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白九年有些疲惫的推开木门,安静的空气里木头摩擦兀地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刺耳。
屋里漆黑一片,白九年熟练地摸到了烛台边,挑起一束火花。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这间不大不小的木屋,尽管白九年已经来这有些时日了,但房间里刚亮起来的那一刻,她还是在一个瞬间感受到了陌生。
也许是因为千影不在的缘故吧。
虽然按照七阁的时辰换算,千影也没有离开他多久,但这个没多久扔到人间,便是赵宜主风华绝代的十年,这么久了,她还是不适应这一推开门,家里却没有人等候的日子。
这几日,她都不在七阁幻境里,而是去了凡间,寻找千影,也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尽管她知道擅自离开七阁,她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但白九年还是没沉住气,不顾赵宜主的故事正在进行,独自离开了七阁。
独自在人间的日子不算好过,尽管她有足够的盘缠,也尽管她能避开世人的耳目,但人世间浊气太重,妖孽丛生,她原本就还没有恢复完全,这些日子也曾有过高烧不退一睡三天的情况,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回不来了。
但这都不是最让人丧气的,无果的付出才是。
连续的一无所获让她感到疲乏,终究还是回到了这安稳幻境,她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终于从几日的疲惫中抽身,拉回思绪。
这些天,要说她还有什么牵挂的,那就是赵宜主了。
毕竟是自己的生意。
说来她也有些愧疚,之前的几个故事,她都是全程跟进,但这次心里有其他的事让她乱了方寸,竟然就放任赵宜主自作主张。
虽然自己跟进也不能左右雇主们的选择,但是别人还好说,赵宜主这个性格,白九年还真担心她把人间弄得天翻地覆。
当她打开七阁书时,稍稍吃了一惊,原本空白的纸面上已经浮现了五行烫金的字,每一行都是欲望的凝结。
她没想到赵宜主这么快就已经跳了五支舞。
“现在的结果,是你想要的吗?”白九年喃喃道。
她在这七阁书里读到的,是赵宜主过的并不好。尽管她看起来什么都有,但相应的,她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她的身边似乎从未有过真心待她的人,天下熙熙,皆是为三个字而来:有所求。
或是贪图美貌,或是贪图权贵。
赵宜主确实是实现了所有愿望,那些失去的东西在她看来似乎也是不那么重要的,要不然赵宜主也不会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到底弄丢了什么东西。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永远不知足。
有些人的不知足,能带着他们进步,比如第一只不满足于在树上谋生的猴子下了地,从此有了人类;但有些人不知足,却会把他们扔进欲望的火焰里,比如,赵宜主。
白九年觉得赵宜主不是前者。
事实证明白九年对赵宜主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七阁书马上就给出了答案。
七阁书上浮现出了第六行字。
赵宜主的第六支舞,愿寻一人真心相爱。
“你曾经有那么多白首不相离的机会,却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说你想要一个人和你真心相爱。”白九年差点被气笑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除了刘太孙,这后宫哪还有男人啊。
人间,帝王家,昭阳舍。
已经快到早朝时间了,终于送走了刘太孙,赵合德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尽管赵合德自认刘太孙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整日整夜的花心思去安抚一个男人,日子一长,多少还是无趣的。以前还有赵宜主帮着分担一点,现在她得把戏做全套,身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很多。
其实赵合德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刘太孙的感情忽然全部倾注到了她身上,但这是皇帝的选择,她也做不了主,如果愿意的话,她个人是愿意让赵宜主来帮自己分担一点的。
尽管赵宜主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有的时候也帮不上多大忙,但刘太孙对赵宜主的容忍超出想象,好像无论她说什么,刘太孙都不会生气。
就算是现在刘太孙不再理会赵宜主,但表面功夫还是做足了,里里外外都给足了赵宜主面子,除了他们三人和一些贴身宫女,朝中内外,是没有其余的知情人的。
至于里子,那是自己挣的,皇帝对你再怎么好,有些话也不会说明白,你还是得自己揣摩人家的想法。赵合德曾经担心过,赵宜主会不会对此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坏了她们的姐妹之情,但是转念一想,赵合德又觉得,不至于。
吧……
她还是有点担心。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从小到大,赵合德需要用强硬手段去解决的问题,赵宜主都可以靠放软身段来解决,包括她赵合德在内,赵宜主用这招也屡试不爽。
