仍旧大男孩的天性,凡事更会倾向于她来拿意见。而对茹新的事情,让她对他有了更深的认知——丫偶尔会有大智若愚的光彩。
而若晴内心还有某种感动,茹新很忙,与若晴交情虽深,但联系并不是很频繁,她跟冯伟杰也刚在一起不久,冯伟杰与茹新也仅见过一面,而他能这样去关心她的朋友,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而冯伟杰却不以为然,一下子又暴露了现实的一面,说:“我关心人家干嘛呀,我还不是怕刚有个家,结果老婆是个愣头青,楞充好汉,混拘留所去了,我该孤枕难眠了。”
“嚯。”若晴没好气地说,“说来说去,敢情还是为了你自己。”
冯伟杰笑,不承认也不否认。陪若晴去看茹新。
而茹新的表现则证实了冯伟杰的考量是正确的。
茹新选择了放下。
孟若晴永远记得茹新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而且一定要那样发生,才能让我们学到经验以便继续前进。生命中,我们经历的每一种情境都是绝对完美的,即便她不符我们的理解和自尊。比如我生病比如他的离去。”
若晴很钦佩茹新的坦然面对,和咬牙承受。怪不得她能从一个普通职员,成为公司老总。没有一个人是随随便便成功的,成功的人必定有超乎一般人的专长。
而茹新不认为她是一个成功人士,她说:“一个人,没有一份儿美好的感情,没能经营好自己的家庭,都不算成功。”
若晴非常诚恳地说:“我相信,你迟早会有一份美好的感情,你今天所付出的一切,必定会在将来有一份更为值得的回报。”
茹新淡然摇头,说:“如果我不生病,我还是很自信的,但是,我病了,还是这种病,身体残缺,危机潜在,我没有太多的奢求,只希望好好活着,活着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