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落了一夜的雪,别说是人留下的痕迹,哪怕是鸟兽,也被掩埋的干干净净的。
日出东方时,马蹄飞踏声打破山谷的静谧,由远及近,惊起大片飞鸟,扑腾而去。车马在岔路口停下,风中传来隐隐的交谈声,半晌,三五人纵马朝西而去,余两个少年自东面的小道深入。道路很窄,骑马不便,他们只好徒步前行。积雪很深,一脚踩下快要没到膝盖处,前头的矮个少年,走得十分吃力,半柱香下来,感觉快去了半条命。偏偏这道长的跟没有尽头似的,正恼怒埋怨,脚下又是一歪,重重地摔在雪堆里。他挣扎着想起来,奈何道路太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同伴身上,伸出手臂向身后的人求救。谁料那厮竟连眼皮都没眨,四方黝黑的脸上无一丝波澜,直接迈腿绕过了自己,径直向前。
见状,地上的人儿彻底恼了:“你这个小子也太没人性了吧!扶我一下会死啊!”
那背影高大挺拔,两把窄背大刀交叉缚于背后,身姿沉稳得像座山,却像没听到似的,步子不停。被独自留下的少年急了,拔高声音,连连叫他的名字:“狗砸,你等等我啊,你不会真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吧!”
这一叫倒有了些作用,见人回头,还未来得及欣喜,头顶的光亮已被黑影遮住,也不知哪来的风,震得高大少年背后的两把大刀嗡嗡嘶鸣,寒意瞬间扑面而来,矮个少年往后一仰,拉开彼此的距离,缩紧了脖子,磕磕巴巴道:“狗狗狗……砸,你干什么?”
对方逼近他,眸中似结了冰霜,冷冷地锁在他的脸上:“你刚叫我什么?”
短短六个字,音节毫无起伏,却跟刀似的狠狠刮过来,矮小少年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凛,连忙纠正错误:“丐九大哥!”他逼着自己挤出笑意,心里却虚的不行。
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那股无形的剑气才骤然停歇,矮小少年吁出一口长气,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走的快要不见人影了。
“喂,我们可是一个帮的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矮小少年明明心里气的要命,但又想到对方身后的两把大刀,摸了把自己的脖子,不敢再逞口舌之快,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腿脚麻利地跟了上去。
“丐九大哥,你走慢点行不,小弟腿短啊!”他在后头哀怨,前面的人根本不愿搭理。
也是,丐九自从被帮主秦大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后,就只对他一人惟命是从,在加上那家伙性格阴郁,捉摸不定,对谁都一副死人脸的样子,哪怕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也没捞到一点青梅竹马的便宜。那会儿丐九还不叫丐九,本名“苟札”,因和“狗砸”同音,常被帮中同龄的孩子嘲笑,后来才改名丐九,取有“丐帮九袋长老”之意,野心倒是不小。
矮小少年从回忆里抽出,两人已走出那冗长的小道,来到一方开阔之处,此地极偏僻,四周皆是荒草枯木,不像是能藏人之处。
“我们往回走吧,这前面都没路了!”
丐九却未动,又仔细地朝四周望了一圈,不知瞧见什么,冰冷黑沉的眸中闪起光亮,急忙出声:“七宝,那边。”
七宝收住步子回头,朝他示意的方向望去,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枯枝,落在两个紧挨的雪人上头,两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个照面,拨开阻碍,继续深入,便发现那雪人的不远处,竟还藏了个山洞,外面有枯枝遮掩,不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七宝按住心头的狂喜,加快步伐,刚至洞口,就听到一阵刺耳的怪叫声……
秦可萌醒来时,就发现方誉不见了。
洞中安静如斯,昨晚捡的木柴已经燃尽,只剩几缕青烟袅袅而上。
身旁的草堆上早已没了人,物资包裹却依然完好地放在原处未动。
自己跑了?但什么都没带?果然是个傻子!
秦可萌起身看向洞外,雪后初霁,漫山莹白,亮的她不适地微微眯眼,斜刺里却猝不及防地闯入一抹身影。
约莫是这几日的经历太过跌宕起伏,心神俱疲,那少年比初见时越发形销骨立,灰败破旧的袍子裹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也不知这厮在外头浪了多久,浑身上下竟覆了层霜雪,不细看仿若与远方的苍茫雪白融为一体,若不是听到地上枯枝被重物踩裂的声响,一时秦可萌竟辨不出那行进在树丛间的竟是个活物。
少年亦步亦趋地拨开阻碍,没了那些厌人的遮挡,一眼就瞧见了她。仿若失散多年,又再度重逢,眸子里的欣喜快要满的溢出来似的,迫不及待地向她挥手:“娘亲,誉儿在这里!”
