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当心些。”
祁迹和吴妈他们送我至门口,经历上次的直播事故,他们仍然担心我被人算计了去。
“这好歹是冯安尧自己的节目,再怎么也不会过于刁难我的。”
祁迹还是有些不放心,只说:“他要是让你不痛快,等我好好替你修理他。”
我笑着点点头,“好。”
吴妈瞧着我们像新婚夫妻似的依依不舍,打趣说:“快些去吧,不然又该迟到,落人话柄了。”
我招呼杨谨之,说:“谨之,诊所就拜托你照看了,如今小叶一走,诊所就更忙了,你空些时候教一教小周抓药。”
杨谨之低着头说了声“是。”
又瞅了一眼祁迹握着我的手。
“说是说,怎么不见小周?”
吴妈也纳闷,“一早没见他,莫不是又睡过头了?”
“小叶一走,他越发惫懒了,不过也是,上班的动力都没了,这班上的也没劲。”
这次提前了好些时候来到电视台,工作人员依然忙忙碌碌的,只时不时拿好奇的眼神瞟我,大概是在寻思上次突然离席,如今怎的好意思不请自来的。
不来可是要赔钱的,当我蠢。殊不知我这次来还真就是蠢,冯安尧那般喜欢他妹妹,对于我这个小白脸情敌,怎么会轻易放过。
依然是那个笑脸相迎却绵里藏针的主持人,字正腔圆地问道,“自上次节目播出后,在网络上引起巨大反响,各种声音甚嚣尘上,节目组已经就上次的突发事故给予社会大众最诚挚的歉意,可是……傅医生似乎一直都未作出回应,观众朋友们也很关心,傅医生上次究竟是怎么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不快,笑道:“我一向走在时代的末端,那些新潮的社交媒体,我是甚少接触的,更没有像主持人您说的那样夸张,也没什么媒体特别采访过我,我也就未能及时向观众朋友们致歉,在这里,我对上次突然离席这一事像节目组,像收看节目的观众朋友们道歉,希望得到大家谅解。”
我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抬眼时,冯安尧正坐在导演席上朝我讽刺一笑。
我回以微笑,从容坐下,“我第一次上节目,过于紧张,在没有告知录制问题与事宜的情况下,让我在镜头前淡定地提起母亲生前的病痛,我还是做不到。诚如上次祁医生所言,孟乔森综合征的可怕,大家应该有目共睹,我从小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再提起时难免会心惊肉跳,难以自恃。那时我年岁尚小,母亲的病症时轻时重,轻时如常人一般,重时则恐怖如恶魔,将我虐打,甚至捆绑鞭笞,用麻袋罩着我给我饿个几天,锁在屋子里不见天日,逼我吃生的动物的内脏……”
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但我却竭力保持着微笑。
“现在想来,那血淋淋的画面,依然令人毛骨悚然。可是经历上次的事故,我开始正视心中的噩梦,与其说上次的节目揭开了我心里的伤疤,倒不如说是节目促进了我恢复正常的心理状态。伤疤再疼,那也是过去留下的了,虽然疤痕丑陋,倒能时时提醒我,活在当下,开心自在最是重要。”
我笑着说完,镜头里的我应当是从容不迫,大方得体的。
一时间,底下的观众议论纷纷,不乏同情之声,但更多的是对节目安排是否存在恶意制造噱头的质疑,在不告知嘉宾节目详情的前提下,令嘉宾失态出丑,以博眼球,令观众大为不耻。
冯安尧的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
正遂我意。
我笑着对有些发愣的主持人说:“接下来开始咱们的节目吧,不要把中医讲坛变成人物访谈了。”
主持人尴尬地笑了笑,看了眼台本说:“傅医生以自己童年不幸的遭遇作为引子展开今天的讲堂,实在令人唏嘘心疼,罕见病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其实也常常有所耳闻,而近年来中医对于罕见病的治疗……”
节目接近尾声,冯安尧远远地向主持人使了个眼色,主持人似是立马会意,笑道:“在节目结束之前,有个小小的问题。坊间传闻商界翘楚冯小莲女士馈赠给傅医生一块匾额,价值不菲,您所在的诊所‘济世堂’如今也是一方千金难求,不得不说,冯小莲女士在您的事业上助力了不少,不过听得月前冯小莲女士的丈夫不幸逝世,您在之后与冯女士交往密切,有人称冯女士会看在你,向社会医疗慈善基金出一笔不小的投资,以您之名建立一所公益性质的医院。总有些观众朋友在我们的论坛底下留言,垂询您和冯女士关系这么好,不知道会不会喜结良缘,如此可算为社会做出了一桩贡献。”
