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像被捅破了个窟窿,寒风如刀裹挟着冷雨浇下来,完全不见停的趋势。
营寨搭在山头,地势越高,气温骤降,雨慢慢凝结成冰渣子刮在秦可萌脸上,杀伤力立竿见影,当下就多出几条红印来,疼得她直抽气,还没喘息片刻,又被人推搡着关进了铁笼子。
她赶忙巡视四周,查探情况,便见铁笼旁还紧挨着一个笼子,里头关着三个年轻的男人,个个长得容貌俊俏,显然也是被抓来的。闻到动静,三人噤若寒蝉,眼睛却直勾勾地凝在她身上。秦可萌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想着是不是该和他们打个招呼,外头忽地又有一人被丢了进来,四方的铁笼子,本就不大,见人要倒,她忙伸手去接,重力落下她吃不住,后背重重撞在铁柱上,巨大的碰撞声中,尘土飞扬。
“妈的!”秦可萌吃痛,怒视身下的少年,大声斥道:“方誉,你给老子起来!”
回应她的却只有冷冽的风雨声,少年双目紧闭,面上透着诡异的潮红,气息微弱地低不可闻,身子半躺着,像条奄奄一息的鱼,随时都有翻肚皮的危险。
秦可萌探他额头,似火烧,烫得惊人,想抽离的手却被少年抓住,仿佛被困在沙漠,方誉浑身燥热难当,方才的那一抹凉意倒是神奇,竟能舒缓心头的燥意,他不自觉地靠近了些,把手按在自己额上蹭了蹭,如同猫咪向主人撒娇般,看的人心头发软。
秦可萌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自己好不容易救下的人,又怎会轻易让他死掉!
一记暴栗当头落下,方誉喉咙干涩的难受,皱眉哼了几声表示不满,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身为一个祸害你心里就没点逼数吗,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丝丝冷雨落在面上,意识稍稍清明了些,方誉努力撑开眼皮,雾气氤氲出一道朦胧的轮廓,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隐约见到一双嘴皮子不断翻滚着,声音里似夹着几分怒气,听的人耳朵疼,他有预感,那绝对不是好话,紧接着铁笼就被人拍得哐哐作响,叫喊声在耳边无限放大,一字一句渐渐清晰,却又沉沉落在心上,他弯起唇角,忽而想原来在这世上也会有人为了救他的命而这么拼命。
见人又缓缓合了眼,秦可萌连唤几声得不到回应,急得又踹了对方两脚,少年就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她实在没辙,扯了嗓子大声求救,那些山贼却各自做着手上的事,熟视无睹。
季语听到吵闹声,打伞从帐子里走出来,恶狠狠道:“吵什么吵?”
见到救兵,秦可萌眸子亮起,双手抓着铁杆,脸贴在框上,急急道:“我哥烧得厉害,再这样烧下去会出人命的!”
“呵,出人命!”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季语冷笑:“死了更好,老大只说不杀他,可没说要救他!”仿佛笼中有什么瘟疫猛兽,连一眼都不肯多瞧,拂袖离去。
秦可萌咬着牙,心中气血翻腾,无处发泄,只能愤然地拍着铁框子,暗叹自己方才之举实在可笑,竟然妄想那群没有人性的山贼会救人!求人不如求己,当即脱了外衫盖在方誉身上,又四下里一看,落在地上的雨水已经凝固成冰,她伸手捡了块石头把冰面打碎,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把碎冰包裹在里头,做成一个简易的冰袋给方誉降温,可惜效果不佳,如此下去,怕是人没烧死,也会烧成傻子吧。
“喂,我这有退热的药!”声音是从隔壁笼子传来的,少年看着未及弱冠之年,容貌似乎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然有了几分翩翩少年郎的模样,麦色皮肤,五官分明,眉宇间英气十足。见秦可萌呆愣在原地,晃了晃手中的药瓶急忙解释:“放心,这绝对不是毒药!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出门有带药防身的习惯。”说着警惕地压低声音:“这瓶可是我趁着那些贼人不注意,偷偷藏的!你若还不信的话,我可以先吃给你看!”
少年急于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打开药瓶准备仰头吞药,就被一道声音制止。
“不用,我信!”秦可萌接过药,笑着道了声谢,唯今死马当活马医,先试了再说。给方誉喂完药,没过多久,便见药效,他浑身开始发汗,热度也跟着渐渐退了下去。
秦可萌这才如释重负,找了处地坐下来歇息。
少年见状,又立马殷勤地靠过去,望着她,眸子发亮:“大哥,同是天涯沦落人,交个朋友呗,我叫陈岚山,你可以叫我小岚或者小山都行,你呢?”
秦可萌在心中思量了番便道:“秦二,多谢你刚才的药!”她又再次道谢,毕竟这份雪中送炭来之不易,对方誉她自觉已倾尽全力,问心无愧,剩下便看对方自己的造化了。
“秦二”这个名字让小岚皱着眉有些犯难,总不能称呼对方小二吧,怎么听都像店小二,别扭的狠,索性不改之前的称呼又道:“大哥这是哪里的话,小岚以后还要仰仗您呢!”
