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出峡谷，两人也不敢松懈，一路疾驰，直到日落，才放缓速度。
白雾散尽，霞光染红远处群山，满目尽是明媚柔和之色。耳边嘶鸣阵阵，苍鹰自由地翱翔在天际。逃离狭窄阴冷的铁牢，才觉眼前的天地竟是这般辽阔，仿佛一切都是自由的，连刺骨的风都变得柔和起来。秦可萌闭眼深吸一口气，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了地，唇角不禁扬起笑意，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没了性命之忧，整个人松弛下来，全身疲累极了，方想闭目休息会儿，忽而想到一事，又如临大敌般坐直身子，用手肘抵了抵后面的少年。
方誉应声，目光落在身前的小脑袋上，不出片刻功夫，秦可萌就已经扳着手指，把两人的往日旧账，一笔笔清算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身上难受的紧，对方的长篇大论硬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却深知对方此番的目的，心里早就拿定了注意，便不与她绕弯子，抛出定论：“只要到了前面的城镇，我们就分道扬镳，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不相关！”摔过跟头，方誉哪能不学乖，怪自己当初因一时贪念，才惹上秦可萌这个大麻烦，差点丢了小命，现在能逃出升天，他当然急于扔掉这块烫手山芋。
秦可萌一听，很是满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点着脑袋道了声：“极好！”
如此她便放心了，也不知怎的，兴许是这几日的经历，太过惊心动魄，她越想云淡风轻地抛诸脑后，越发现每一处细枝末节都早已深深地印在脑中，挥之不去。当时想不明白的地方，眼下反想弄清楚。
“还有一事我弄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烈鹰是别人假冒的？”当时情势混乱，唯有方誉冷静如斯，还能趁乱偷取钥匙，她笃定对方定是事先就预料到了。
少年的声音沉沉地落下来：“因为你。”
秦可萌不由一惊：“难道是因为那句话！”当时她不过随口抱怨了一嘴，如今细想也没悟出话里的玄机来。
“最初我只是觉得那个烈鹰奇怪，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直到你说他改变了以往的习惯，走了外侧，我才发现了问题所在。”方誉看向她，道出玄机：“我发现那个假冒货是个左撇子！出发前举刀的左手、别在左处的腰刀、握住缰绳的手，甚至是改变行径方向，一切都与我之前观察到的烈鹰相反，如果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烈鹰，那么明明无风却带着风帽，全程沉默不语，这些奇怪的行为便有了解释，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而为之，可是一个人的习惯哪是一天就能改变的！”
“我本来已对烈鹰不抱希望，但他向来多疑，又听你道季语是叛徒，按她的心性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我猜那晚我们和白鹫的对话应该被她偷听了去，这才会孤注一掷用了我的计策。”
秦可萌听了，心里更是胆寒，若真如方誉所说，烈鹰那晚躲在暗处偷听，肯定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真是庆幸那厮当时为了大计沉住了气，没气得当场斩杀自己泄愤，否则想想季语背主的下场，把她抽筋扒皮都有可能。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方誉气息不稳，忍不住一阵猛咳。他高烧几日不退，期间又多番运功，撑到现在身子已经频临极限，眼下头晕目眩，视线骤然模糊，听到有人叫他，唇片微微动了动，硬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秦可萌哪知他说晕就晕，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回神时，那家伙已经一头栽下马，落在雪地里了。她急忙跳下马，叫唤几声不见应答，抬手拍他脸袋，却被极高的体温，烫得收手。