冯小莲当初亲自过来向我道谢,还顺手推舟地请了媒体想让我出名,从此承了她的情不好拒绝她。这一出倒像是她的作为,没皮没脸地逼我在大众舆论下就范。
只是这冯安尧,我还真是小瞧了,以为他只会在我的身世上使绊子,不料想为了令我声明狼藉,竟能让冯小莲也牵涉其中,不惜拿她来向我放冷箭。
我笑着回主持人的话,“上了回电视,没想到流言四起,这么没根据的话也会有人百出舛讹,像找我茬儿似的。在此声明,第一,冯女士当日回谢,是她的情理,我没有不接受的理。第二,我的诊所只消你去打听,诊费价格适中,甚至比大医院还要低些,药材我也尽量挑些好用但不昂贵的入药,只要能治病,也并非需要那些天价的药,这一向都是我恪守的原则,患者患病已是痛苦,我不想再为他们平添看病的难处。第三,冯女士有没有捐赠的打算,我并不知情,我想就算有,也与我无关系,据我对冯女士的了解,她宅心仁厚,捐赠也不无可能,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更不会以我之名,我又不是什么救世主,一界医生而已。第四,不知主持人从何处得知我与冯女士交往过密,我与冯女士之间,只存医患之间的平常关系,若多了那么一层,也是基于冯女士的感念之情,再无其他,那些空穴来风是以讹传讹,不足为信。信以为真并盼着我和冯女士在一起的人未免太可笑了些,先不说冯女士大我一轮,就是我的感情生活,也轮不到诸位朋友关心!有人故意将我和失夫的冯女士扯在一起,无非是想毁我和冯女士的清誉,一开始觉得子虚乌有,清者自清也就罢了,没想到愈演愈烈,再不说就真当我哑巴吃黄连了!勾搭有夫之妇,从此平步青云的戏码,大家还是看电视剧寻乐子去吧,恕我不奉陪!”
冯安尧脸色铁青,对着耳麦说了什么,后台立刻掐掉了我的麦克风。现场一片骚动。
可我今日说的起劲,谁也别想拦我。
我一把夺过主持人的话筒,说道:“原以为中医讲坛这个栏目是平民节目,制片人找到我时言辞恳切,我很感动,便欣然应下,毕竟是造福社会的事,希望通过一己之力,让大家认识中医,接受中医,但未想,我一片赤诚,就要在今日被节目组消磨殆尽了!我来的是中医讲堂,不是八卦娱记!观众有眼有心,自会判断是非,我的好心被枉顾,那这大局,我也没什么好顾的!这节目,不上也罢!今日我撂下这一句,也是奉劝冯制片,这节目,包括您自己,若不好好整改,他日身败名裂者,绝不会是我这个小中医!”
尔后话筒传来嚣鸣,好在我语速飞快,已将心中沉积已久的不痛快尽数宣泄。虽然底下冯安尧见事态失控,早就掐断了镜头录制,但底下的观众纷纷攘攘,都拿起了手机冲着台上。我今日这一闹,这节目,绝不会就此善果。
我把话筒丢还给一脸僵硬的主持人,再次离席,而此次离席,绝不是一时愤然,而是带着清高与不屑,永不再登这样令人不耻的舞台。
我骄傲得不得了。
正如有医生得默默无闻,日复一日地看病救人,也得有医生打扮得光鲜亮丽上台宣讲,无谓高低贵贱,只是在各司其职,以微薄之力改变这个世界罢了。
不能在台上更方便直观地改变,那就做平凡的医生,依靠双手,脚踏实地地去改变好了。
我一路昂首走到楼下,直到坐上计程车时才像被针扎的充气娃娃似的,瘪的连他妈都不认得了。
巨额违约金啊!一次出场费六万啊!
打了水漂,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逞一时口舌自然是爽快了,可是……不逞口舌之快我肯定会不爽快!为了不让内分泌失调老的快,这点违约金权当保养品了!
下了车,诊所一众人排排站,吴妈,杨谨之,和马路。
马路率先拍了拍掌,然后掌声哗然,跟盛大的欢迎仪式似的。
“怎么,视频这么快就流传开了?”
马路说:“我这一看到就跑过来了。焕生啊,你嘴皮子怎么比我还溜?教教我,若能偷得一点半点功夫,我也可以自媒体录段子当网红了。”
“取笑我是不是,我现在烦着呢。”
吴妈说:“眼下咱们暂且就高兴着,太解气了,日后的烦恼日后烦着去。”
杨谨之也附和,“焕生哥,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咱们都会支持你的,那种破落节目,配不上你,违约金咱们大家想办法,最近诊所收入可观得很。再者,这视频一流传开,舆论必定会倾向你,那种黑幕操作的炒作节目,必定会被口诛笔伐,弃之敝屣。”
我叹了口气,笑了笑,“难为你们替我操心了。”
我往里看了看,问吴妈,“祁迹已经走了?”
