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年再一次昏昏沉沉的醒来时,天边倦鸟归林,夕烧一抹。她刚开始还不太清醒,懵懵懂懂的分不清现在是清晨还是傍晚。
她花了一段时间才让自己渐渐清明过来,天色渐渐昏暗,房间里的物什影影绰绰的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她对这样的景象有些陌生,好半晌才想起来平日里自己若是睡到傍晚才起来,悠悠转醒之时,千影便会为她点亮灯火。
如今千影不在,这本就清幽的七阁之地显得愈发冷清孤寂。
白九年爬下床,摇摇晃晃的去点灯。她已经渐渐觉察到自己身体的不对劲,这些日子她越发嗜睡,现在想来,她也不是每时每日都这般困倦,只是每每当有七阁有生意时,她就会不分昼夜的感到困倦。
前些日子她还精神得像个夜猫子,深夜里也睁着一双发亮的眸子,因为千影的离开而感到百无聊赖。
说来奇怪,他在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热闹,只是偶尔拌拌嘴,吵吵架,时间过得也飞快,日子也不觉得无聊。这段时间千影不在,一天天的倒是觉得没完没了了,平日里窗外叽叽喳喳个没完的鸟儿,在这些日子里似乎也安静了不少。
白九年掐指算了算日子,原来距离上次见到千影也不过隔着十来天,可是每天却好像被无限拉长,刚开始白九年还赌气的想千影不在也好,落个清净,可熬了两天,她就开始自暴自弃的思念起千影了。
说起来白九年已经记不清千影是什么时候跟在她身边的了,好像从她被那老头带到这七阁起,千影就与她形影不离。
那时她浸泡在一片无边的黑暗里,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没有视觉,也听不见东西,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是突然隐隐约约的闻到了淡雅的熏香的味道,引诱她在黑暗中一点点的找到了光亮。
于是她睁开眼,看见的是千影高大的背影。
待和千影熟络后,白九年提过一句那日的熏香味道不错,于是往后的日子里,千影连衣袍上都带着那淡淡的香味。
千影这一走,好像七阁又是那个普通的七阁,没有生意的时候,这里就只是一个独居女子的闺房。
很多时候,白九年觉得千影更像是自己请来的老妈子,任劳任怨的照顾自己起居,还附带陪聊功能,有客人来了也能帮着招呼一下。千影像是一捧细流,温柔却蛮横的渗入白九年的生活,待白九年反应过来时,千影的存在已然不可或缺。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啊。
“你是厌倦了吗,还是有新欢了。”白九年趴在木桌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似乎期盼看见某个身影。
金乌暖黄,像是一颗咸鸭蛋。缓缓沉入山头。
白九年惊觉自己饿了,下意识的又想叫千影,刚张开口,声音卡在了嗓子里。无奈的笑笑,只好挽起袖子自己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明明习惯一个人的存在只需要短短的几个时辰,习惯一个人的离开却不知要花多长时间。
赵宜主来的时候,白九年刚给自己下好了一碗面,正吃的不亦乐乎。
她已经在外面晃了一圈了,看着这里有灯光,敲门没有得到回应,索性推门而入。
赵宜主一句开场白卡在嗓子里,视线下落和嘴里还叼着面的白九年四目相对。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招待乎。虽然站起来是不太现实了,但白九年还是下意识的准备说两句欢迎的话,结果一开口就被呛到了。
白九年的第一反应是,千影这混蛋又要说风凉话了。
只是没等来嘲笑,也没等来帮自己拍背的温暖手掌,只有赵宜主略带尴尬的目光。
白九年镇定自若的抽了帕子抹抹嘴,手掌一摊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随意坐。”
赵宜主掩唇轻笑,施施然在白九年面前坐下,单手支着脑袋,一双含笑的眸子不经意的看着白九年。后者倒是不动如山,毕竟她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赵宜主美虽美矣,但美得太过有攻击性,眼里的欲望又太过露骨,很多时候,白九年觉得人们还是会更加喜欢温润内敛一点的。
比如,她妹妹那一款?