远处日头西沉，光亮正被暮色吞噬，黑夜很快就会来临，方誉眼下一时半刻也醒不来，这样不行，必须尽快找个落脚的地方过夜。
秦可萌吃力地把少年搬上马背，怕对方再次落马，也没了男女顾忌，当机立断地扯了衣衫的布条，把彼此紧紧绑在一起，策马赶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山中的天气就像个调皮的孩子，放晴不倒半宿，又下起鹅毛大雪，冻得秦可萌的双手都没了知觉，好在彻底入夜前，被她寻到了一处避风雪的山洞。
她把马绑在洞外的荒树旁，然后连拖带拽地把人往洞里送，里头漆黑阴冷，只好胡乱找了块平坦的地，安置好对方。解开抢来的物资包，摸到火折子点燃，起身沿着山洞绕了一圈，漆黑的石壁瞬间被火光映亮，通向远处。此洞不深，一眼就能瞧到尽头，能勉强容纳他们两人，地上除了些碎石，并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应该是安全的，当务之急，必须把火给生起来。
秦可萌顶着风雪在附近捡了些枯枝，堆在一起，用火折子点了半天，非但没燃起来，还被黑烟熏得够呛。如此天气，想找些干燥的易燃物实在太难，一筹莫展时，秦可萌突然想起方誉身上的话本子，或许还有多余的也说不定，拿来生火倒是正好。
秦可萌撩起袖子，对着少年邪邪一笑，伸出魔爪把他里里外外搜了遍，结果连个屁都没搜到，想放弃时，手上不知触到什么，硌得疼，那东西似乎被缝在了他的里衣内，看来十分重要。她思忖了会儿，还是决定一探究竟，先三两下扒了对方的外衫，然后半眯着眼一点点褪下里衣，小麦色的肌肤瞬间暴露无遗，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零星的火光下若隐若现，实在撩人。秦可萌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不自觉地想咽口水。一边心有顾虑，孤男寡女共处一洞，她还对别人动手了，传出去，实在不好，一边又觉有啥好怕的，不过就是个昏死过去的大猪蹄子！
只是令她意外的是方誉这小子看着清瘦羸弱，没想到还挺有料的，结果到后头脑子一热，早把先前的顾虑抛到九霄云外，将不看白不看的原则贯彻到底，最后目光无端锁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上，有些是这几日的新伤，还有些看上去倒有些年月了，虽然早就结了痂，可是光看着就觉得疼，让人忍不住抽冷气。
秦可萌把外衫给方誉盖上，开始捣鼓那缝在里衣里的东西，费尽地拆除缝线，拿出一看竟是一本其貌不扬的小册子，外头用防水的塑料袋子包裹着，完好无损，一点未湿。虽然这里的文字比划繁琐了些，但大多数和现代汉字区别不大，秦可萌大多数都认识，可是这册子里面全是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跟鬼画符似的，让人无从辨认。如此用心保存，必是十分重要的东西，秦可萌看了眼外头的风雪，在心中审时度势，最后抬手拍了拍方誉的肩头：“兄弟，对不住了！”随后拿火折子点了册子，扔在枯枝堆上，有了引信，火焰终于熊熊燃起，她惊喜地凑近取暖，僵硬的身子才稍稍暖和些，斜眼看了方誉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出去凿了些碎冰包起来，按之前的法子给对方降温。
“哪有大老爷们天天发热的！回家让你娘好好给你补补肾吧！”嘴上虽然埋汰对方，手里却不停地给他换冰袋、擦汗，等他不那么烧了，自己才找了些干粮果腹。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外头风声呼号，她蜷缩着身体靠在火边，木材被火舌撩得噼啪声和岩壁上水滴漾出的叮咚声，不断交织在耳畔，眼皮沉的厉害，终是撑着下巴，睡了过去。
秦可萌这觉睡得格外安稳，直到天亮，觉得怀里硌得难受，才半眯着眼用手去摸，那东西圆溜得狠，上面似有毛发般的柔软，下面却是冷铁般的坚硬，什么鬼玩意儿，嘟囔着瞪眼一瞧，吓得面色唰白，大叫着把那东西狠狠地往外推了出去。
方誉觉得脑壳被人用力掐了一下，身体失衡，一屁股摔在地上。
秦可萌的破骂声刚要出口，就听到“哇”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啼哭声瞬间响起，她盯着眼前正在地上撒泼打滚，哇哇大哭的少年，瞠目结舌，脑子懵了好半晌，才气急败坏地站起了起来：“老子救了你，你竟然还敢吃老子豆腐，吃完还敢在这里给我装哭扮可怜！”
