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明跟若晴说过,这个平房里的医护人员,呆久了,白细胞都会下降,免疫力就会很低,身体会受到很大影响。当白细胞低得厉害时,只好调岗了。所以,没有人愿意来这个放疗楼,尽管有一点点可怜的补贴。但那点钱和健康比起来,孰重孰轻,自是分明。
医生也是人,尽管救死扶伤是他们的天职,但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情绪,尤其是明知道这里工作对身体有危害。偶尔地释放一下,真的可以理解。
终于到若晴了,她随着瘦脸女医生往放疗室里走。越往里走越冷,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自言自语道:“太冷了。”
“不冷机器就坏了。”瘦脸女医生冷冷地说。
“你们天天这么冷,真是够呛,很辛苦。”她发自内心地说。
瘦脸女医生侧了下身,看了她一眼,脸上的温暖稍微升高说:“难得能有体谅我们的,何止是冷,冷可以多穿点,关键是每天都是辐射呀。”
“是呀。”若晴点头,“都不容易。”
进了摆放放疗机器的最内间,如同进了冰窖。如此的寒冷,需要脱光上衣,让肌肤赤裸裸地接近寒气。
若晴进来了,放疗床上的病人才起身下来。
那是一个非常小的女孩子,个子不高,一脸稚气,看上去最多二十岁。
小姑娘的衣服帽子和包包摆满了两把椅子,若晴得等她都穿戴好,才能放下她的衣物。
“每次都告诉你,东西尽量放一把椅子上,怎么总不听呢。”瘦脸女医生又有点不耐烦了。
小姑娘瞥她一眼,委屈得要哭。若晴忙说:“没事没事,你慢慢穿。”
“什么慢慢穿。”瘦脸女医生更不高兴了,“你能等她慢慢穿,外边那么多病人了,每个点儿都有很多人,时间不是可以浪费的。”
若晴运了口气,差点变成刚刚的史岩。想想自己刚才教育史岩的话,还是把就要脱口而出的不满咽了回去。努力温和地说:“她年纪小嘛,多告诉几遍吧,辛苦你了,辛苦了。”
小姑娘白了瘦脸女医生一眼,一尥蹶子,出去了。
若晴脱掉了宽大的上衣,走到床边,向瘦脸女医生双手奉上她的铅模。她是来治病的,不是来怄气的,没有必要非得与之逞口舌之快。
瘦脸女医生倒是一个直爽人,将机器对准她后说:“你看你是第一次,就挺配合的,好多病人真的不配合,鞋套不套好,动作迟缓。刚那个小姑娘的妈妈,死活不告诉孩子得了什么病,都二十岁了,自己上网一查就清楚了,掩耳盗铃有用吗?这个小姑娘被她妈妈宠的,能力特差,每次进来都得整点事儿。”
若晴闭上眼,一边等待着将要被照射的强力凝聚,一边说:“互相理解吧,大家都不容易。那么小,就得了这个病,已经很可怜了。最难过的就是她妈妈,宠一些也正常。”
若晴发觉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要是以前,她肯定会是另外一番话,什么你不能换位思考下吗,都是女人,不能体谅些吗?并会伴着五官挪位。
但是现在,她好像失去了战斗性,并非缘由她失去了原则,而是觉得生命中有更多的东西值得去关注,而不是纠结着一些不能带给自己美好的琐碎。
瘦脸女医生出去了。
硕大的仪器在上空运行,发出吱吱的声音,与室内的冰冷辉映到了极致。运行到右胸的伤口处,便向下而移,大约间距一手掌那么远,便停了下来。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若晴数着呢,也就是八下,这个诊室的治疗就算结束了。
瘦脸女医生的脚步声响起,若晴不敢有半点拖移,连忙起身,尽量利落地穿衣服,拿了铅模出去。
还好,没有什么反应就过来了,这比化疗时的感觉好了千倍。若晴一下子又浑身是劲儿了。
史岩已经去了第三诊室进行下一步放疗,若晴拿了自己的病理报告过去找她们。
老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上海老太太。
“阿姨。”若晴兴冲冲地跑过去,“您来放疗了?”
