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湿冷,地势坑洼,磕得季语几乎彻夜未眠。
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连带着几分打骂声一起钻进耳里,季语忍不住皱眉,听见不远处躺在草垛上的女人起了身,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忙跳起来,一刻都不怠慢地伺候烈鹰更衣。
收拾完毕,烈鹰跨出营帐,外头的手下未醒,倒是铁笼里两人精神气十足,打骂声,喋喋不休。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意,两人几乎同时噤声。方才还咋咋乎乎,横着脖子的少年瞬间秒怂,佯装虚弱地咳了几声,缩回角落,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保命要紧。
见状,秦可萌冷哼,眼神轻蔑,有些看不起他,怕什么,有本事起来嗨啊!当然这份最后的倔强在对方扛着两米长刀,朝自己走来时也荡然无存了,秦可萌面上故作镇定,脚却不争气地往后退了数步,见烈鹰面无表情,脚下却如同生风一般,在离铁笼数十米开外定住,冷眼落在个熟睡的人儿身上。
秦可萌还没想明白,她是何用意,软鞭砸落的声音已在山间炸开,烈鹰手速惊人,抽了手下腰间的鞭子,手起鞭落,女人皮开肉绽,生生疼醒,凄厉的嘶喊声惊醒一众人,旁人哪知发生了什么,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吭声。
“老大,我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吧!”
烈鹰手上动作不停,一下复一下,力道却丝毫不减,女人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卑微如蝼蚁。
季语实在看不下去,提着胆道:“老大,小玉偷懒,玩忽职守,确实是她有过,但请您看在人没丢的份上,饶她一命,再这么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烈鹰沉声,冷冷一抬眼:“季语,你何时这么多话了?”
季语倒抽一口气,僵住。
外头乱哄哄的,另一头帐子里的几个小罗罗,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好戏,似乎烈鹰打骂手下是每日必备的戏码,同情地瞟了眼被打的去了半条命的女人,悻悻而去。
没一会儿,白鹫先走了出来,后头才陆陆续续跟出来一群人,嬉笑打闹的声音洋洋洒洒的,白鹫也不管,未几才一提手,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迅速列队,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哟,烈老大,今日倒是好兴致,又再调教手下呢!”调教两字故意拖了长音,白鹫语气里的玩味,明眼人都听的出来。
烈鹰知道对方再激她,到不上当,充耳不闻继续着对方口中的“调教”。
白鹫往前走了几步,笑起来:“你下手还是轻点的好,看把那牢里那一个个小家伙怕的哟!”
陈岚山到底是年纪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吓得两股战战,差点就尿裤子了。秦可萌深知烈鹰手段残忍,也不是头回见,倒也沉住了气,没有自乱阵脚。至于方誉,戴着面具,明明身子抖的厉害,可说不上为什么,秦可萌就是觉得这小子是装的。
“尤其是那个,长得倒是俊俏,要是吓出什么毛病来可就不好了!”白鹫的视线落在秦可萌身上,里头藏了几分觊觎之色。
烈鹰气血冲顶,鞭子断裂成两截,用力丢到地上,抬头看向身旁之人,口气坚定有力:“我烈鹰的人,就不牢白老大费心了!”短短一句话,便宣告主权。
白鹫不怒反笑:“那倒也是,可是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得不到的……倒不如……”所有人都再等她后头的话,她却耸耸肩,装傻道:“倒不如看看好了!”随后轻笑两声便走了。
秦可萌听了,心里胆寒,一山怎么可能容二虎,而且还是两只可怕的母老虎!
从这里出发到红莲寨约莫三日的脚程,两队人马一刻都没有耽搁,搬师回巢。
山路陡而险,面不宽,本就难行,此时却挤了数十号人,队首一黑一白,两匹马并排驶着,上头的人儿气定神闲,谁料黑马突然加速,占了上风,白马也不甘落后,赶忙急跟,倒也不超过去,就那么刚刚好地和对方并肩而行。
气氛看似平和安逸,实则剑拔弩张,两个主子不动声色地暗地较劲,下头的人也跟风效仿,盯着彼此的步伐,互不相让。
但秦可萌已顾不得关注这些,不过才行了半日,已经快把胆汁给吐出来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生无可恋地看着外头虚晃的景物,怕是再这么颠下去,五脏六腑都得错位。
“大哥,你还好吗?”陈岚山关切道。
秦可萌身子软的像一滩泥,有气无力地摆手,神情恹恹,连话都不想说。
方誉热度退了,虽然还没完全缓过来,眯眼休息了半响,精神头却恢复了些许,眉目一扬便道:“放心吧,我记得有人说过,祸害遗千年,没那么容易死的!”