不过赵合德对这个阿姊从来没有什么怨念,她甚至乐得配合阿姊任性的小脾气,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不过说起来,她好像确实也有一阵子没见过赵宜主了。
她们从小就同吃同住,后来进了公主府,除了一开始是住的大通间,但后来各自才华显露,受到公主的赏识,也有幸被安排了单间,姐妹俩还是单独住在一起。
再后来赵合德入了宫,她们还是婕妤的时候,寝宫也都是被安排在一起的,刘太孙不在的时候,就她俩说悄悄话,刘太孙在的时候,就一起对着刘太孙献笑,就像一直以来一样,就像她们从来没分开过一样。
但是皇后是一定会单独搬去椒房殿的,现在赵宜主在椒房殿,她在昭阳舍,路途虽不遥远,但到底不是同一屋檐下。
她原本想着,有空的时候便叫赵宜主来昭阳舍,但邀请过几次,都被她以身体不适拒绝了,就算赵合德亲自去椒房殿,也被拒之门外。
再加上这段时间刘太孙一有空就来昭阳舍,她本身也没有太多时间,这会儿难得清闲下来,便想起了这个许久不见的阿姊。
说起来,她是知道为什么赵宜主不愿见她的。
自赵宜主登上后位以来,刘太孙便不再临幸过赵宜主,反而是与赵合德夜夜笙歌。
赵合德其实也猜到了赵宜主对于刘太孙只宠幸她一人这事,是颇有微词的。她这个阿姊从小到大什么都是拿的好的,不说荣华富贵,到底也没亏待着,身边人都乐得让着她,突然之间,原本属于他们两人的“东西”,到了赵合德一个人手里,以她阿姊的性格,一定是要生闷气的。
但赵合德能怎么办,她也很无奈啊。
如果可以,这烫手山芋,她倒是希望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刘太孙想去哪想什么时候去想叫上几个人去,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赵宜主不开心她可以理解,只希望赵宜主不要把这无端怒火归咎到她身上就行,毕竟二十几年姐妹,从小相依为命,在赵宜主心中,应该这个妹妹还是比皇帝的分量要足一点吧。
赵合德自我安慰着,寻思着一会儿闲着没事,就去椒房殿一趟。她这个姐姐,从小到大都需要人哄着。
偌大的寝宫里忽而闪进来一个身影,赵合德不用抬头,便知道是自己的贴身丫鬟。
“娘娘,傅太后已经到殿外了。”
赵合德坐起身,收起了疲惫,展露满身锋芒:“你们先请她到后花园,我收拾一下,随后就到。”
“是。”宫女应了一声,悄然退下。
赵合德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随后又唤来侍女,专程换了一身更为正式但又不至于那么严肃的服装。她本来是想立马去找赵宜主,奈何傅太后突然插队,她知道傅太后想说什么,也知道这件事情更为重要,无奈,赵宜主的事情只能往后拖拖了。
正是阳春三月,乍暖还寒,百花盛开,赵合德与傅太后对面而坐,各自笑得温婉,却谁也没有心情去欣赏美景。
一入宫门深似海。只要入了这皇宫,哪还有春天,人人都是往心上裹了三百层纱衣,唯恐被人察觉出真实想法,却又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的想法。
两人先是扯了点有的没的,许久不见啦,近来身体好不好啦,听说谁家的闺女又和穷书生私奔了啦之类的。
赵合德心知就算切入了正题,双方也要弯弯绕绕好一阵子才能把话说明白,索性先打了个擦边球,提起了傅太后真正的目的。
“我听闻,定陶王已经入了长安,这路途遥远,一路上舟车劳顿,他可还适应?”赵合德抿了一口傅太后带来的西域茶叶,微笑道。
“我也是今日上午才见到他,我看他状态还不错,说是皇上心疼他,刚一到就为他备好了房,焚香沐浴以洗风尘。”傅太后笑得十分和蔼。
乍一看只是两人其乐融融的家长里短,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疏离,但其实赵合德心里清楚,傅太后有求于她。所以这话在她耳里,实际上就是在说皇上对我孙子很看重。
而皇上喜欢的东西,一般都是好东西。
至少,是靠近以后不会害到自己的东西。
虽然赵宜主觉得自己当了皇后就心满意足万事大吉了,但是赵合德非常清楚的知道,她们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刘太孙强行给予的,是刘太孙无视了满朝风言风语,以一己之力为他们搭建了一座港湾,供她们遮风避雨,就算她们的父亲被封为了成阳候,她们也不是真的侯门女,她们任然是出身寒门,在看中家世的超重,如蝼蚁一般卑微。
赵合德并没有那么感激刘太孙,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凭自己的手段得来的,得皇上者得天下,这一切她享用得问心无愧。
只是,现在朝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不惯她们姐妹的人太多了,等着她们倒台的人太多了,已经露出獠牙和利爪的人也太多了,所以赵合德其实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赵宜主能心安理得的当着皇后,觉得刘太孙给的这一切都是不会失去的,但是赵宜主可以心大,可以理所当然,赵合德不能。
就算刘太孙的宠爱天长地久,但刘太孙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在外人看起来他还是体格健硕,正值盛年,但作为刘太孙的枕边人,刘太孙的力不从心,赵合德都懂——这其实也是刘太孙还愿意留在赵合德身边的原因,赵合德的身体似乎有魔力,能让刘太孙短暂的返老还童。
刘太孙是肯定会死在她们姐妹前面的,那之后呢,她俩就等着被后宫或者朝野的利爪撕碎吗?
