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下安·安何在
宸烟词2018-10-29 10:456,158

  这时的李世民,还只是小小的秦王,但心怀天下的种子已经埋下,静候有朝一日,破土萌发。

  是夜,李世民有些焦虑的将竹简置于桌上,头痛的扶住额头闭目平息情绪,烛火摇曳,在他半边脸上映下明灭不定的光。

  一双纤纤玉手从他身后伸出,李世民眼神一凛,一扫眼中的倦容,下意识的握住了那只手,却听得一声女子的惊呼。

  “观音婢?欸,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李世民看长孙无垢满脸惊意,赶忙起身把她按在座位上。

  “我见你心绪不宁,原本是想帮你揉揉肩,却不料惊到你了。”长孙无垢用另一只手轻轻覆着被李世民捏过的地方。李世民是军营里举过铁的人,下意识自卫时手劲不说大的夸张,就长孙无垢这个身子骨还是吃不消的。

  “我倒没什么,只是……”李世民在她身边坐下,欲言又止。

  “可又是太子那边出了什么事?”见李世民这副样子,长孙无垢也不禁皱起了眉。

  李世民将竹简拿起又放下:“倒也不算是太子……似乎是张婕妤给父皇吹了什么枕边风,父皇正生我的气呢。”

  见李世民一副胸闷气短的样子,长孙无垢没有追问,但她心里基本明了。前些日子,李世民见淮安王有功,便拨给他几十顷田地,后来不知张婕妤的父亲出于什么想法,竟向皇上请愿这几十顷田地,皇上不知李世民已经先下过教令,当机也就允了此事。

  结果淮安王也是个一根筋,只因秦王教令在先,便拒让田地。就算张婕妤的父亲能咽下这口气,张婕妤也咽不下。她可是现在皇上的宠妃,但凡她娇嗔几句,这事就没完。

  李世民原本没将那几十顷田地放在心上,待他得知此事,是皇帝把他叫去骂了一顿,当时李世民就知道,这不是地的问题,是谁说的话更有效的问题。

  果然,今天自己安插的眼线便偷偷给自己送信,说是皇上今日与裴寂闲聊时,说他李世民心野了,刀把子在手里握得久了,就分不清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了。

  李世民只觉得无处诉说自己的冤枉,满腔郁闷,也只能在夜里甩甩竹简聊以发泄。

  “这张婕妤……”长孙无垢皱起眉。

  张婕妤是皇上身边的新晋红人,比这更早些日子时,曾有一波贵妃私下向李世民索要宝物,并为自己的亲戚求官,李世民自然是一口回绝,在他这吃了闭门羹的,就包括张婕妤。要说之后他父亲向皇上索要田地的事,张婕妤没有插手半分,长孙无垢都不信。

  但无奈,皇上许是老眼昏花听信了张婕妤的谗言,也有可能,是他与李世民之间的父子情愈发淡薄了,不愿轻饶了李世民,总之,张婕妤在皇帝身边如日中天,而李世民,已经不是第一次受气了。

  正也是在前些日子,尹德妃的父亲和杜如晦起了冲突,最终也是通过尹德妃闹到了皇帝那里,皇帝不会找杜如晦算账,直接抓了李世民在前面顶包——毕竟杜如晦明明白白,是他秦王李世民的人。

  你要说真如尹德妃所言,是杜如晦欺凌了尹德妃的家人,李世民觉得这骂自己挨也就挨了,好歹也算是值得。可问题那天明明是尹德妃的父亲叫人把杜如晦打了一顿,可怜杜如晦被打折了一根手指不说,还被反泼了一盆脏水。

  杜如晦知道李世民挨了骂,第一反应倒是劝李世民“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世民又何尝不知,可是他更知道,这样一直忍下去,没有尽头。

  “父皇这些日子疲于朝政,流连后宫,让这些妃子一个个的都开始妖言惑众了。”李世民似乎也回忆起了之前受的委屈,嘴上难免有些不饶人,“大哥和四弟倒是与那些妃子们处的不错,金银珠宝都没少备着,随时准备献媚。啧,女人可真是肤浅。”