被人用自己的话损了,有些人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秦可萌心里憋屈,懒得说话,索性闭眼充耳不闻。
陈岚山对方誉难掩好奇,面具遮面的人多半分为两种,却都可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前者是惊艳的惊,后者便是惊吓的惊了,而沦落至此的,他捉摸着应该是前者,如此一来便更想目睹对方的真容了,若是比秦二更胜,他岂不是抱错大腿了?
“方大哥,我娘曾说相聚便是缘,不知小弟是否有幸能目睹您的芳容?”
方誉笑得眉眼弯弯:“其实你娘只说对了一半,有时候能相聚的也有可能是孽缘!”说这话时,眸子有意无意地瞥了秦可萌一眼。
听出话里头的冷嘲热讽,秦可萌睁眼,看向满脸期待的陈岚山,语重心长道:“小岚,哥劝你还是别看了?”
陈岚山茫然抓头,便听到某人咬着牙,恶狠狠道了两字。
“会瞎!”
“……”
他来不及问清缘由,远方已有马蹄声踏来,众人望去,前方似有情况,派出去探路的人急急越下马,箭步如飞般走到两个首领面前,单膝跪地:“两位老大,刚得到消息,前方有丐帮和唐门的人,恐怕我们得绕道而行了。”
听到“丐帮”二字,秦可萌当下就来了劲,扒着杆子,神色激动。
“绕道而行!可笑,我烈鹰何时怕过他们了!”烈鹰眉间凌冽,语气带着几分傲然,缰绳一紧,连白马似乎也感应到主人的狂妄,高声嘶鸣起来。
“这……”那人茫然无措,眼神慌乱,几乎求救似地望向白鹫。白鹫虽比烈鹰晚入寨,却更得人心,这些年红莲寨恶名远扬,司法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若真按烈鹰的意愿,只能顾全颜面,怕是要死伤无数,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白鹫思忖半晌,出声道:“对方约莫多少人?”
“目测得有百人。”
唐门乃六部之首,掌管着江湖城司法一部,而丐帮人多混杂,被六部视为毒瘤,排斥在外,这两派又怎会走到同处去?
似乎察觉到对方的疑虑,那人又道:“我听闻是丐帮的二当家失踪了,不仅举帮上下找人,秦大牛还去司法部报了案,既然有人报案,司法部不得不接!”
白鹫点头,不再踌躇,马身一转,面向众人,已然有了决定:“我的人听令,抄小路走!”
话音才落,后头传来嗤笑声:“怎么,白老大,这是怕了!”
若论武力,她白鹫比起烈鹰,确实落了下乘,可她胜便胜在,懂得方寸进退,无意义的口舌之快,向来不屑。她并不反驳,反是随着对方的话,顺手推舟:“是啊,小妹是真怕了!倒是烈老大,还望你大捷归来,帮咱们红莲寨扬眉吐气一番!” 语气明明诚恳万分,听不出一丝鄙夷,可字字落在烈鹰耳中,竟是说不出的刺耳。
白鹫的人马已掉转方向,朝分岔的小路行去。烈鹰的人却是慌了,对方再人数上就翻了他们几倍,如此硬拼,必死无疑,可是老大没发话,也只能干着急。
秦可萌窃喜,烈鹰这个暴脾气,若能固执己见,让两方有正面交锋的机会,她就有获救的可能。同时心里也涌起几分感慨,只是没想到秦大牛为了找她,如此大费周章,想到在这里还有人会惦念她,心头一暖。
一时,烈鹰进退两难,方才信誓旦旦叫嚣的是她,冷静片刻恍然自己冲动的也是她,她是极要面子的人,难道真要折回被白鹫看笑话。
季语跟在烈鹰身边多年,主子的心思就算揣摩不到全部,也多少猜到七八分,当即跪在地上:“老大心如明镜,一定看出白鹫分明是想激您,让咱们损兵折将,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季语这番话无疑是给烈鹰找了台阶下,坐在马上的人儿冷哼一声,顺势接话:“我自然看得明白,也绝不会中了奸人的诡计!”紧接着扬鞭一挥,策马朝小路而去,众人见状,心中大喜,忙跟上去。
“哎!别啊!”秦可萌拍着铁笼呼喊。
“别喊了,烈鹰又不傻,你还真以为她会和唐门的人硬拼呢!”