赵合德绝对不会允许。
下一个权利滔天的人,仍旧是皇帝,只是不是刘太孙罢了。现在朝中无太子,好处是赵合德不用担心这后宫谁会母贫子贵爬到她们姐妹脑袋上,坏处是,没有太子的罪名,也会怪罪到她们姐妹头上。
这年头,纯爷们不多了,出了事都怪娘们。
虽然这个事吧……赵合德觉得可能真的和她俩有关,要说后宫也曾有妃子怀过身孕,至少说明刘太孙是没有问题的,怎么到了她们这,一晃这么多年,肚子里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既然不能当太子的亲妈,那至少也要和下一个太子拉好关系吧,不然让刘太孙做唯一的靠山,赵宜主靠得住,赵合德却觉得刘太孙靠不住。
“哀家之前,给赵皇后送了一批江南的布帛,但是最近赵皇后染了风寒闭门不出,也没听她有什么消息,不是可否还满意?”傅太后不经意道。
赵合德暗自一挑眉,她也许久没和赵宜主联系,不太清楚她的近况。傅太后会去贿赂赵宜主的事情她是肯定知道的,但是以她阿姊的性格,还真担心赵宜主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
“嗯?那是自然,阿姊对那布帛爱不释手,当天就吩咐宫女为其缝制了一件霓裳舞衣,想来在不久后的日子里,我们是有机会欣赏的。”
“皇后喜欢便好。听闻皇后身体不适,哀家找人备了几味药材,还请赵昭仪帮哀家转达了。”
“这是自然的。”赵合德略一点头,正好她也要找个借口去看看阔别已久的赵宜主。
“哎呀,说来,我当年怀我们家康儿时,也是因为不注意身子,结果大病了一场呢。”傅太后话锋一转,掩唇轻笑。“好在先皇有心,不仅派人悉心照料,还亲自为我熬汤,我才挺了过来。哎呀,我听闻怀孕的人身子骨都比较虚弱,赵皇后病了数日,莫不是……”
(注释:傅太后是定陶恭王刘康的母亲、汉哀帝刘欣的祖母。刘欣,字和,故后文中所提及的“和儿”就是刘欣。)
赵合德眼皮一跳,面上还是波澜不惊。
“听闻太后早些年间身子骨虚弱,想来应该是个例。”赵合德在心里翻白眼,这段时间刘太孙就没去过赵宜主那儿,她要是能怀孕,就是来鬼了。不过话题说到这,赵合德也正好能切入正题了,她故作思绪万千的叹了一口气:“唉,说来,这后宫中已经许久未有妃子有喜了。”
“这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傅太后也是故作平静,因为这正是她担心的事。“皇上最宠爱的就是你和皇后了,你们俩要争气啊。”
“有些事情吧,也不能强求。”赵合德微微一笑,“我和阿姊可以没有子嗣,但大汉王朝,总要有太子的。我想,皇上自己心里,也是有思量的。”
“这件事情也不能拖太久了。”傅太后略一思索,道,“再过几年,皇上就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就算皇上身子骨硬朗,但这太子,总要提前备着。”
“不错,太子之位空置已久,我听说朝中也有些声浪。依我愚见,先立个太子,日后若是不合适,皇上大可再换一个。”
赵合德用一种天真且不知事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傅太后眉头一跳,心中不悦,但还是勉强笑了笑。
“废太子和立太子一样,都是大事,哪是那么轻松的。”
“哎呀,是我没见识。”赵合德借坡就下,因为她知道,傅太后听懂了自己说的话。
今天你想让我帮你吹枕边风,让你孙子当太子,那你们就乖乖听我话。
虽然这件事情是互利互惠,但退一步说,第一,这件事情,定陶王才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傅太后的态度,不能太嚣张;第二,我赵合德扶得起你就搬得倒你,就算她要签订霸王条款,没办法,刘太孙这个市场被赵氏姐妹垄断,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你不买,有大把人想买。
“无妨,我们女人间的闲话罢了。”傅太后定了定神,“对了,和儿此番入京,备了一些金银首饰,托我交给皇后和赵昭仪。今日闲逛至此,未随身携带,皇后那边身体不适,我便不去叨扰了,这些东西,还请赵昭仪一起带给皇后了。”
“定陶王有心了,我会派人去长乐宫取的。”赵合德笑了笑。“说起来,我也是也好久没有见过定陶王了。”
“我们和儿你是知道的,他自幼聪颖,性格温和,尊师重长,我想,他从皇上那下来后,会专程来拜访皇后的,只是皇后几日未曾出门……”说到这,傅太后皱了皱眉。
“无妨,定陶王的好意,我替阿姊心领了。”赵合德起了身,“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过阿姊了,今日约见了阿姊,恕不能久陪。”
“赵昭仪不用在意我。”傅太后也起了身,“还请赵昭仪替我向皇后问好。”
赵合德耐着性子和傅太后客气了好几轮,总算是从后花园脱了身。
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吩咐宫女两日后去长乐宫取傅太后刚刚许诺给她的东西。
“娘娘,奴婢可以现在就去。”宫女不解,试探道。她们这位昭仪性情温和(至少在她们看来,赵合德不是手段强硬会动不动就杖毙宫女),底下的宫女有话都敢直说。
赵合德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是两日后。
谁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傅太后看情况不对随口加的,万一是,总要给人家一点准备的时间。
虽然她不缺金银首饰,但是女人对这些东西,总是多多益善的。
这件事情她倒不怎么上心,因为现在她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赵合德就像那天孤寂的夜里独行的赵宜主一样,独自去了椒房殿。
赵合德还是隐约意识到了她们姐妹之间有了一些必须要修复的裂痕,今天是铁了心要见到赵宜主,所以没有走正门。
她找了个墙角,运气极佳的是,墙角边居然放了一辆空的板车,赵合德拢了拢裙子就轻松的踩着板车翻了过去,说来讽刺,这个捷径还是之前赵宜主告诉她的,没想到会为了这种事情派上用场。
赵合德拍了拍灰,突然想道:
嗯?为什么墙边上会有板车?