“说是有事得出差几天,让你好好照顾自己。”
“嘁,他倒走得快。”
我看着马路,问他,“身体和心情好些了吗?”
马路挤出笑,“日子总得过的,我又不是他过门媳妇,用不着替他守着贞节牌坊,和自己过不去的。”
听着马路的话,更觉心酸。明明是一对有情人,如今却已是阴阳之隔。
马路遥遥想着,泪光点点,“我要是知道那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说什么,我也不会故意气他的。”
我安慰道,“人的渺小处,就在于命运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就好好活在眼下吧。”
我拉住马路的手,正欲进去,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路边,冯小莲从车上下来,依然带着几分土非的雍容华贵。
我笑说:“也不给人喘口气,冯女士这么快就来找我讨钱了?”
冯女士一改往日的尖锐细嗓,声音平静而沉稳,“傅医生误会我了,这次来,是想和你道声谢的。”
我讶异,“谢从何起?”
“我本在医院疗养,看到你的节目便赶过来了。此事你要相信,并不是我的指使,是冯安尧擅作主张陷害你。”
“哦是吗?若是这样,兄妹之情也是不假的了,圈套人的手法都如出一辙。”
冯小莲惭愧地颔首,倒让我心里狐疑了几分。
“我知道傅医生对我成见已深,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白,所以今天就是特地来谢你一声,并且违约金您大可不必挂心,你不用赔偿,我也不会再烦扰你,从今天起,我们一笔勾销。”
我纳闷了,“那您还是为自己辩白一下吧,不然都不知道你从哪儿谢起。”
“来你诊所讨违约金的那日,其实是来慰问你的,冯安尧在节目上拿你的身世作文章,我了解清楚之后很生气,毕竟你是我喜欢的男人,于是和他大闹了一通,并且警告他不准再设计你。没想到那日被你们诊所上下一一羞辱了一遍,我气得旧疾发作,住进了医院。”
我仔细听着,倒不像在惺惺作态。
“今天又看到冯安尧那个疯狗作践你,还拿我当枪使,陷我于不仁不义!好在傅医生你三缄其口,言辞虽然激烈,却半点没提我的不是,要知道,你只消说出一星半点我对你做的那些混账事,我也会被推至风口浪尖,到时候不堪入耳的闲话纷至沓来,我的公司必会受到波及。”
如此一来,我倒真的是不知觉间维护了冯小莲,谁让我心地纯良呢,那样的状况,都没想到完全置身泥浊之外自保而把冯小莲的丑事当做挡箭牌。早知道抖落一两句,也让她尝尝自作孽的后果。
“所以,我来道声谢。我是那份合同的直接受益人,受益人都不追究了,你的违约金就不必赔了,傅医生大可放宽心。”
我仍然心有疑虑,冯小莲步步为营,就是为了得到我,如今真的就这么轻易释然放手了吗?
冯小莲似是猜到我的心思,笑说:“旧疾发作的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包括你们说的那些骂我的话,我一天要想上好几十遍。终于想明白了,有些事强求不来的,我丈夫给予我荣华,可到他死时,我依然不爱他,我和你说到底,是一样的人,倔强,认死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怕我给予你一切,用尽肮脏的手段,你到死也还是不爱我。是,我是一个渴望有人爱的女人,年逾四十,还渴望着找一个好看的小伙子做丈夫,说出去的确让人笑话。以后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做生意,做不了人妻,便做女强人罢了,做不到让人爱,不如做到让人敬佩,也不枉此生。”
没想到冯小莲大彻大悟这番话竟让我有些动容,其余人听得入神,也有些为当日的骂举感到不好意思。
我笑说:“冯女士能想得开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一点我不赞同,你即使到了年过半百的那一天,也有追求爱和幸福的权利,我一直都是信缘分的,缘分到了,水到渠成。若是没有缘分,就自爱,不必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委屈自己。”
冯小莲眼里有些泪意,笑说:“傅医生今天这番话,我会记着的,以后你若有任何难处需要帮忙,我都会效犬马之劳。”
“言重了,也谢谢你这番好意。”
“那我先告辞了,公司还有事。我这旧疾还未完全痊愈,改日得空在来您这儿讨两付药。”
“没问题。”
冯女士离开后,我望着扬尘而去的汽车,心里五味杂陈,辨不分明。
我废然叹息,“若是小叶在就好了,她一定懂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而后传来一声叫唤,我忙回过身看到来人。
“傅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