少年被这荡气回肠的嘶吼吓得一激灵，嘴巴一瘪，哭得更大声了，揉着眼睛，声音怯怯地回：“娘亲好凶，誉儿冷……就想抱抱……取暖！”
“我靠！你冷你就抱你自己啊，你抱我干什么……”话说一半，突然一噎，觉着哪里不对，指着对方，提高嗓音问：“你刚喊我什么来着？”
闻言，少年朝她凑近了些，泛红的双眸湿漉漉的，呆呆地眨巴几下，答的理直气壮：“娘亲啊！”声音如稚童，清脆软糯。
这是什么骚操作！现在都流行这么报恩了吗？不是以身相许，直接改认干娘了！
“别别别！”秦可萌嫌弃地挥手：“知道你有感恩的心，但娘不娘的就算了吧，我可不想和你再有什么瓜葛！”
少年虽然没搞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却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很快得出结论：他娘不认他了！当即跳起来拽住她的手：“娘亲，我是誉儿啊，你不认得我了吗？”说着顺手扯下面具，语气可怜巴巴的：“娘亲，你再好好看看！”
见人凑上来，秦可萌本能地往后一仰，心道哪来的丑儿砸！
可对方那双眼睛却像被泉水洗涤过似的，格外的清澈明亮，盯得她头皮发麻，当真邪乎！
“方誉，知道你是戏精，你累不累啊？”
听到训骂，少年顿时小脸一垮，张嘴嚎啕大哭起来：“娘亲，不要不认誉儿好不好，誉儿一定会好好听话，再也不贪玩了！”
秦可萌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抓着头发来回踱步。心道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这么喜欢演是吧，老子就是陪你演！
“我欺负你了吗，哭什么哭，不许哭！”
方誉听了，吓得面皮一皱，赶紧止住哭声，努力逼退眼角的泪，小嘴却止不住一抽一抽的，委屈地看她。
哟呵，演的可够真的呀！
对方那副委屈的小模样，跟煞有其事是的，让她心里也有些发软，不禁换了口气道：“你说我是你娘亲，那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摊开手掌，扳扳手指，方誉沉思了会儿，郑重其事地答：“誉儿今年五岁了！”
“……”秦可萌顿时一噎，若这家伙是在跟他演戏，这演技未免也太逼真点吧！举手投足和说话谈吐当真和五岁孩童无二，当然还有种可能，那就是被烧成傻子了！她心中大惊却又不确定，只好继续试探。
“你前面说会好好听话，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当然！”方誉重重点头，眼睛亮亮的，拍着胸脯保证道：“娘亲说什么，誉儿就做什么。”
不知想到什么，秦可萌忽然坏笑道：“那你先学个猪叫来听听！”
若是演戏，她就不信对方能拉的下这个脸。
方誉摸摸头，脸上显然挂着不乐意，义正言辞道：“可是誉儿是人，为什么要学猪叫！”
“你看看，还记得刚才自己说的话嘛，你这是出尔反尔！”
见她严肃地扳着脸，大为不悦，方誉心里打鼓，为了讨娘亲欢心，学个猪叫算什么，鼻子就那么用力一吸，猪叫张嘴就来，那声音学的实在惟妙惟肖，秦可萌没忍住，笑得四仰八叉，她的笑声对方誉来说便是最好的赞赏，可把他得意坏了，一连叫了好几声才作罢，最后更是骄傲地仰着脑袋，呲着牙朝对方笑，谁知前面还在大笑的人儿忽然收了笑意，下一秒自己的脸就被双手扯住，疼得他直抽气：“疼……娘亲，誉儿疼！”
秦可萌用力地扯着方誉的小脸，痛心疾首道：“我可怜的誉儿，你怎么就被烧成傻子了呢！”叹了一声又哀嚎起来：“我更可怜啊，怎么就贪上了一个傻子呢！”
可她到底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重生这种稀奇事都经历过了，相比下烧成傻子简直就是芝麻绿豆点大的事，也就震惊了片刻，就平静下来，接受了事实，松开手，没好气道：“算了算了，你想喊啥就啥吧，算老子倒霉！”
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她没想到方誉变傻后，简直就是话唠附体，有事没事就嚎几嗓子，娘亲长，娘亲短的，足足喊了八百遍，听的她脑壳疼。
外头风雪未停，呼啦啦地往洞里吹，秦可萌蹲在洞口，方誉挨着她蹲着，也不说话，一脸乖巧，就那么眼巴巴地瞅着她，眼神灼热地几乎快要把她的脸烧出几个洞来了。她每挪一寸，他就紧跟一寸，忍不住吼他滚远点，对方就咬着嘴唇一副要哭的样子，每当这时秦可萌就咬牙告诉自己别跟个傻子计较，忍忍就过去了。