赵合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条小路,宫女们极少走这条路,知道的人也不多,这板车若真是上了货,也不是几格宫女拖得动的,但是它现在空空的摆在这里,会是谁哪来的呢?
赵合德伸出手指在木板上擦了一下,是干净的,没有灰尘,所以这玩意儿并不是无意间被谁遗漏在这吃灰的。
什么人用这个东西装了什么呢。
赵合德最怕的,就是赵宜主找人用这板车,装来了一些不该来的人。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路轻车熟路的来到了殿内,在离赵宜主的房门还有大老远的时候,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嬉笑声。
赵合德脚步顿住了。
她第一反应是见鬼了吧。
这个时辰刘太孙还在上朝,不可能来赵宜主房里。
赵宜主又不是傻子,不可能一个人笑得这么开心。
况且,那里面听着,也不止两个人啊。
怕什么来什么。
赵合德的大脑从来没有这般当机过。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大脑里一片空白,又一片混乱,无数的黑线与思维纠缠在一起,像是古树虬结的根络,形成狰狞扭曲又无比有力的形状,那股拧起来的力量,足以破坏一切。
赵合德的第二反应,是生气。
虽然以她的立场,似乎也没有什么资格生气。
毕竟她只是赵宜主的妹妹。阿姊被冷落深宫,想点法子找点乐子,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只是,她原以为,赵宜主不会做出这么傻的事情。
愤怒的火焰将血液烧至沸腾后,升起的赤红色的气泡在胸腔盘旋破裂,呛得赵合德控制不住身体里即将亮出獠牙的野兽。
赵合德一步一步,走近了那张散发着欢乐气息的门。
门里的人最早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外面的影子,嬉笑声戛然而止,透过一层纸窗户,赵合德看见门后的赵宜主猛地的坐直了身子,然后听见她阿姊试探性地在叫宫女的名字。
“阿姊,是我。”赵合德目光灼灼,仿佛要烧破那一层门上的糊纸。
里面的人顿了顿,赵宜主挥了挥手,赵合德便看见门后的影子四处消散,看见了几个从后门仓皇出走的背影。
赵宜主缓缓走近,门后作鸟兽四散,就像是巨大的灾难即将来临,动物们都忙着逃生,但赵宜主坐在了风暴中央,她无处可逃。
赵合德推开门时,赵宜主坐在房间中央。
“你怎么进来的?”赵宜主拢了拢衣服,面色不悦。
赵合德不语,直勾勾的盯着她,一步步的走近。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赵宜主皱了皱眉。
她不喜欢赵合德这个眼神。
这眼神带给她的感受太像是被某种危险的生物盯上,无处可躲,让她本能的感到害怕和想逃避;但是另一方面,赵宜主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而是自己的妹妹,她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她为自己对妹妹产生的恐惧情绪感到羞耻,在无法消化这种羞耻的情况下,变成了对赵合德的愤怒。
毕竟人类大部分愤怒情绪,本质上都是由于自己的无能而产生的。
赵合德在赵宜主面前蹲下,和赵宜主视线平齐。赵宜主也不甘示弱的回瞪赵合德,尽管她心理还有一丝不安,但目光足够倔强。
赵合德在赵宜主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云淡风轻的赵合德。
而赵宜主看见的,是个不仁不义的赵合德。
“啪!”