小岚这拍屁拍得,让秦可萌猝不及防,放眼望去,这铁牢里困的人就属她身量最单薄,胸无二两肉,真硬打起来,第一个挂的人就是她。
秦可萌性子直,也不绕弯子,直言不讳道:“我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让我罩着你,小子,你是不是眼神不好?”
“大哥,你说笑呢吧,就你这容貌都自身难保,那其他人还有活路吗?”见秦可萌面露疑色,他又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次被劫的人,会被送到寨子里,容貌最出众的那个会成为寨主红莲第十一任夫婿,我估摸着八成就是你了!”
秦可萌心里一咯噔,这绝壁是搞事情啊,长得好看怎么了,长得好看还要被人逼着做小啊!还有这什么狗屁红莲花白莲花的,十一任夫婿!这是要找相公,还是要组建足球队啊!简直要上天!
秦可萌按住发慌的胸口,面上却不改色,笑着唤了声:“小岚啊,跟哥详细说说呗!”
见大佬召唤,对方连忙狗腿地应声:“好勒!”身子又靠过了些,盘腿坐下来:“我听说啊,这红莲年轻时受了情伤,爱的小白脸跟别的漂亮女人跑了,爱极便生了恨,被她看中的男子,最多活不过一个月,而且个个都是惨死!”说到此,声音一扬,面皮紧皱:“就这个月,刚好第十个,听说那男人的头颅现在都在红莲寨山头上挂着呢!”陈岚山说的头头是道,眸子瞪得老大,仿佛真跟他亲眼看见似的。
对方阴恻恻的声音伴着风声,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人不寒而栗,秦可萌不禁安慰自己,并非亲眼所见,也不知那小子听来的又有几分真假,也不能全信了,当下稳住心神,颇有些自欺欺人道:“就算那些都是真的,红莲也未必看得上我!”
“大哥,莫要谦虚了,若是给咱们这些人的相貌排了次第,状元郎非你莫属。” 陈岚山被抓来这破地方好几日了,亏得自己还有那么几分“姿色”才苟活到了现在,同他被关在一起的几个人也都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有些东西好看是好看,却都似一摊死寂的湖水,少了几分灵气。可打他见到秦可萌第一眼,就笃定对方是与众不同的,那是种刚柔并济的美,五官精致如女子,举手投足却又有男子的英气,真实的鲜活跃然于眼前。他当即脑海就碰出一个念头,他得牢牢抱住这个人的大腿,虽说红莲性格残暴,但也指不定不会被那人迷的神魂颠倒,逃似乎已是奢望,如今只想找个靠山,让日子好过些。
这拍马溜须也是门技术,施展不好,很有可能适得其反,见秦可萌面色煞白,陈岚山才惊觉自己把对方给吓到了,忙换了口气安慰:“但大哥你也别慌,没准红莲就好你这口呢!”
还好她这口呢,只怕她身份一败露,可能就不是高挂头颅那么简单了,以那些人残忍的手段来看,她几乎不敢想象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逃,必须想办法逃。
思量间,天色渐暗,帐边的篝火燃起来,她伸手汲取着点点暖意,发僵的身体才缓了些过来,这么冷,这漫漫长夜,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
见人沉着脸没再吭声,陈岚山也识相地闭了嘴,缩回铁牢里,身子蜷缩一团。身旁两个同伴各自坐在角落里,像是已向命运妥协,面上尽是绝望,无一丝生气。
日头西下,余晖被夜色吞没,远山浸在墨中,秦可萌仰头,长夜当空,无一丝星子,昏昏沉沉地笼下来,沉默而压抑。倒是那蜿蜒的山道上忽然亮起了星火,火光像流动的银河,愈来愈近,而后聚成一团,伴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与喧哗一同袭来。
为首的是三四个高举火把的女人,秦可萌被光刺的眸子微眯,只一眼,她便知那不是烈鹰的人,虽然穿着打扮大都相同,但是面上的表情却是鲜活的,反观她周遭那群围着篝火取暖的人,表情木讷地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确切来说便是面无表情,死气沉沉。
待那几个人把营帐旁几个木架上的火盆点亮,后头部队才匆匆赶了上来。三五成群的人,有说有笑,大多是步行的,只有一人女人骑在马上,被人簇拥在中间,显然身份与那些小罗罗是不同的。最后面是一辆马车,路面不平,车轱辘滋啦滋啦地转着,把上头的铁牢子震的摇摇晃晃,里头七八个年轻男子东倒西歪,求饶与惊叫声此起彼伏,听在她们耳里反倒悦耳,笑声不停。
“老大,咱们今天可是大丰收!这回赢定了。”与马儿并行的女人,声音高昂。
另一侧的人声音却低了下去:“不过我听说,这次烈鹰好像找到了个好货色,还为了那个人破例坏了寨子的规矩,我倒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货色?”