“孟孟呀。”上海老太太的精神明显好转,眼中都多了几分神采,“我现在要做个听话的病人呢。医生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哇,这么乖了?”若晴笑着,拉住老太太的手,表示了下她的惊讶。
“多亏了你那个朋友。”上海老太太的女儿感激地对她说。
“茹新?”若晴问。
“对,就是茹新。”老太太抢着回答,“她来看过我好多次,给我讲了好多例子,我也不是没有文化的糊涂老太太,接受了,果然,没那么难受。”
“我妈妈做了四次化疗。”老太太的女儿跟若晴说,“医生根据她的情况酌减了,还好,不是特别难受。这不,又听茹新的劝告,继续治疗来了。现在呀,我妈妈最听茹新的了。”
“茹新她懂得我心思。”老太太白了女儿一眼,老小孩本色毕现,“不像你,什么都管着我,什么都不让我吃不让我做。”
“老太太,您这是谁管您多,您对谁意见大呀。”孟叔打趣地说,“回头把姑娘得罪了,不管您了,怎么办?”
“她才不会呢。”老太太一脸得意的笑,“我的姑娘,从小教育大的,孝顺得很的。”
大家哄笑。
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医生正好从诊室出来,看着热闹场面,竟然说了句:“大家这么高兴呀,对的,病了归病了,生活还得是开开心心的。好好治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若晴惊讶地望望她,又看看大家,说:“是这个诊室的医生吗?好亲切呀。”
孟婶连连点头说:“这个女医生特别好,另外几个年轻的男医生也很好,态度和气,对大家都很照顾。”
该到上海老太太了,眼镜女医生很自然地走过来,帮着老太太的女儿一起扶着老太太走了进去。
若晴望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对于患病者,还有什么比得到这样的理解和关爱更容易满足的呢?
第二天若晴特意把她春节时候出版的小说集送给了眼镜女医生。
“病友们都说您最好了,对大家都特别好。”若晴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女医生并不催促她,还帮她拽了拽右胳膊袖子,说:“别着急,别拉伤了胳膊。”
若晴真想脱口而出,怎么都是医生,这么大的差别呢?所以说很多时候不是职业的问题,是人本身的缘故。人的性格和品德指导着行为,跟职业无关。
“您真是好人呀。”若晴由衷地说,她没有说是好医生,而是说好人,因为她觉得人的范畴更能代表社会的层面。
“我就是普通医生。”眼镜女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干了半辈子医了,见了太多的病人了,尤其是乳腺病人,都是女人,都是姐妹,想想都心疼,能不对大家好点吗?不就是多点笑容多体谅下吗?”
“我一定要把您写进我的新书里,一定要让更多的人看到您这句话。这话对于病友们而言就不是一句普通的话了。”是呀,对于乳腺恶性肿瘤患者而言,这样一句暖心的话,还出自医生之口,能不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吗?
“可别。”眼镜女医生微微笑着说,“我可不求什么名利,都要退休的人了,就是觉得做人得有基本的善心。哎,终于要退休了,这么多年,见的太多了,可每次看到一些病人绝望伤心的眼神还是受不了。像你这种心态的真不多。”
“嗯。”若晴点头,“我希望所有的患者都能正确面对这些,有一个好的心态,因为活着最重要,活着就要有活着的质量,何必愁眉苦脸?上帝不会因为我们的泪水和哀伤而改变它的主意,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把握好每一天。即便历经了痛苦和磨难,依然选择坚强和美丽。”
“说得真好,就是这个理儿。”眼镜女医生边说着边帮若晴摆好姿势,这一次的治疗有点难度,需要右手臂抻开,并至少保持五分钟。但重重困难都过来了,这点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