不知是不是怕她听不到,声音是愈发大声,秦可萌掏掏刺痛的耳膜:“老娘没聋,你喊什么喊,不怕把人引来啊!”
这一凶,方誉果然乖巧地闭了嘴。两人离近了,秦可萌才看清对方身后竟还背着一捆柴火,柴火很重,迫使他弯着身子,走起路来活像个步履蹒跚的小老头。
“你一大早出去,就为了这个?”秦可萌看着那捆柴火,嘴里竟有些发苦。
方誉舔了舔冻僵的唇,点点头。昨夜她瞧秦可萌冒着风雪捡柴火,便知这是个重要玩意儿,天未亮他就跑出去了,一心想着在他娘醒来前能把火续上,这会儿又抬眼瞄了眼里头,黑漆漆的,想来自己还是慢了一步,多少有些失落,不过没关系,他有信心,可以把火给燃起来,给娘亲暖身子。
秦可萌抿着唇没说话,帮他一起把柴火运进山洞,做完这一切,少年便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了。像是完成了什么天下大事,脸上写满了骄傲,仰着脑袋,乐滋滋道:“娘亲,你有没有觉得誉儿特厉害!”他边说边用手比划起来:“这么大个玩意儿,我自己一个人就背回来了!”说完站在原地,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她,像是讨要奖赏的孩子,期待着对方的表扬。
秦可萌拍拍他肩膀:“你这小子吧,思想觉悟高,主观能动性强,自觉完成领导没布置的任务,是个好员工!”
方誉虽然没听懂,但看对方的表情,应该是满意的,又贼兮兮地笑起来:“那……娘亲既然觉得誉儿棒棒的,就不来点实质性的奖赏吗?”
秦可萌不解地看他:“比如?”
“比如……”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嘿嘿嘿!”
这声“嘿嘿嘿”激的秦可萌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见人嫌弃地倒退一步,他羞红着脸,赶忙解释:“就是……”说着小嘴噘得老高:“亲亲。”
“你你你!”秦可萌面色涨红,转身就从柴火堆里拿了根粗壮的木棒,毫不留情地往他屁股上抽:“下流!龌龊!臭流氓!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方誉疼得跳起来,嗷嗷大叫着四处躲闪,眼角闪着泪光,委屈至极,心道真是没天理!别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在娘亲抱抱亲亲下长大的!他娘竟说他是流氓,流氓是什么?能吃吗!可怜他起个大早出门干活,奖赏没捞着,倒头来还要吃一顿棍棒,越想越气,实在是不甘心。
到后头索性不躲了,站在原地板着脸瞪她。
“哎哟喂,你那是什么表情,还想造反是不是!”
方誉没接话,几个大步就走到她面前,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强势霸道地抓住她,秦可萌躲闪不及,身子被迫贴在石壁上,紧跟着手腕就被反扣在头顶,强大的倾轧之势让她无法挣脱,只能怒目呵斥:“你干什么!”
方誉没想太多,只想讨回自己该有的奖赏,薄唇飞快地点在对方的脸颊上,吧唧了一口。
从未想过那触感是如此细腻柔滑,像是裹了糖的蜜,香甜可口,仿佛进入了一个从未涉足过的神秘领域,其中的新奇让他无法满足现状,竟起了贪恋的心。
他的唇片似淬了雪,冰凉彻骨,令秦可萌浑身战栗,心头的怒火蹭蹭窜上脑门。
手不能动没关系,秦可萌咬牙切齿地向前一顶,脑瓜狠狠地撞上少年的下巴。这一下是真的狠,少年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摸着下巴厉声痛呼,满嘴的血腥味,一度让他以为自己的一口牙都被震碎了!
“敢吃老娘豆腐,真是活腻歪了!”秦可萌摩拳擦掌,俯身问他:“痛吗?”