赵合德抬手就是一耳光。
空旷的椒房殿里甚至有回音。
赵宜主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脑袋被打得偏向一边,耳边嗡嗡作响,瞪大了眼睛半晌没回过神来。她是应该生气的,但是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所以她只是下意识的又转过头看向了赵合德。
“啪!”
第二个巴掌落在赵宜主脸上时,她的嘴里也有了些许腥甜的味道。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快要炸开的痛楚让赵宜主在混沌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赵合德你想干什么!”赵宜主有些反应过来了,她嘶吼着,十指都弯曲成利爪的形状,似乎想对赵合德做些什么,但只是扯着赵合德的头发用力的推了赵合德一把。
赵合德跌坐在地上,面色毫无波澜,她一手撑地,稳住了身体,迅速调整好了重心,然后坐起来,扬手又给了赵宜主一巴掌。
赵宜主原本就重心不稳——也可能是赵合德这一巴掌真的很用力,总之,她直接扑倒在了地上,双手撑地的时候似乎还崴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痛顺着手臂爬进胸腔。
半边脸火辣辣的疼,耳边充斥着混乱尖锐的耳鸣声,嘴角挂着一丝鲜血,赵宜主趴在地上,这一回也不知道是回过了神,还是彻底懵了,她直愣愣的注视着波斯毛毯上金线勾勒的繁复花纹,脑子里乱得就和那纠缠的线一样。
“赵宜主,你是疯了?”安静的椒房殿里响起赵合德冰冷的声音。“今天来的是我,我就给你三耳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来的是皇上,挨在你身上的,可能就是千刀万剐了?”
“皇上?”赵宜主有些机械的转过头,像是被人踩到痛脚,黝黑的眸子里突然燃起一束火焰,“皇上还会来我这吗?他不是只会去你的昭阳舍吗?”
“这就是你把那些男人偷偷运到你寝宫的原因吗?这就是你不肯见我的原因吗?”赵合德突然拔高了声调,“赵宜主,我跟你二十多年姐妹!我帮你擦了多少屁股?你今天为了一个男人,就宁愿自己躲在这牢笼里假惺惺的快乐,也不愿见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假惺惺的快乐!就你是真的快乐行了吧?你以为你霸占着皇上就是真的快乐吗?再说了!是我不愿意见你吗?我去找你的那个夜里,你背着我和皇上过二人世界,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皇后你不是,所以你不甘心了?赵合德我告诉你,我就是从小到大什么都比你好!你能拿我怎么样?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赵宜主有些歇斯底里,那份委屈在心里憋了太久,逐渐扭曲沉淀成丑恶的模样,不需要理由,不需要理智,只想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赵合德猛地又举起了手,赵宜主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这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
当所有的音节都绕着房梁融化在空气里,沉默从两人中间蔓延开来。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会有风,风会带着低语轻盈而过,带着往日的回忆,带着往日的笑容,带着往日的温暖。
但是今天没有风,冰冷的沉默像是一颗种子,一落到地里,就开始疯狂地生长。
赵合德一步步走到赵宜主跟前,蹲下,慢慢伸出手。
赵宜主又往后躲了一下,赵合德的手也适当的停了停,像是安抚某只炸毛的小动物,等她确定没有危险后,才缓缓将手贴在了赵宜主红肿的脸颊上。
“阿姊,我与你说,我从来没有过任何想要从你这拿走什么的想法。”赵合德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在下着怎样的狂风骤雨。“这后位,我若是想要,一开始就不会轮到你来;皇上,我若是想要,早就不是赵氏姐妹权倾后宫,是我赵合德权倾后宫。”
赵宜主目光闪烁,只觉得胸口憋了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阿姊,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要吗?”