  莫名被骂了进去,长孙无垢倒也不恼,反而笑出了声。

  “哎呀,我不是在骂你我,我夫人冰雪聪明……”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一句性别炮把长孙无垢也骂了进去,挠了挠头赶紧解释。

  “好了好了,我明白的。”长孙无垢急忙制止他的油嘴滑舌,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张婕妤和尹德妃都不是好招惹的,现在她们归结于太子党,日后你行事更为不变,万事皆要小心。”

  “我小心有什么用,以她们的身份,颠倒黑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说其他俩,李世民不由得烦闷地摆了摆手。长孙无垢下意识的按住他的手臂,李世民视线一扫,忽然发现长孙无垢的手上红了一片,正是自己刚才捏的。

  “我刚才弄疼你了?你怎么不说?”李世民将她的手牵过来,揉了揉。眼里一扫刚才的烦闷,皆是担忧。

  李世民是天天握着刀把子的,别说长孙无垢,就算是换了他哥长孙无忌,也不一定愿意让李世民捏一下,李世民有些恼怒自己大意,这是他的寝房,除了他的亲信,还有谁能进来呢。

  长孙无垢仍由他握着,只是画风轻轻一挑,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对了,我原本是想来找你说件事儿的。”

  “你说?”

  “你前些日子委托家兄去寻的那人,似乎有了些眉目。”

  “哦?那位传说中的千影公子?”李世民果然来了兴趣。“他在何处?”

  “家兄的眼线曾在苗疆看见过与他极其相似的一个身影,却因那人进入了苗疆深处,眼线无法跟进一探详情,而暂时无法确定他的身份。”

  李世民点点头:“嗯,那边让他继续跟着,一旦确定了,及时告诉我。”

  “其实……我是想问,”长孙无垢迟疑了一下,“眼下正是与太子争储的时候,更何况太子党羽翼丰满,更占上风,夫君为何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四处搜查这位千影公子的下落?莫非他是位不出世的英才?得其可得天下?”

  “那倒不是,这是我与一位故人的约定。故人赠与我一宝,作为回报,我替她寻得这位公子。”李世民倒是对长孙无垢的问题一点都不在乎,实际上,在他这,长孙无垢说什么都可以。

  “那若是寻不到呢?”

  “我与她约定以七十年为限,这么长的时间,难道我还找不到一个大活人吗?”李世民反问。

  “七十年!”长孙无垢低声惊呼,“这位故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宝物?你要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去找一个没有见过的人?”

  “这……我恐怕说了你也不会信。”李世民抓抓脑袋,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愿意帮她倒不是为了什么好处,只是我觉得这缘分来的奇妙,便一口允下,只是没想到这位千影公子如此神秘罢了。”

  长孙无垢见她不愿多说,也就不再多问。她与李世民这么多年夫妻,自认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不是真的没有,而是长孙无垢从来没有追根究底过。

  她知道李世民不会是一个小小的秦王,他会属于更广阔的世界。

  在这场李世民和李建成的这场明争暗斗中,因为有了嫔妃们的加入,注定有一人要落入下风。

  李世民最近相当烦躁。

  他刚刚才从差点被调去洛阳的危机中逃出来,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又不知道是后宫哪个妃子给他父皇吹了什么枕边风,宫里传来了皇上要废黜秦王的传言。

  许多人都道是假的,但李世民知道,很有可能是真的。

  好在江国公谏言,这事才作罢。

  李世民相当憋屈。

  都是秦王,这打江山可比守江山舒服多了,至少打江山的时候,自己人是自己人,一旦天下安稳,这些人都想吃最大的那块饼,也不看看自己当初只带了多少料。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李世民下意识的投过去了一个可以杀人的目光,来者是长孙无……忌。

  于是李世民的视线没有任何收敛。

  “哎呀呀,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长孙无忌吊儿郎当的关上门,在李世民对面坐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我虽然不希望你安宁,但我也至少不想要你命。”

  “你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李世民没好气的抢过那杯水一饮而尽。

  “那当然不是。我刚从房玄龄那儿过来,他有话不敢跟你说,就叫我来了。”长孙无忌突然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道。“不过这也是我想说的,虽然可能我这段话说得有点唐突,但是,秦王陛下,忍字头上一把刀,您再忍下去,这刀可就落下来了。”