就当她真以为自己能忍过去的时候，对方就指着洞口的马儿，开始了十万个为什么。
“娘亲，为什么马儿只吃草，不吃肉呢？”
“因为她娘吃草！”
方誉一听，好有道理哦，又问：“那娘亲喜欢吃草还是吃肉！”
“我喜欢吃人！”
“……”
原以为尬聊可以结束这个话题，哪知这只是开始，方誉紧接着就把话题扯到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万年大坑上，这还不算完，没过多久，那小子又开始刨根问底他爹去哪了？
秦可萌当即脑补了儿子又丑又蠢，老子抛妻弃子跑路的万字家庭伦理大剧。见方誉满脸期待，不好把话说的太重，怕打击他脆弱的小心灵，可又一时兴起，想逗逗这个“傻儿子”，便胡诌道：“誉儿，有件事娘亲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是娘亲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捡来的弃儿，又哪来的爹！
方才还低头嚼着脆饼的方誉，手上动作一滞，眉间紧皱，把嘴里未嚼碎的饼渣子和手里的半块饼噼里啪啦地扔在地上，大声吼叫起来：“娘亲骗人！”为了表示不满，抬脚就往饼上踩，行为幼稚到让人发笑。
脾气倒是大的狠！秦可萌心中暗爽，面上依然板着，严肃道：“都说儿子长得像娘，你若不信，就去前面的池塘照照自己的模样，答案自会分晓！”
方誉想都未想，一头栽进风雪里，跑到不远处的水塘旁蹲下，骤然被水中的景象吓住，瞪着眼眸不敢喘气。见他蹲在那好半宿都没动作，秦可萌也跟了过去，走近了便见他抽搐着背脊，眸子里氤氲着水汽，兴许是知道她讨厌自己哭，这会儿硬是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音来。
方誉其实是被自己的样子吓哭的，娘亲长得那样好看，他却是个丑八怪，娘亲果然没骗他，他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思及此心里的委屈难过跟泛滥的洪水似的，汹涌地夺眶而出。
秦可萌本想逗逗他，哪知他这样认真。不就骗他说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吗？这可是自古以来爹妈的套路，哪家孩子小时候没被如此唬弄过，她以前被骗哪会儿可没这样哭过鼻子。但对方誉来说却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不敢嗷嗷大哭，就背着她垂着脑袋小声抽泣，如此一来，反而显得秦可萌十恶不赦了，见他那般模样，她一颗老母亲的心顿时软的一塌糊涂，丢盔卸甲，百般讨好。
“刚是逗你玩的！你别当真啊！”
方誉咬着嘴唇，大声反驳：“就是真的！就是真的！”倔强地别过脑袋，后头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哪有娘亲长得像仙女，儿子这么丑的！”
听到对方夸赞自己是仙女，秦可萌最后那么点矜持和架子也被磨平了，可好说歹说方誉就是个死脑筋，转不过弯来，耐心告罄，气的她抓了把雪，就往对方脸上砸。
方誉显然被砸懵了，连哭都忘了，在原地楞了好半晌，雪落在唇齿间，他伸出舌头一舔，冰冰凉凉的，还是甜的，想都未想，就俯身捏了把，来了招以牙还牙。
这回换秦可萌懵了，她这个暴脾气哪忍得住，才想还以颜色，对方竟冲她一笑，一双小梨涡甜的要死：“娘亲，这个雪是甜的，真好吃呀！”
“……”
小孩子心性，一旦被新奇事物吸引后，方才的难过也烟消云散了，被秦可萌这么一砸，方誉觉得雪还挺好玩的，哪还有功夫管自己是不是他娘亲生的，简直嗨到不行，此刻已经在雪堆里滚了一个多时辰了，秦可萌在旁蹲着差点睡死过去，后头硬是被拉着一起堆了雪人，对方才肯作罢，跟着她回了洞。
见方誉玩累了，终于消停下来，秦可萌才放心地靠着石壁打盹。
万籁俱寂中，方誉悄悄睁眼，看向洞外，雪势小了些，偶有零星的雪花幽幽地飘下来，落在他刚堆的两个雪人上，并排的雪人手牵手，像极了他和她的娘亲，他露出甜甜的笑意，望向身边酣睡的人，小心翼翼地给她掖好弄乱的衣角，挨着对方睡了过去。
晚上秦可萌简单地弄了些吃食，又给火堆添了些木柴，想着自己出来这么些日，也不知帮中有何变故，不能再耽搁了，决定明日风雪一小，就整装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