赵合德的指尖轻轻滑过赵宜主的脸,赵宜主的半边脸麻木的仿佛不存在,却在手指滑过时感受到针刺般的疼痛,这股疼痛顺着脸颊游移,蔓延全身。
“因为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阿姊,你不是从小到大样样都比我好,只是你是我的阿姊,所以从小到大,我都不愿意和你争。”
赵合德低下头,将额头抵在赵宜主的额头上。她闭上了眼睛,遮住了眼底的滔天巨浪。
赵宜主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赵合德的话未免太理直气壮,太飞扬跋扈,撕碎了赵宜主所有的自信,撕碎了赵宜主所有的底气。
她只知道赵合德的手指凉凉的,贴在脸颊上很舒服,也许只要赵合德的手不松开,伤口就会慢慢愈合,她们之间的嫌隙也会渐渐消失。
就好像以前还在公主府时,冬日里她把赵合德软软暖暖的身体抱在怀里,就能卧栏夜听风吹雨,就能安然面对窗外的漫天大雪,就能不惧怕明天可能到来的冷眼和嘲笑,就能有继续在这人生苦海里挣扎下去的动力。
“我希望你一直都是我的阿姊。”
“真的只是阿姊也行,至少是我的。”
赵合德睁开了眼,直起了身子。她的手指来到赵宜主的嘴角,抹去了那丝血迹。
赵合德忽然笑了。
“我现在明白了,你心野,你从来都不是我的阿姊。”
赵宜主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觉得赵合德话里有话,她觉得赵合德的话很奇怪,但是她想不明白。
“但,你也不会是别人的。”
赵合德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赵宜主。
“合德……?”赵宜主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吐出了两个音节。
赵合德与她对视良久,平静的眸子底下,翻涌着滔天巨浪,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赵宜主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愿低头,也不想继续争吵,她甚至不明白赵合德到底想干什么。
赵合德眼睛里糅杂着许多赵宜主看不懂的情绪。
温柔的,残暴的;
敬重的,轻蔑的;
决绝的,眷恋的。
眷恋的。
就好像这是她看赵宜主的最后一眼,从此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悲惨。
赵宜主看不懂,所以赵宜主什么也没说。
赵合德似乎觉得言尽于此,又似乎还有太多话想说,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沉默生根发芽,扔下了衣衫不整的赵宜主,转身离开了椒房殿。
那真的是赵合德看赵宜主的最后一眼。
情感的转变,总是悄无声息的,四季的更替也是。
“娘娘,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您看,需不需要奴婢去冰鉴取些冰块回来?”某个午后,赵宜主最疼爱的宫女一边给她扇扇子,一边试探道。虽然冰鉴的冰是统一发放的,但是宫女们心知肚明,凭着赵宜主的受宠程度,提前去拿不是难事。
赵宜主摆摆手:“你们若是实在炎热难耐,便去提一声吧。”
她有些心不在焉。
距离她上一次和赵合德的见面,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此后,赵合德没有再来过,刘太孙也依旧没有来过。
只是就算在这深宫里,赵宜主也不算消息闭塞——毕竟她贵为皇后,还是有很多场子需要她去撑面子的——特别是立太子这种大事,差不多皇帝下朝没多久就传到了她耳朵里,就在她惊疑未定时,傅太后倒是满脸喜气的来见了她一面。
赵宜主再傻,也从傅太后的态度里明白了,定陶王能坐上太子席位,有她们赵氏姐妹一份功劳。
准确的说,是有赵合德一份功劳。
不过傅太后不知道,定陶王也不知道,她们心里,对赵宜主,一直有着一分感激,毕竟在他们看来,赵皇后拿钱就办事,赵昭仪却是条件多多麻烦多多。
小道消息那么发达的后宫朝野,其实也不乏有些被永远隐瞒了起来的消息,比如,赵宜主现在既不受宠,还和妹妹决裂了。她现在才是真的孤家寡人,是暴风雨里随风沉浮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
赵宜主一直都知道赵合德手段了得,但是她好像不知道赵合德手段这么了得,在她沉迷在失意的情绪里时,赵合德倒是风生水起,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她不明白赵合德为什么没有让自己淹死在海里,毕竟她这个妹妹完全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她每天都惊疑难定,不知道赵合德悬在她头顶的刀什么时候会落下来。赵宜主现在才明白赵合德说的没错,如果她想要,自己确实什么都捞不到。
赵宜主思来想去只能觉得是倾城舞救了自己。她有时候会独自一人拨弄着脚上的链子,拨弄那唯一一颗还闪着光芒的小珠子,现在这个结局绝不是她要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六支倾城舞舞毕,她的每一个愿望都实现了,这就是结局。
赵宜主想不明白,千帆过尽再回首,原来她还是那个十几岁心智的孩子,看不清这后宫人情种种。
这也是被永远隐瞒的后宫秘密之一。
刚开始的时候,赵宜主隐隐都还能感觉到脸颊的疼痛,但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她连肿都没消就忘了疼。
徒增笑料罢了。
再到后来,赵宜主甚至都已经不恨赵合德了,本来也是二十多年感情,只是她也没有主动去找过赵合德,毕竟被宠坏了,总是拉不下这个脸的。
赵宜主有时候想,此生就这样也不错,赵合德在前只手遮天,她在后覆雨翻云,不过是没有刘太孙,总还是有快乐的。
对于赵氏姐妹来说,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等到赵宜主再次听到赵合德消息时,是个晴天霹雳的日子。
刘太孙死了。
死在了赵合德身边。
死在了赵合德身边。
一时间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投向了赵合德,愤怒的,嬉笑的,看热闹的,如芒在背。
这个消息赵宜主不是隔天听到的,是事发后半个时辰之内。
说来惭愧,赵宜主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不过这个情绪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因为她突然想到,刘太孙死了,国家无所谓,但是赵合德怎么办?
