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时,落了一夜的风雪才歇。
四方的铁笼,不过方寸之地,秦可萌烦躁地在里头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眼下命算是暂时保住了,可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眼看着马上就要到达红莲寨,难道她真的要去给那红莲当第十一任‘小老婆’了?思及此,心中更是怒意难平,捶足顿胸,跟个猴似在牢里上蹿下跳的。与精力旺盛的秦可萌相比,方誉却病恹恹地躺在角落,一声未吭。
帐子里陆陆续续有人起来,沉寂被喧嚣打破,很快便有人发现昨晚守夜的人不见了。最后那人的尸体在附近的一处小山坡下被发现,身上多处摔伤,还带着浓烈的酒气,而颈间那处真正致命的伤口却无人发现。大家猜她必定是喝多了,不慎摔死的,似乎这样的事例早就屡见不鲜,死的又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当即草草定案,把人就地埋了,仿佛连昨夜那场“阴谋”也跟着一起被掩埋了。
秦可萌盯着那些人,当然明白这一切假象都是季语精心安排的,心中不免胆寒。回头就发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季语的视线一触就收,继而向身边的两个手下交代了几句,铁牢的守卫便由两个变成了四个,季语打的注意,过于明显,经过昨夜那番变故,她必然会对他们严加看守,以免他们向烈鹰泄密,坏了大事。可是她却不知自己叛变之事,秦可萌早就告诉了烈鹰。说起来自那日秦可萌色诱未遂,被扔出帐子已过去一日之久,眼看快要到达大本营,烈鹰竟然一点动作都没有。
“老大……”远处几道参差不齐的叫唤声,猛地扯回了秦可萌凌乱的思绪。
烈鹰立在帐前,久经风霜的衣袍略显陈旧,四下明明无风,却带着风帽,大半张脸隐在暗处,模糊不清,神色更是难辨。见众人已整装待发,她默然举起手中长刀,指向前方,无声下令,队伍再次出发。见烈鹰上路,白鹫怎肯落后,忙整列队伍,急急赶上。
两队人马亦如往常那般挤在狭窄的山道上,又因积雪太深,只好缓缓而行。
上路后,方誉便强撑起几分精神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锁在马背上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的山道无人管辖,都是些野路,更别提什么修缮防护了,马车几乎是挨着山沿行驶的,隔着牢笼俯瞰,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地势不平,车马剧烈颠簸,震得山边的碎石噼里啪啦地往崖下掉,秦可萌咽了咽口水,腿有些发软,迅速地背过身,往另一头挪,眼不见为净了,心里头的惧怕才平复了些。
“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的烈鹰很奇怪?”方誉目视前方,并未回头。
行走江湖,看人和审时度势自是必不可少的本领,方誉自幼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擅于辨人,可说来奇怪,却是头一次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对,更多的像是一种感觉,让他觉着眼前的人,无论从气场和还是举手投足,都与昔日判若两人。
“是很奇怪!”秦可萌点点头,咬牙愤然道:“那家伙也不知哪根筋错乱,平时赶路都走的内侧,今天偏偏要走外侧!”先不说那些悬崖峭壁看得瘆人,若是再来几个大坡,怕是车马都得直接颠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绝对是粉身碎骨直接投胎去了。
话音刚落下,就见方誉回头,满脸诧异地看着自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眉眼挑的老高:“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秦可萌被对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不懂他为何如此大惊小怪,却还是蛮不情愿地又道了一遍。
谁料少年先是发了会儿愣,接着唇角一点点裂开,勾起个撩人的弧度,眸里盛满的笑意跟快要溢出来似的,却什么话都不说,尽一个人在那傻乐。
有病吧!秦可萌不想理他,都死到临头了,竟然还笑得出,这心得多大。
马车又摇晃着过了一座山坡,视线变得愈发辽阔,方誉巡视四周,目光沉了沉。
绕过狭窄的山道,便进入一处峡谷,两侧高山峻岭,地势险要却比之前开阔平坦,两队人马终于不用互相挤着,放开手脚,行速也快了很多。
方誉走南闯北好些年,这地方当然知道,尽头处有南北两道,往南是明教,北面他虽没去过,不用想便也猜得出约莫就是那红莲寨的大本营了。
算算时间,如果他没猜错,应该是时候了。如是一想,铁牢突然剧烈震颤,瞬间已是地动天摇,人群里不知谁大声惊呼:“快逃啊,雪崩啦!”