方誉显然已经痛的说不出话,含糊不清地哼哼啊啊着。
“可惜还不够!”唇角扬起诡异的弧度:“还有更痛的!”拳头伴着声音一同砸落,似千金的巨石砸在胸口,方誉在晕过去的前一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娘给家暴了,现在喊救命还来得及不,可真的太娘痛的,痛的快要不能呼吸了,眼皮向上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听到声响,丐九箭步如飞般冲了进去,七宝紧随其后,踏入洞中,便见秦可萌攥紧拳头,怒视着倒在地上的少年,面色涨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总之孤男寡女,窝在这清冷的山洞,旁边还堆着干柴,虽说没燃起烈火,也够人想入非非的。
“二当家,总算找到你了!”熟悉的声音在洞中回响起来,秦可萌看向七宝,眼眶蓦然一热,不知怎的,这些日压抑许久的惧怕与恐慌悉数涌了上来,张开双臂朝对方冲了过去。七宝见这架势,也有几分哽咽,配合地张开双臂,准备和对方抱个满怀,庆祝这场久违的重逢。哪知对方竟在离自己方寸时忽然变换了姿势,抬脚就往自己屁股上踹。
“臭小子,你还知道来啊,害老子等了这么久!”
七宝毫无防备,扶着石壁才堪堪稳住,没摔在地上,委屈地揉着痛处,也不敢反驳:“是花了不少时间,可我这不是来了吗!” 而后狗腿般地前后打量她:“二当家,你有没有伤着哪?”目光一转落在方誉身上:“那小子,没对你做什么吧?”
提到方誉,方才那个吻又强势霸道地挤入脑海,好不容易消退的红霞再次爬上双颊,秦可萌的舌头都打结了起来:“能……能对我做什么?哼,还不是被我教训地服服帖帖的,乖乖趴在地上!”
丐九见人无碍,顿松一口气,并不掺和主仆两人的“争执斗殴”,径自走到少年跟前蹲下,伸手探他鼻息,抬头冷冷丢出四个字:“还未死透!”说罢已然抽出一把窄背大刀,欲向少年挥去。
“你干什么!”秦可萌高声呵斥。
丐九手一顿,刀刃抵在少年颈项间,心道明知顾问,颇为不悦地回:“杀了!”
秦可萌气急:“谁让你杀他了!”虽然方誉确实可恨,可是这一路走来,两人也算是过命之交,罪不至死。
“帮主说过只要是对你有威胁的人,都要杀了!” 丐九答的理所当然,帮主的命令便是圣旨,是高于一切的。
秦可萌蹙紧眉头,根本没料到秦大牛会把自己的“贴身保镖”丐九放出来寻他,虽然两人仅有几面之缘,甚至从未交谈过,她却深知那家伙为人木讷,简直是认死理的一根筋,秦大牛若是让他去死,也绝不会皱下眉头的那种。
握刀的手被人抓住,两道目光对峙,似有无形的剑光闪现。
“他没对我做什么,放了他!”丐九却别过头,充耳不闻。
这举动彻底把秦可萌惹恼了:“我让你放了他!”
七宝僵在一旁,怕是如此下去两人真要干起来,赶忙朝丐九使眼色。可丐九那个二楞子,连秦可萌都不放在眼里,又哪会理他,他心急如焚,又猛然想起一事,急急开口:“不对呀,我怎么记得帮主可给你下了两道命令,其一是解决对二当家不利的贼人,其二便是得听从二当家的命令,当时我在场,可听得清清楚楚!”
七宝的话像是当头一棒,让丐九那张常年油盐不进,一成不变的脸上,难得有了些许颜色,青白交加,十分生动。在丐九心中只认秦大牛一人,这位置是无人能撼动的。让他出来找人就算了,偏偏还要下达那样的命令,他极力地抗拒着,却被七宝三言两句戳破。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把刀放回原处,低头默不作声地绕过秦可萌,一个人跑到洞外背对他们站着。
这家伙的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秦可萌懒得于他置气,眼下她可是满肚子的疑问还没解决,拉着七宝,详细盘问自己失踪后,外头发生的事情。
经七宝一番叙述,才知那日她的“声东击西”十分奏效,张生和宋晚栀换了下人服后,趁乱混在人群里,成功撤离,倒也没让她白忙活一场,成就一段姻缘。她被方誉掳走后,秦大牛不惜花棺材本悬赏找人,甚至还借助了唐门之力。唐门一面帮丐帮找人,一面收到红莲寨劫色的消息,暗中打探。虽然那日烈鹰等人避开了和他们的正面交锋,殊不知并未避开他们的耳目,直到烈鹰和白鹫发生内乱,唐门才伺机而动,黄雀在后,重创红莲寨的核心力量,如今的红莲寨没了烈鹰白鹫两座大山,早就不足为惧,岌岌可危,大势已去了。借着这股东风,听说此刻唐门更是已经派了一批人马冲向红莲寨的大本营,准备把他们一锅给端了,借机彻底铲除这股恶势力。
秦可萌没想到,自己费尽辛苦地折腾这么久,倒是给唐门捡了这么个大便宜,实在是亏。后来七宝等人从几个红莲寨被俘虏的人口中得知,他们劫的人中有个身量外貌和他们二当家极其相似的人,便循着一个他们大致的逃亡方向,怀抱着希望找了过来,也算是歪打正着。
“二当家,倒是你,当日到底发生什么,为何会突然失踪?”