马上的女人,身姿挺拔,一身白色劲装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腰间别着把宽刀,周身无一丝肃杀之气,静静听着下面的人说话,眉宇间浸满了柔和,面上淡淡笑着,气质却与烈鹰截然不同,如同黑与白,有着巨大的反差。如果烈鹰是令人绝望的黑暗,那这个人倒让人品出几分出尘的气息。
兴许是感觉到秦可萌灼热的目光,女人抬头,越过重重人影的眸竟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身上,秦可萌心口猛得一跳,对方的眼神从起初的诧异转变为深究,她清楚地看到她唇角的笑意更胜,明明是一个单纯无害的笑容,却无端让人头皮发麻。不过是很短的一瞬,她便错开视线,从马上跃下,转身吩咐道:“那些战利品就关在帐子外,再丢件御寒的衣物给他们,免得冻死了!还有你们……”语调一转,笑道:“今晚也别呆在外头,都睡里头吧,挤挤倒还暖和些!”
众人心里一暖,欢呼声瞬间扬起,也不再怠慢,各自忙活起来。
女人歇息的帐子在烈鹰的隔壁,两处人马各占一侧,互不干扰,中间似有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大家默契地守着自己的领地。
“真羡慕白鹫的人,再看看咱们,只能窝在这外头!”铁笼前几个围着篝火取暖的人小声念叨着,不禁投去羡慕的目光。
“你是不想活了吗?”身旁的同伴缩着脖子,警惕地瞟了眼身后的营帐:“这话要是被老大听到,咱们都得完蛋!心里想想就得了,你还敢放在嘴上说!”
秦可萌竖着耳朵,屏息聆听,听到白鹫的名字时,觉得熟悉,蓦然想起什么,心头一凛。
陈岚山本来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秦可萌念着白鹫的名字,瞬间就来了兴致。
“烈鹰和白鹫是红莲的左膀右臂,寨中势均力敌的两股势力。”
闻言,秦可萌又追问道:“同一个寨子的两股势力,有点意思啊!这一山难道能容得下二虎?”
陈岚山倒不隐瞒,把这几日含辛茹苦打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当然容不下,平静都是明面上的,两人暗下可斗了好些年了。据说红莲沉迷劫色,从不管寨中琐事,寨主之位也就是个摆设。实则实权全落在那两人身上,这次为了能定下副寨主的人选才搞了这场比赛,谁能给她带回更好的美色,谁就是副寨主,而咱们便是他们上位的垫脚石!”
之前秦可萌曾听到那些贼人多次提及比赛,陈岚山如是一说,方知原委。
上位的垫脚石吗?哪有那么容易,她攥紧拳头,咬牙想,这块绊脚石,她当定了!只是当下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权宜之计,只好先按兵不动,随机应变了。
两人也没再唠嗑,各自找地歇息,折腾一日,秦可萌实在累极,虽忧心忡忡,却还是难抵倦意,睡了过去。
方誉醒来时,远山雾霭朦胧,日头还没完全升上来,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入眼是四方的铁牢子,栏杆上生了锈,气味很是刺鼻。抬眼望出去便见两座营帐并排而立,稍近一点的帐子前,数十个女人睡得极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堆砌的篝火已燃烧殆尽,只剩几缕袅袅青烟。方誉身子一动,盖在身上的乞丐服顺势滑落,不知想到什么,心头猛然一悸,目光急切地前后打量,转身瞥见窝在角落里酣睡的身影时,心中无端生起的那股忧虑才压了下去。
本是粉雕玉琢的脸袋,此刻上头却冻出了两坨高原红,看在方誉眼里,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喜庆,他俯身把衣服物归原主,起了玩心,伸手狠狠在某人的脸上掐了一把。
秦可萌本就睡得不踏实,感觉到痛,本能地抬手,想乎敌人一巴掌,结果却扑了空,愤然睁眼,方誉那双狭长的凤眸正眨巴着望她。
“你脑子烧坏了吧,掐我作什么!”
“疼吗?”
秦可萌气得咬牙切齿:“你掐你自己试试疼不疼!”
少年听了,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什么?”
“说明我没死啊!”
“我靠,那你为什么不掐你自己?”
少年却答的理所当然:“因为我怕疼!”
秦可萌被噎得无力还口,有的人可能是天生的话题总结者,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话题聊死!
“可是你把老子弄疼了,别忘了当初是老子冒着生命危险救的你!你这是恩将仇报!”
“那你想我怎么报?”少年拖着腮,歪头看她,见对方愣住,忽而笑:“以身相许?嗯?”语调像把撩人的钩子,让人心里发痒。
随即又道:“不可能的!”
我靠,大兄弟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既然我不能以身相许,估计只有一个法子了……”他故弄玄虚地顿住,秦可萌眸子睁大,竟有些期待他的后话。
“那就只能你来了,虽然一马平川了点,但我不嫌弃哈!”
秦可萌的脸腾的红了,破口大骂:“方誉你大爷的!我嫩死你!”
“好类,乖孙子!”少年仰着头,笑得花枝乱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