只见两侧山壁上竟滚下数只巨大的雪球,有人躲闪不及,直接被卷进雪堆,活活掩埋。嘶吼刺破耳膜,人群四处逃窜,场面混乱至极!
白鹫攥紧缰绳,控住因受惊四处跳窜的马儿,高声下令:“大家别慌,快往北面撤离!”声音却急速淹没在巨大的轰鸣里,大难当头,谁还管什么狗屁命令,一心只顾着逃命。
雪球从四面八方急速地砸下来,四散的冰凌铺天盖地,迎面而来。耳边交织着各种尖叫声,连马儿都感知到了危险,却不知哪是生路,带着马车在原地转圈。怕被甩出去,秦可萌死命抓着杆子,脑子里已经乱成了团浆糊,急忙去喊方誉的名字。
少年却出奇的平静,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几个大跨步到门前,秦可萌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竟拿着钥匙,对准锁孔,咔嚓一转,门就开了。情势危急,看守铁牢的人早就跑得没了影,这钥匙还是他刚才趁乱从对方身上摸的,眼下也来不及多作解释,急急道:“你出去,控制住马!”
秦可萌窜出铁牢,纵身一跃上了马背,用力拉扯缰绳,躁动的马儿总算安稳下来。
与此同时方誉快速解开了车马相连的锁扣,继而也跟着上了马,没了车的负累,马身轻盈,跑起来更快了,三五下就冲出了数里,哪只山上又有雪球滚落,好在秦可萌眼明手快,拽住缰绳,生生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刹住了脚步。
到了近处,定睛一看,秦可萌才发现那山上竟埋伏了数人,是他们把雪堆积成团然后推下山底,才造成了这场雪崩,这哪是什么天灾,根本就是人祸!
憧憧人影中,她看见一个人,赤色衣袍和皑皑白雪互相交映,如同燃烧的烈焰,滚烫炙热,仿佛能吞噬所有。那瞬间,一切的阴谋浮出水面,暴露在天光之下。
“白鹫,没想到吧,今天我就让你和你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烈鹰站在高处,冷眼睥睨谷底四散的人群。
白鹫面白如纸,瞠着双目显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而此时那冒充白鹫的人早已吓得从马上滚落,疯一般往前逃去,这招偷梁换柱,是她始料未及的!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秦可萌差点忘了,这一计还是她献上的,当然注意还是方誉那小子出的,计谋无非是怂恿烈鹰先下手为强,借助峡谷的地理优势,用雪制敌,打白鹫个措手不及,事后再伪装成天灾的假象,迷惑红莲。原以为烈鹰不会动手了,谁料她不仅这么做了,还不惜损兵折将,枉死这么多自己人,也要致白鹫与死地,手段之残忍,令人愕然。当然更令她意外的还是方誉,从方才种种迹象表明,这小子早已察觉马上的人是个假冒货,与他接触越久,越觉得此人明面上一副吊儿郎当,市井小人物的样子,其实绝非池中物。
作为白鹫的心腹,季语却不知她这个计划,心知自己的身份已然败露,她苦心蛰伏多年,烈鹰是怎样的人,再清楚不过,对方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一时也顾不上白鹫,一脚刚跨上马背,腿上就中了暗器,吃痛地跪在雪地里,只好拖着受伤的腿,艰难地向前爬,白雪被染成刺目的红。烈鹰的暗器向来箭无虚发,季语使的银针便是跟她学的,自是知道其中的厉害,可是对方竟故意避开她的要害,暗器刺入四肢,她痛苦地瞪大双目,额头青筋暴起,犹如凌迟。
烈鹰眸色暗红,她就是想看着她苟延残踹,一点点失血而亡,这就是背叛她的下场!