至少看起来比较温润。
白九年胡思乱想着,快速解决了一碗面。
“我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客人来,招待不周,见谅了。”白九年巧笑颔首。
“我也没想到堂堂七阁主人竟是孤身一人,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日子,不知是否无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白九年笑容一僵,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啊。
赵宜主视线一转,又落在那碗面上:“我听说七阁的主人是仙子,原来仙子也食人间烟火啊?”
“宜主姑娘深夜造访,想必不是为了来和我聊家常的吧?”白九年和自己念叨着不知者无罪,随意收拾了一下桌子。
闻言,赵宜主瞪大了一双凤眼:“你怎知我是谁?”
“毕竟传闻都说,七阁的白九年知晓人间事,手里还有两件宝物,能换天改命嘛。”白九年眨眨眼睛,一副俏皮的模样。
“白姑娘果然无所不知,那看样子,传闻都是真的咯?”
“你若不信,又何必来这里。”白九年淡淡道。她收拾了碗筷起身又倒了两杯茶水,现在想想,往日里她几乎不会觉得饿不会觉得渴,不是她不需要,而是千影把这一切都放在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千影好像比她更了解她,她什么时辰会饿,什么样子是犯困了,什么神情是在和他拌嘴,怎样又是真的动了怒……有千影在的日子,白九年似乎没有觉得过无聊,也没有觉得过不自在。
奇怪,她和千影有认识这么长时间吗?
白九年的思绪飘向了远方,她试着回忆他们是不是再更早之前就见过,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秦王的笑,闪过了项羽的眉眼。白九年摇摇脑袋,现在想他们作甚,都是已经写下结局的故事了。
“……姑娘?姑娘?”
赵宜主喊了好几声,白九年才回过神来。
她歉意的冲赵宜主笑笑,坐正了身子和赵宜主对视。
她忽而觉得赵宜主有些面熟。
似乎是……很像哪个人,柳眉星目,带着几分英气。
再细细看,眼里的水波又有几分卫子夫的影子,看似波光粼粼,一片祥和,底下却藏着滔天的巨浪,有朝一日,要引发这世间的海啸。
“抱歉,我又走神了。”蓦然读到赵宜主眼里的一丝不满,白九年收回目光,歉意的笑笑。“姑娘是来和我做交易的吗?不妨说来听听。”
“我本来,是不大相信这七阁的。”赵宜主一边说,一边肆无忌惮的打量这简单大气的屋子,家具虽不多,但样样都是精品。
赵宜主毫不掩饰眼里的羡艳。
“宜主姑娘能来这七阁,就是缘分。妖仙鬼魄虽能隐约知道我这地界的大概方位,但就算靠近,也会被这林中青岚眯了眼睛,兜兜转转,在七阁外绕圈圈;但若是有缘人,自有缘分为你指路。”
也有意外。
白九年心想。
陈阿娇、卫子夫、李央央、赵钩弋,都不是她的有缘人。但因为刘通的原因,这七阁开了特例。
“喔。”赵宜主似乎对这种说法不感兴趣,随意应了一声,目光绕了一圈又落回白九年身上,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我看白姑娘心不在焉,可是有何烦心事?”