她在大脑当机三十秒后猛然反应过来,来不及去管自己仅着一身白衣,有损皇后威严,就不顾形象的往昭阳舍跑去。
她去的不算晚,至少比很多人都去得早,但是她只来得及用目光抓住赵合德飞扬的衣摆。
如果有用的话。
她大声喊着赵合德的名字,但是那句原本温暖的身体已经没入冰冷的湖水,无法给她回应。
赵宜主甚至想跟着跳入水里,尽管她也不会游泳。
但她很快就被赶来的侍卫扑倒在地,脑袋被磕在地上,白嫩如藕的手臂上在挣扎间被石子划出一道一道血痕,灰尘黏在伤口上,汗湿的头发黏在脸颊上,眼泪滴落在地上。
赵宜主似乎没有觉得疼。
赵宜主又觉得似乎比那天赵合德给她的三个耳光还要疼。
“害死皇上的主犯赵合德已经投河了!”
“皇后娘娘,您千万冷静,有些事情还需要您出面解决啊。”
“不要放过赵飞燕,她们姐妹俩就是一伙的!”
“皇后娘娘注意自己的身子。”
“皇后娘娘,您这让兄弟们很难办,我们会弄伤你的。”
赵宜主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赵宜主什么也听不清。
终于,黑暗降临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
赵宜主再次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寝宫里。
夜已深了,四周安静的不像话。
她揉着脑袋,环顾四周,一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年,此处是何地。
“阿……阿玉?”她试着呼唤宫女的名字,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不像话,一发声就火辣辣的疼。
好在婢女没有抛弃赵宜主,匆匆忙忙的跪倒在赵宜主窗前,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宜主看着她熟悉的身影,忽然松了口气。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赵宜主闭上眼睛又睁开,满脸疲惫。婢女没有说话,像一尊木头,跪在那没有任何反应。赵宜主没有生气,她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梦见皇上……驾崩了。”
“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此梦大凶,传出去了我们都要遭殃。”
婢女忽然开始发抖,但是赵宜主没有注意到。
“对了,我还梦见,合德也跳河自尽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宜主甩了甩脑袋,视线一转,忽然看见了手腕上的伤口,“诶……?这伤……?”
“娘娘……”婢女的声音细微而又颤抖,在这黑夜里有一丝渗人。
赵宜主一下子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你哭什么?大晚上的,怪吓人的。”赵宜主突然怒从心头起,抓起枕头就扔了出去。
婢女没有躲,只是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的脸:“娘娘……那些都,不是梦。”
不是梦?
那是什么?
“这些都是真的。”
赵宜主忽然觉得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在颠倒旋转,她身子一软侧靠在墙上,婢女惊呼一声,迎上来想扶住她。
“不是……真的……”
赵宜主喃喃着几个词汇,目光空洞,那双昔日星光闪闪的眸子,此刻里面什么都没有,里面又似乎有很多东西。
“娘娘,娘娘,您别吓奴婢。您……您别难过,太子……不,新皇上位,皇上他念着旧情,说是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情了,过几日,过几日您就是太后了,您要撑住呀……”婢女抓着赵宜主的手,几乎吓坏了。
“皇上?皇上不是死了吗?”
“是新皇!就是先前的太子呀!您昏迷了三日,皇上已经把这件事压下来了,您现在已经是名义上的太后了,只差一个仪式!”
阿玉其实不理解赵宜主为什么这么难过。
别人不知道,但是她是清楚的。刘太孙未临幸赵宜主的事,赵合德与赵宜主反目的事,在她看来,现在的结果不失为一个好结果,赵合德不知收敛,自作自受。
“皇上?皇上不是死了吗?”
“娘娘……您冷静一点。”
阿玉甚至忍不住摇了赵宜主一下。
赵宜主本来就头晕,被这一晃更难受,但她难得的没有发火,只是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阿玉目光闪烁,最终还是送开了手:“奴婢告退。”
待婢女一退下,赵宜主就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尽管天旋地转,尽管脚步踉跄,但那支倾城舞已经刻在了她心里,她还是勉强完成了这支舞。
赵宜主的第七支舞,跳完了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她居然希望给刘太孙和赵合德报仇。
刘太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这后宫她也没有别的男人可爱;
而赵合德,毕竟赵合德是自己妹妹吧,毕竟赵合德和自己相依为命了那么久。赵宜主可能不是特别了解赵合德,但还是不至于完全不了解的,以赵合德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去跳河自尽,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不跳河,刘太孙的死就不会结束,就算新皇登基,朝野上也一定会响彻追查此事的声音,就算是现在,赵宜主也想象得到,那些曾经被她们踩在脚底的,那些为她们所不屑的,是怎样口口声声说着要连坐,要她的命,要赵家的命。
逼死赵合德的,不是她自己,是整个朝廷。
她要整个大汉朝再无明君,亦无一天安宁之日,要那些朝中大臣、后宫女子们,都不得善终。
脚链上的最后一颗珠子也失去光泽,逐渐暗淡,最终被黑暗吞噬。赵宜主的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跌坐在昂贵而柔软的地毯上。
她的十指陷入上等柔软的绒毛里,这曾是她最爱的手感,但现在,她只能在这上面等待死亡的来临。
遥远的殿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原来已经快到破晓时刻了,夜色还是浓重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让人难以相信长夜终会过去。
赵宜主在最深的夜里,沉沉睡去。
她也没想过自己还有醒来的时刻,她原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一直睡过去。
睁开眼睛时,似乎今天就是新的一天,似乎所有的悲痛都已过去,赵宜主一转头,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黑衣男子。
她居然没有被吓到。
千影挑挑眉:“你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
“嗯,我想,你或许就是黑无常吧,是来带我走的吗?”赵宜主面无波澜。
千影被逗乐了,笑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很可惜,不是。”
“哦?”赵宜主这才有了反应,“这么说,我还活着?”