这事说来话长,其中又牵扯太多,秦可萌懒得多费口舌,意简言赅道:“就是倒霉催的,碰到个杀千刀的二百五,差点就成了红莲的第十一任老公啊,你二当家可是拼了命才保住了晚节和小命。”想来就心酸。
红莲寨劫色的事情,七宝是知道的,既然主子不想说,他也不再多问。
“不过咱们得快点赶回去了,帮主说一找到你,就得把你带回去。”
秦可萌点点头:“是该回去了。”
“那……”七宝瞄了眼方誉:“那小子咋办?”
“那小子同我一样都是从红莲寨逃出来了的,他是飞龙镖局的人,就让唐门把他送回去。”
秦可萌瞄了眼地上昏死过去的人儿,心道:方誉啊方誉啊,你个倒霉孩子,老娘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滚回你的镖局找娘去吧!别再见了,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一起从红莲寨逃出来的?七宝大惊,他家主子那俊俏模样,女扮男装被红莲寨看中倒是合乎情理,可那小子这么丑,莫非那群女山贼都是瞎的,还是换了口味?在心中腹诽了一阵,也不再耽搁,到外头放焰火召集人马。晌午时,自西寻人的小部队匆匆赶来,一眼望去,皆是唐门弟子,身形高大,气质不凡,腰间别着五花八门的暗器,脚下生风。
七宝同他们交代了情况,殷勤地塞了些碎银给带头的小哥,托人办事总得给人些好处。这些银子都是秦大牛给他的,他知那是对方省吃俭用的棺材本,不敢乱用,只敢花在刀口上。
虽说唐门是六部之首,管辖江湖城治安民生问题,可丐帮如今声誉败坏,处处受人排挤,这次唐门肯出手找人,完全是出于江湖仁义,毕竟是大家门派,言行作风更为谨慎小心,行差踏错都会落人口实。
两人拉扯一番,谁见着银子不欢喜,忙活半天得到报酬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小哥终究没绕过七宝的不烂之舌,悄悄收下银两,而后派人去洞里捞人。
早间秦可萌死而复生之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有道是妖魔转世,鬼面凶牙,森然可怖,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这会儿得了机会,唐门小哥们更是好奇众人口中的“妖孽”到底是何方神圣,捞方誉时,眸子时不时地朝秦可萌身上瞄,谁料竟是个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的小姑娘!
在洞中的几日,秦可萌便把头发放了下来,扎了个清爽利落的马尾,洗去了灰土,小脸白净精致,站在那里就跟会发光似的。唐门里是清一色的男弟子,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姑娘,一时挪不开眼,甚至连路都走不动了,几个人撞到一起,洋相百出。
秦可萌冷眼瞧着他们,十分怀疑这帮大老爷们的办事能力,到底行不行啊!
一众人从来时的小道原路返回,秦可萌这一路却是胆战心惊,就怕方誉那小子醒来犯病喊自己娘,让她丢了颜面下不来台,好在她刚才下手够狠,见人依然睡死如猪,乖乖任人摆布,才放下心来。
岔路口停了两辆车马,如今人已找到,唐门也算完成任务,扛着方誉上车,回去复命。又留下一车给丐帮做代步工具。到底是大门派,连马车里的坐垫都比寻常的柔软舒适,秦可萌眯着眼十分享受,七宝倒是殷勤,一会儿给她捶背敲腿,一会儿又给她递吃的。
那厮平时抠的狠,以前不是给她喝菜都没洗的粥,就是糙的难以入口的饼,何时像现在这般大方了,好吃好喝地双手供上。
“喂,你小子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吧?”
秦可萌玩笑似的调侃让七宝心里一咯噔,压抑住内心的慌乱,故作镇定道:“小的哪敢啊,七宝是看二当家瘦了,这些日肯定吃了不少苦,这不是想让你多吃点补补嘛!”他嘿嘿笑着,表情那叫个真诚。
“算你有良心!”
听着车内主仆两人的对话,在外头策马的丐九冷冷一笑。
吃饱了,就好好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