  李世民的脸色一点点的沉下来,他捏着白玉杯子,没有说话。

  “索性现在也就这样了,几个不讲道理的老爷们儿在前朝满嘴谗言,一群颠倒黑白的女人们在后宫妖言惑众,纵然皇上心如明镜,也难免有蒙尘的时候,敌暗我明,我方很不利啊。”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说话,顿了顿,自己把话茬接上了。“哎,我倒也不是怕了太子党,只是,这日子不安稳,短期来看,是秦王府与皇室的不安稳,但长期来说,确实国家社稷的不安稳啊。”

  李世民又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太子李建臣,优柔寡断,四弟李元吉,残暴凶狠,若此番真是太子顺利登机,他们秦王府上下,别说安宁,能不能留个全尸都不好说。

  只是,这番忍着,总有能打防守反击的时刻,稳中求胜,是为正道,一旦他采取武力,若是败了,就真的败了。

  李世民不怕输,但是他怕因为他输了,连累身边的人。

  “唉。”长孙无忌见自己说得口干舌燥,李世民还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还是让房玄龄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番过后,房玄龄还真来了,带着杜克明一起。这两人可就比长孙无忌直接多了,具体说出了反击方式: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

  李世民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只是每天在耳朵边上念叨的人多了,难免有些烦躁,无法安静思考,让他一时拿不准主意,而太子党似乎嫌李世民还不够头大,没过几天,尉迟恭又来找了李世民。

  不过他倒不是来劝李世民的,而是来打小报告的。

  李建成居然私下给尉迟恭塞金银珠宝,想拉拢尉迟恭。李世民简直哭笑不得,这位太子是把他麾下这员猛将当成后宫哪位贵妃了?

  尉迟恭不过一介武夫而已,心眼大着,岂是金银珠宝能收买的。李世民很喜欢和尉迟恭相处,因为他也可以心眼很大。

  但是得知此事后的长孙无忌坐不住了,眼见着口若悬河的房玄龄和杜如晦都没能说服李世民,由此可见政变这件事情在李世民心中有多重要。三人实在没了主意,只好叫来了长孙无垢。

  长孙无垢听后倒是直乐。

  “王妃何故发笑?”杜如晦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满。

  “几位大人的心思,我虽不如你们二位这般清明,但孰轻孰重还是明白的。”长孙无垢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我想世民自然比我要有分寸的多,此番是事大,要给他考虑的空间,你我去劝说,他若一意孤行,又有何用。”

  “如果天下人都像王妃你这般仍由主子自我行动,那这皇宫,只要有一个皇上就够了,反正我们下人说什么都是百搭。”杜如晦性子直,再加上几个人关系都好,便也没憋着,直言道。

  “杜克明你怎么回事儿,我妹妹有说不劝吗?她是说让秦王静静。”长孙无忌护犊子,张口就怼了回去。

  “其实,我的意思是……”长孙无垢不急不慢,先安抚了自家哥哥,才继续道,“我们几个人去劝,都不如太子亲自去劝的好。”

  劝是不可能劝的,只能等太子自己作死这样子。

  杜如晦眼神一凛,和房玄龄对视了一眼,又和长孙无忌对视了一眼。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对视了一眼,最后看向长孙无垢。

  “这的确是最有效的办法。”房玄龄低声道。“只是不知太子接下来这一刀,要落在谁身上。”

  李建成的这一刀,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月余之后,杜如晦和房玄龄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斥逐出长安。

  俗话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见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李世民从犹豫中抬起头来,赫然发现自己的亲信已经只剩下长孙无忌还在自己身边。

  这次长孙无忌没有说我们政变吧,他只是平静的与李世民对视,然后在对方眼里读到了那句话。

  我们政变吧。

  这个决定定下来没那么容易,实行起来就更没那么容易了。李世民不着急,这么久他也忍下来了,他一定要等到一个机会,一个至少听起来名正言顺的机会。

  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相逢,智者胜。

  史书有载,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诛杀太子李建成及其四弟李元吉,东宫与齐王府的人迅速溃散,政变以李世民的胜利告终。