“是的,你还在人间。”千影憋着笑一本正经道。
人间就是地狱。
这几日的打击让赵宜主疲惫不堪,很难对此再做出什么反应。她干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不问千影是谁,不问他从哪里来,不问他来干什么。
“我看你好像很累。”千影好心道。“或许你应该去你的床上。”
赵宜主没有反应,像是一具空壳。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不过很可惜,你可能暂时还死不了。”千影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赵宜主这才动了动眼睛,把目光挪了过去。
“七阁的主人早就猜到你会胡来,所以故意和你说了假话。”千影眼含笑意,看起来温润如玉,“她和你说第七支舞是绝命舞是吧?实际上,第八支才是。”
“此话怎讲?”赵宜主忽然有了反应。但随即她又想,就算还能活下去又怎样呢,自己已经是这般境地。
“她告诉你每支舞可以许一个愿望,每个愿望可以写七个字,实际上,七阁书一共能写七七四十九个字,你现在跳了七支舞,刚好还在这个范围内。你看那脚链,不也一共有七颗珠子,失去全部的光泽姿势让它变成普通的珠子,若你再舞一曲,脚链破碎,才会让故事结局崩坏,才是绝命舞。”
赵宜主默不作声的听千影说完,沉默良久。
“所以,你是来告诉我,我不用死了?只要我不跳第八支舞?”
千影露出一个十分可惜的表情:“很抱歉,我是来告诉你,你要死了。”
尽管感受到了强烈的被愚弄的气息,但赵宜主几乎没有力气和他发火。
“是这样的,你那个妹妹虽然在和你闹翻后就没来见过你,但她心里还是有你的。每日御膳房给你送来的膳食,她都给你加了料。”
“毒药?”
“准确的来说,是慢性毒药,你大概还有几年的寿命。”
“哦。”
赵宜主这个反应倒是出乎千影的意料,他本来以为赵宜主就算不哭也会笑的,毕竟她现在也不算是一个正常人。
“你难道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千影问。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千影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想赵宜主可能真的是有点不正常了。
“其实你不用死的。”他提醒道。“实际上,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你还能再跳一支倾城舞,谁也不知道这支舞跳完会发生什么,也许是你的生命会终结,也许是你身边人的生命会终结。”
“那我还是有可能要死的。”
千影耸了耸肩:“不跳,你一定会死。”
赵宜主突然动了一下,她把那串脚链从脚踝上摘了下来。“人总是要死的,这几天我想明白了,我现在的所有结局,都是我自己求来的,怪不得别人。我还可以再跳一支倾城舞,然后呢,我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又有谁被牵连进来。”
“你觉悟还挺高的。”千影默默评价道。
“我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孩了,合德也不在我身边了,以后,做事要靠脑子,不能靠喜欢。”赵宜主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到千影更前,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摊开到千影面前,上面放着七阁书融成的脚链。“你就是七阁主人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吧?”
千影没有作声。
“这东西还给你,它于我,没用了,这是七阁主人的东西。”赵宜主看着千影,“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想,你该回去了,那位姑娘在等你。”
千影沉默了一瞬,接过了脚链,脚链一到他手上,就重新恢复成了七阁书原本的模样。
“我……现在还没到可以回去的时候。”他淡淡道。“对了,走之前,我要从你这拿去一样东西,作为这笔生意的报偿,不过分吧?”
“请便。”
赵宜主侧身让开了位置。现在这天下的一切,于她都是身外之物。
最后千影只拿走了她的霓裳羽衣。临走时,赵宜主坐回了床上,面色已经不在失魂落魄,眼眸中又有了一丝明亮。
“你好自为之,恕不远送。”赵宜主没多说什么,却在千影起身要走的那一瞬间,又叫住了他,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
“还有事吗?”千影耐着性子问。
“我们……认识吗?”
“什么?”千影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赵宜主笑着摇摇头,“应该是我弄错了,你走吧。”
千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曾经也是你。”
不待赵宜主细细体会这句话的意思,千影的身形就消失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