白九年一愣,迟疑不言。
赵宜主笑了:“既然是有缘人,白姑娘不妨把烦心事说来听听,也许我能为姑娘排解一二。”
“也不是什么大事。”白九年低调道,“家里有条养了很久的狗丢了,这些天冷冷清清,少了他天天围着自己打转,有些不适应。”
“那白姑娘请放心,狗都是眼里只有主人的生物,纵然山高水远,穷其一生,它也会回到你身边的。”
白九年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出自己的话中话,也许只是自己太敏感了,她总觉得赵宜主意有所指。
狗的眼里都只有主人吗……
千影到底是看了白九年多久,才会对她的习惯了如指掌呢。
白九年甩甩头,想把兽化的千影形象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毕竟长着耳朵和尾巴的千影,她好像有点不能接受。
一抬头,对上赵宜主笑意盈盈、写满八卦的目光。
“诶,我说,你们关系不错吧?”赵宜主双手交叉拖着下巴。赵宜主确实和前面几位不一样,她们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赵宜主能来这里,她自己也迷迷糊糊的,故而她不介意听听这传说中七阁主人的八卦。
“宜主姑娘此行远道而来,我们就不聊这些琐事了。”白九年脸色一沉,言下之意就是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压根没打算给她这个八卦的机会。
白九年并不是反感谈论起千影,她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千影的关系,可能还称不上“不错”。
在她记忆里,她不过是来这七阁后才和千影朝夕相处,千影是什么人,从何而来,所为何事,欲往何处,她一概不知。
但是千影不一样。
千影知道她好辣口,所以每日的饭菜都都会适量加辣;知道她有点光亮就睡不好,所以给这屋子装上了厚厚的帘子;知道她半夜总会醒来喝水,所以每天在她床头放上杯子,让她一醒来就摸得到;知道每每七阁有生意时她就精神不好,所以会帮着接待客人,还知道七阁书需要鲜血为引……
那些该他知道的,不该他知道的,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千影好像都了然于心。
千影和白九年,平日的相处不过是斗斗嘴,打打趣,至于赌书消得泼茶香,也不是常有的事,千影对白九年的了解,实在是太不像是初识……
说起来,白九年似乎对自己也不太了解。
她的记忆是从七阁开始的,但她的人生不是。她是被那白胡子老头带来的,但是在这之前呢?从何而来?所为何事?欲往何处?
她是这七阁的主人,但她不应该只是这七阁的主人。
白九年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她以为她知晓天下事,却不了解自己身边人,甚至是自己的过往。
她有些心烦意乱的抚了抚三千烦恼丝,余光突然瞥见赵宜主看好戏的脸,才惊觉自己此时不是可以烦恼的白九年,而是正在招待客人的七阁主人。
好在赵宜主似乎对白九年失控的面部表情管理很感兴趣,既不打断她,也不生气。
“我在想,”接收到白九年投来的歉意目光,赵宜主饶有兴致的悠悠开口道,“你家狗应该真的是养了很多年了吧。”
白九年面露尴尬,自己挖的坑,掉进去了也怨不得谁。
这七阁的时日与现世不同,随有日月更替,但几近凝固,她没算过日子,也许按人间来说,她与千影,确实是从秦一路到了汉,但和千影在一起的日子,星月流转不过一眨眼,尽管是倾盖如故,但她总觉得他们认识没多久。
“其实我还真不太了解他的心思。”白九年喝了一口茶,借势挡了挡自己表情有些尴尬的脸。
“哎,可惜啊。”
“有何可惜?”
“如果是男人的话,我或许还能指点你一二,可惜这狗的心思,我也不太明白了。”
“……”
看着赵宜主笑得意味深长的脸,白九年只觉得一阵头疼,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宜主姑娘到底是来求个故事的,还是来寻我打趣的?”
“哎呀,阁主别生气嘛,我是想着阁主整天听别人的故事,兴许遗漏了自己身上的故事呢?”赵宜主饶有兴致的看着白九年,似乎打算从她脸上挖出点什么来。“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就由小女子陪阁主一探究竟?”