  史书有载,原太子李建成性情松散惰慢,贪恋美酒美色,喜好打猎;齐王李元吉性情残暴,常有过错,二人均不受高祖宠爱。而秦王李世民功勋名望日增,高祖常有意立新太子,建成心中不安,于是与元吉共同谋划,他们组成太子党排挤李世民。

  史书有载,太子与齐王作乱,秦王遂起兵诛杀之,高祖心悦,遂李世民为太子,并将军队与政务,事无大小,全权委托于太子处理。

  是非黑白,留于后人说。

  是夜,李世民有些焦虑的将竹简置于桌上,头痛的扶住额头闭目平息情绪,烛火摇曳,在他半边脸上映下明灭不定的光。

  李世民突然感觉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他一回头,看见端着参汤的长孙无垢。

  “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见你心情烦闷,所以给你煮了汤。”长孙无垢抿嘴笑笑。“怎么,当秦王的时候日日夜夜苦恼太子,现在你是太子了,又在苦恼什么?”

  “苦恼天下大事啊。”李世民笑笑,一扫眉间的阴霾。“朝中大臣……还有许多反对我的人,我没有办法平息这些声音。”

  “那就让他们去说吧。”长孙无垢将汤放在桌上,“大局已定,这些说话的人,早晚都要入土的。”

  “我们也早晚都要入土的。”

  “那就更不用在乎了。不过,先把汤喝了,趁热。”

  长孙无垢在李世民身边坐下,单手支着脑袋,看李世民舀了一勺汤,吹凉后,递到了自己嘴边。

  她笑着摇头躲过,李世民便自己喝下。

  “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李世民突然道。

  这段时间没有谁觉得轻松。李世民是政变主谋,成则王,败则亡,将士们跟着他提着脑袋吃下这一仗,一开始谁也没打算活着回来。这些李世民都知道,事发前后,他无数次安抚军心,给他们许下承诺。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将士们跟着他,无非也是求一个富贵,富贵险中求,更何况秦王党现在人人自危,政变也是民心所向。

  但是长孙无垢不一样,长孙无垢跟着他,只是因为他是李世民,是他的夫君,无论他做什么选择,长孙无垢在确定他意已决之后,都不会干涉。

  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

  仔细算算,长孙无垢跟了他12年了。

  这十二年不是风调雨顺安安稳稳的十二年,他们先是反隋,又是争褚,再到玄武门之变,一步生,一步死,长孙无垢从未有过怨言,这次政变,她还亲自安抚将士们。

  李世民给每个下属都说过无数次辛苦了。

  但他这是第一次和长孙无垢说。

  长孙无垢楞了一下,随即笑了:“这几日没有人不辛苦,而且,你才是最辛苦的。”

  李世民也笑了笑,一时心绪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候,他还觉得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可以慢慢地、细水长流的对她好,殊不知,这段缘分,已经过去了一半。

  李世民没有做太久的政务代理,两个月后,李渊退位称太上皇,禅位于李世民。李世民登基为帝,次年改元贞观。

  当上皇帝后,李世民的日子愈发的忙碌起来,与长孙无垢相处的日子,也只减不增。长孙无垢习惯了他有事就处理手上的事,无事就来她的寝宫日子,倒也没觉得有多难过。

  帝后感情甚深,在民间也是一段佳话。

  只是人间变幻莫测,一朝得,一朝失,就在李世民觉得他们的日子能这样平淡如水但不可或缺的进行下去的时候,长孙皇后重病,不久于人世。

  是夜,李世民有些焦虑的将竹简置于桌上,头痛的扶住额头闭目平息情绪,烛火摇曳,在他半边脸上映下明灭不定的光。

  他忽然抬起头,下意识的回身看了一下。

  深宫沉默,威严的皇宫早已随着太阳的下山陷入了沉睡,似乎只有李世民和他的烛火还亮着。

  烛台里的油所剩无几,偌大的寝宫越来越昏暗,李世民的脸似乎也显得有些发暗。

  他好像有点饿了,真奇怪,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会在夜里饿的。

  烛火愈发昏暗。

  也许是眼里的水浇灭了最后的光吧。

继续阅读:(三)安何在·在新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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