方誉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的秦可萌寒冷彻骨。
“那怎么办,这可能是我们逃出去的唯一机会了!”
少年望着乌压压的天,眸中深邃,像是再对她说,又像在对自己说:“机会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创造的。”
烈鹰的人马追上先头部队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两队人马各自选地搭建帐子。
烈老大折返之举,白鹫底下的人自是要嘲讽一番的,碍于忌惮对方,不能明着说,只好私下小声讨论。
放眼望去,一方天地,俨然两处光景。
白鹫坐在人群里,和大家一起啃着白馍馍,言笑晏晏,无一点架子。
另一头,下面的人却是手忙脚乱,才搭完帐子,又鞍前马后地伺候烈鹰用膳,可谓步步惊心。
食物的芳香,在鼻尖叫嚣,秦可萌饥肠辘辘,季语走过来给他们一人丢了个白馒头,陈岚山没接住,馒头落在泥泞里,他皱眉俯身,拿起来往身上擦了擦,也不嫌脏,急着往嘴里送。囫囵吞枣般地吃完,还是觉得饿的慌,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忽闻一阵肉香,吸吸鼻子就见季语把一盘烤好的兔肉放在秦可萌面前。
女人高昂着头颅,恩赐一般道:“这是老大赏你的!”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瓶罐子扔过去,秦可萌抬手接住,听她道:“不想死,就把你的脸保护好了!”
药味从瓶里溢出,想来是治冻伤用的,秦可萌没理,随手扔在一边,继续啃嘴边的馒头,也不知是不是太长时间没沾荤腥,那盘油腻的兔肉,竟让人有些恶心,反倒是馒头还好下咽。
陈岚山已经盯着那盘兔肉好些时候了,舔着嘴角,直咽口水,秦可萌见状,把盘子推过去,得到默许,他这才急不可耐地伸出手,谁料眼见快够到盘中的食物,就又被道声音喝住:“等一下!”
方誉靠过去,抬手从束发的簪子中取出一根银针来,插入食物,几秒后取出,见银针未变色,才道:“吃吧!”
陈岚山这才抓过盘子,同牢的伙伴瞬间围上去,几人大快朵颐起来。
秦可萌漫不经心地嚼着食物,斜眼打量身旁的人:“没想到,你出门还带这玩意儿?”
方誉小心翼翼把银针藏回原处,不以为然道:“行走江湖,这可是保命用的,人心险恶,谁知道最后是怎么死的,没准就是吃馒头死的!”
秦可萌顿时一噎,一口馒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忙起身拍胸脯,好半晌才缓过来,差点被那家伙一语成谶,活生生被馒头给噎死了!
方誉被逗乐,忍俊不禁。秦可萌不知想到什么,愤恨道:“不对呀,既然你有银针,为什么我前面吃馒头的时候,你不拿出来,万一这馒头有问题怎么办?”
关于这事,还真不能怪方誉,他根本来不及开口,那似饿死鬼投胎的几人已然吃了起来。他拉着小脸委屈巴巴道:“我也想啊,但是你们压根没给我那个时间!”
秦可萌瘪嘴,无耻道:“要不,我吐出来,你给看看有没有毒?”
“……”方誉当然没理他,自个儿找地睡了。
秦可萌也没了怼他的兴致,放眼陈岚山那头,光盘行动执行的很彻底。
“好吃吗?”
“好吃,谢谢大哥!”陈岚山摸着圆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躺了下来,眯着眼喃喃自语:“好吃是好吃,但还是没我娘做的好吃。”
又是无星斗的长夜,唯有黑暗像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密密麻麻地笼下来,令人绝望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