“我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白九年头疼的叹了一口气,“我还不知姑娘此行所为何事?”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赵宜主耸耸肩,不似在说谎。
白九年心想你还真是闲得慌,转成跑来这里想八卦我的。往日里能来的人,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再不济,就算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少也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赵宜主更像是一个懵懂的孩子,迷迷糊糊的就来了七阁,只是因为听过传说,便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推门进来,和她聊起了家长里短。
确实是缘分。
如此,闲的也不只有赵宜主一人,白九年也是无聊了好一阵子了。
白九年笑了笑,纯真背后藏着赵宜主没有察觉的腹黑:“宜主姑娘此行,恕我招待不周,为了赔礼,我便给姑娘一个特殊待遇好了。”
“哦?说来听听?”一听有特殊待遇,赵宜主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追问白九年和“狗”的故事。
“往日里,七阁来客都是有求于我,只要许下承诺,我便满足他们的愿望;姑娘能来,既是有缘,我便不能让姑娘空手而归。”白九年神秘的笑笑,满脑子都是“搞事情”。
“哦哦?”赵宜主涉世不深,完全被白九年牵着走,踏进了那名为“套路”的陷阱。
“你且等我片刻。”白九年起身,裙摆飘扬,施施然隐入雕花屏障之后。赵宜主瞪大了一双杏眼,毫无防备之心的看着屏障后的白九年似乎在做些什么。
白九年抽出七阁书,灵力凝固在之间,透过纸张的每一根纤维浸透纸背。七阁书在她手中发出幽冷却又温柔的光,那是一种难以用文字描述的颜色,就像它所见证过的故事,或繁花红毯,或森骨累累,都是眼见为真的传说,是不可考证的文字。
赵宜主隔着一扇屏风,看得瞪大了眼睛。屋子里在太阳下山后愈发昏暗,却一直没有点灯,这会儿在那光芒的照耀下,四周幽静,屏风后光芒乍现,白九年的身影都模糊起来,数道漆黑如墨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与屏风之间,如魅如幻,赵宜主忽然产生了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先前她来七阁,纵然听过这七阁的传说,却也没觉得这里是什么人间仙境,更何况她进来时白九年还在没什么形象的嗦粉,纵然后面她看起来再飘飘欲仙,赵宜主也觉得她是这人间的烟火,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
但这会儿,她突然意识到,白九年确实不是普通人,这七阁,也确实不是普通人能来的地方,而从今天开始,从她走出这七阁开始,她也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善舞的女子,她注定要在这人世间掀起波澜。
光芒逐渐暗下来,待一切重归黑暗,白九年从屏风后走出,手心中放有一物。
赵宜主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白九年淡淡道:“哎呀,忘记点灯了,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赵宜主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要回答什么。
白九年当真先去点了灯,屋子里瞬间温暖起来,赵宜主见也看见白九年手心的东西,是一串链子,吊着七颗大小、颜色各异的浅色珠子,在烛火摇曳下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宜主姑娘,可是不知自己为何而来?”
“是。”
“那我便给你六次机会,姑娘的舞姿我有所耳闻,这脚链今日送你,你合身带着,平日跳舞对你不会有影响,但若你有了想要实现的结局,只需用舞步诉说即可。”
白九年将银链子递到赵宜主跟前,赵宜主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过。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需要拿什么来换呢?”赵宜主抬头,仰视白九年。她出身普通,反倒是从小就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在白九年此番巨大的诱惑面前,赵宜主还是没有迷了眼。
“姑娘慧心。”白九年微微一笑。“你每舞一曲,愿望不得超过七个字,且每次愿望实现之时,你便会失去一样东西,或许是你重要的,或许是你愿意舍弃的,但你必须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赵宜主有些犹豫,这听起来确实像是为了得到一块美味的糕点该付出的代价。
“对了,这倾城舞,你只能跳六次,第七次,便是绝命舞。”白九年补充道。
这本该是让赵宜主更加深思的问题,但赵宜主却想,横竖只是失去六样东西,而且她还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一切。
为什么要拒绝呢?
赵宜主眼里渐渐闪起光亮,她接过脚链,一扫先前咋咋呼呼的模样,郑重的和白九年道了谢。
白九年心想也许是我要谢谢你,毕竟接下来的故事,一定会很有趣。
赵宜主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也许因为出身并不是富贵之家,没有那种端起来的架子,如果不是心里有事,白九年还挺想留她喝两盏。
但她送走了赵宜主,只是坐在床上,愣愣的看着烛火在墙上投下的摇晃的影子,像是要吃人的怪兽,待她一个不留意,就会将她吞入黑暗。
那怪兽的名字叫未知。
千影到底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千影到底从何而来,为了什么;
千影到底,是谁?