陈岚山之死,笼中滚落的瓶子,季语当时的神色,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烈鹰的眼睛,可当时她只是心存疑惑,甚至当秦可萌冒死“色诱”自己,道季语是叛徒时,她还一度以为对方是在挑拨离间,面上不动声色地驱逐对方,心中已谋划着如何查清真相。那晚,她不过是装睡,终是引得季语露出马脚,尾随其后躲在暗处围观了一场厮杀,秦可萌的身份、季语的背叛,白鹫的阴谋,竟然这场比赛已没了赢面,倒不如孤注一掷,赌上一把,她按照秦可萌献上的计策,再他们之前赶回营地,安排人伪装自己掩人耳目,又带着一批人马悄然离开,埋伏在峡谷腹地,为的就是给白鹫致命一击,这么多年了,也是该分出胜负了。
烈鹰举起手中长刀,剑气震得刀身嗡嗡嘶鸣,带头急速俯冲下来,眼见人群冲四面八方涌来,快要将他们围住,方誉急中生智:“快往那个方向冲!”这里他来过,当下才猛然想起,峡谷北处一方岩石上有一凿口,能径直通向外头,他之前也是无意发现,觉得那岩石与别处不同,水滴石穿凿出的洞口,更像是自然造物,便绝稀奇,多看几眼,记在了心上。
秦可萌自知眼下自己早就没了利用价值,现在不逃,就是待宰的命。等了这么久,几经波折,就是要趁着两方交战,情势混乱的最佳时机逃命,当即狠狠一夹马肚,朝着方誉指的方向奔去。途径半路,不知看到什么,眸子一亮,不由分说地就把手里的缰绳塞到方誉手里。
“你干什么?”方誉扬眉,顺着秦可萌的目光望过去,瞬间明白过来:“太危险了!这个距离未必拿得到!”
秦可萌双眼微眯,用手比了比距离,已然拿定注意:“那也要试过才知道,你拉住我,我去拿!”口气坚决如铁,方誉一时也拿她没辙,只好妥协道:“别勉强,实在不行,我们就撤!”
他们说的正是左前方的一辆马车,那是红莲寨的物资车,上面堆放的包裹里装着粮食补给,眼下兵荒马乱,那车被遗弃在人潮中央,无人问津。
长路漫漫,粮食和水源都是必需品,方誉纵马疾驰,秦可萌紧盯猎物,眼看距离拉近:“就是现在!”
对方一有动作,方誉急切拽住她的胳膊,秦可萌顺势来了一个干净利落的下腰,半个身子腾空在外,看得人心惊肉跳,好在她身子轻,被方誉直直拖着才没掉下马,但怕对方撑不了太久,她手臂一挥,快很准地抓住补给的包裹,就往自己怀里送。见她得逞,方誉将她往回扯,才发力,便觉有另一股外力与自己的力道相冲。
秦可萌的左腿被人拽住了,那是个满身伤痕,头发散乱的女人,仿佛已经失去痛感,拽着她的腿被马拖曳了一路,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血痕,目光里透着对生的渴望,嘴里不知疲倦,一遍遍地哀嚎着:“救救我!”鲜血泊泊地流下来,瞬间染红秦可萌的皮靴,刺鼻的血腥味和黏腻的恶心感涌上心头,秦可萌颤抖着身躯,竟有些不知所措。
方誉见状,出声大喊:“快把她踹开,否则连你也会被拽下去的!”
秦可萌心里一触,咬牙下定决心,闭眼不去看那双暗红的眼睛,死命用脚踹她,对方终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渐渐放开手,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秦可萌坐在马上,抱着包袱重重喘息,低头在心里默念着对不起!耳边是刀剑的碰撞声和人们的杀伐声,不过片刻的功夫,双方已是杀红了眼,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她想如果这就是江湖,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马儿扬脖嘶鸣,穿过憧憧人影,终于纵身越过洞口,苍茫的群山间,两人一马从黑暗奔向光明。那一刻,她听到有个声音说:“江湖这么大,这么多纷争阴谋,生死存亡,哪能都管的过来!若是连自保都做不到,哪有资格救人!”
是啊,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大,自顾不暇,竟还想着普度众生,还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